瞎阎王在这哨子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即使如今不再年轻,手下的小土匪也得对他毕恭毕敬。
从十九岁上了山,一直到今天五十岁的人,算一算,三十年也就这么一晃而过。
在东北呆久了,他已经说不出曾经杭州软糯的乡音。
“大哥,外面来了一个男的,说要见您。”看山门的小土匪跑进堂里。
“哪个山的,自报家门了没?”瞎阎王问。
土匪间有些黑话,主要是防官家抓人的,无论是投山还是寨子之间的往来,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他没说咱们的话,应该是个生人。”小土匪说道。
“别让他进来了,赶下山去吧,这年头危险的很,谁知道那是不是官家的人。”坐在他身边的兄弟说。
小土匪跑了出去,一会儿又跑了进来。
“他说他姓文,杭州文记的文老板的儿子。”小土匪报。
文老板这三个字一出来,瞎阎王就像被定住一样,呆呆地又问了一遍。
“谁的儿子?”
“文记文老板的儿子。”小土匪又答了一遍。
瞎阎王慢慢站起来,从身旁取过他的手枪。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透,阴郁却带着点玩味。
“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瞎阎王吩咐道。
等小土匪再跑出来放他进来的时候,文清竹已经快冻僵了,身上就裹着个棉被,四处漏风,实在是要人命。
“进去。”小土匪推他一把。
文清竹有些哭笑不得,他明明是来找土匪办事的,怎么也跟个犯人似的被推推搡搡。
“别碰我,自己会走。”他说道。
小土匪从鼻子哼一声,领着他走到堂前。
一进去,文清竹就被里面乌烟瘴气的烟味呛了一下,土匪们好抽烟,再加上冬天不通风,那里面一大股浓重的烟雾,连人脸都看不清。
堂子正中央坐着一个粗壮的男人,虽然上了岁数,那一身雄壮的肌肉依然唬人,更别提他还瞎了一只眼,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右眼到鼻梁。
这个应该就是瞎阎王。文清竹心想。
“你是谁?”瞎阎王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我们哨子岭什么事?“
他施了礼,回道:“杭州文记文清竹,文羽是我父亲。”他报了文老人的名号,希望瞎阎王没忘了过去的约定。
“是吗?”瞎阎王慢慢走下来,绕着文清竹细细打量一圈,满脸玩味的笑容,“文老板可是我的大恩人啊。”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长相,也记得文嫂子的模样。”瞎阎王笑了一声。
文清竹心中一喜,看来这个瞎阎王还没忘记当年的约定,这样就好办多了。
“你长得不像他们。”
还没等文清竹反应过来,瞎阎王突然从腰间抽出手枪,咔吧一声上了膛,冰凉的枪口就这么怼在他的脑门上。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堂内瞬间安静的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文嫂子不能生育。”瞎阎王笑笑,手指慢慢抵在扳机上,只要轻轻一按,文清竹的脑袋瞬间就会被打穿。
“下辈子骗人的时候,先打听清楚再来。”
“等等。”虽然被枪顶着脑门,文清竹此刻却冷静异常。
“文老板认我做义子,是他让我来找你的。”文清竹语速飞快,生怕没等他解释完瞎阎王就开枪,“他说他曾经送了你一顶帽子,在过年的时候,这件事情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我一说你就明白。”
瞎阎王愣了愣,呆在原地没动。
文清竹悄悄往后退一步,他的额头上已经被枪口怼出一个红印。
“他让你来找我的?”瞎阎王慢慢收起枪。
“嗯。”
“还好,”瞎阎王笑了笑,笑得释然,“他还没忘了我。”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文清竹,鼻头冻得通红,那双眸子却漆黑如墨,平静的瞅着他。刚才他猛地掏出手枪这么一吓,是个人都得腿软,没想到文清竹丝毫不惧,仍旧挺拔着身姿,不动如山。
“你小子也是个人物。”瞎阎王不掩饰他的夸赞,“敢一个人闯土匪窝,就不简单。”
文清竹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受的惊吓太多了,这点还真不算什么。
“你爹过得还好吗?”瞎阎王坐了回去,问道。
“已经去世了。”文清竹瞥他一眼,淡淡地说。
瞎阎王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已满是疲惫,“葬在哪里?”
“死在大牢里,没有下葬。”文清竹回答,有些惊讶于瞎阎王听到老人已经去世后那掩盖不住的悲伤。
“牢里?”瞎阎王提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好好的文记大老板,怎么会死在牢里?”
文清竹想了想,把文老人怎么被人陷害,怎么来到北平又被关进监狱的事情全盘托出。
“所以,他死的这么惨,连个碑都没有?”瞎阎王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
瞎阎王突然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跟死去的文老人对话。
“你啊你,生意上是个老狐狸,做人就是个活菩萨,不让人骗了才怪,当年我就说,没我你可怎么办。”瞎阎王嘀咕着,脸上竟是难得的温柔。
文清竹静静地听着,没想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瞎阎王还有如此柔情地一面。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瞎阎王说问道。
“三件事。”文清竹不客气,“第一,给我衣服和住所,我要在这里休整一周,第二,借我一千元,一年以后我会三倍还你,最后一点。”
他顿了顿,盯着瞎阎王完好的那只眼睛。
“你还记不记得杭州漕运的闻家?”
瞎阎王想了想,说道:“记得,五年前有人花钱请我们截船。”
“你们是不是抢了那船上所有的洋烟,而雇了你们的那位老板也留了一些。”文清竹冷下脸,问道。
“你怎么知道?”瞎阎王有些吃惊,哨子岭做事向来坦荡,虽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勾当,但是做了就是做了,哨子岭从来都认。所以当文清竹问出哨子岭截船的时候他并不惊讶,但是分了船上的烟叶这件小事他怎么知道的,就有些奇怪了。
“侯光耀联系你的证据,还留着吗?”文清竹直截了当地问。
瞎阎王乐了,说道:“看来你知道是是谁干的,你小子知道的不少啊。”
文清竹看着他,没有说话,其实内心焦灼,生怕因为年代久远那些证据已经没了。
私通土匪,买凶杀人,这些证据是他能扳倒侯老爷的唯一手段。
“留着呢。“瞎阎王吩咐人下去,没一会儿取来一纸合同,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纸张已经干枯泛黄,脆弱不堪。
文清竹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明明白白签着侯老爷的大名——侯光耀。
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欣喜之情,宝贝一样地把那纸合同收好。
“你们是土匪,怎么还学会签合同了?”他问道。
“以前有个生意人教我的,说是不论办什么事,还是白纸黑字写清楚了才放心。”瞎阎王点燃一只烟,笑了笑。
文清竹明白,他说的生意人,应该就是曾经的文老板。
“他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文清竹低声说,想起与老人相处的时时刻刻。
“这就是你托我的第三件事?”瞎阎王问。
“是。”文清竹点点头,“五年了你还能留着这纸合同,真不容易。”
瞎阎王狡猾一笑,说道:“是想留着威胁侯光耀的,哪天兄弟们没钱了,找他讹一笔用。”
真是狗咬狗,文清竹冷冷一笑。
“你说的条件我都答应。”瞎阎王摆摆手,自嘲一笑,“他难得求我一次,我得帮他照顾好儿子。”
文清竹跟着小土匪下去了,准备了热水洗澡,还给他备了厚厚的棉衣。都收拾停当以后,文清竹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热乎的饭菜,生出一点不真实的感觉。
谁能想到呢,这一年来过的最舒服的日子,竟然是在土匪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