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无名村中出来正是六月夏, 草木本该浓花绿荫一片生机盎然,出来时却草木不发竟如秋冬一般景色萧条。
早在谢微进境时便察觉灵力比往日要稀薄许多,短短几日过去, 天地间灵力的衰弱已经到了影响天地众生的地步。
神女所造下的灵珠是下界之灵源, 她若苏醒复仇,做的第一件事必定就是收回天地间的灵力。
当年神女一共造下了三颗完整的灵珠, 洛宁手里有一颗, 剩下还有两颗,洛宁猜必有一颗在楚宫当中。
不然华月不会舍弃鲛族转而进了楚宫,同理素云也一样, 她做国师一定不会毫无缘故地去做。
如今下界草木因灵力生机勃勃, 天地少灾而风调雨顺,修士依靠灵力翻云覆雨御剑天地。
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再好也不会心生失意。
而现在灵气对于下界的人来说已经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的存在, 他们怎么能容许神再将它收回去。
枯热的天, 只有谢微身边还有一丝冰气似的冷。
师妹素衣胜雪, 因着刚才过度地使用灵力那绝色的一张脸上白得纤弱, 跟尊一碰就碎的玉人似的。
洛宁淡笑, 等着谢微问她的话,只是心里忽然就有些后悔。
她亲眼看着谢微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 从雪团子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人。
她一直是师姐, 许多年过去,等到谢微长大时往外边一站, 其实也看不出谁才是师姐谁才是师妹。
天闷得云也固住了一般,上辈子洛宁来不及想清楚就死了, 这辈子难得现在想明白了却又怕来不及。
洛宁抬着头望天上的云,那云总是在那儿, 练完剑在树荫下,或是抄完符箓的窗外,一觉醒来洛宁一眼往过去它总是在那儿。
只要看见就会很安心,即使有一天谢微飞升,洛宁抬头看天时便知道她就在那儿。
到这儿就很好,她一点儿也不贪心。
洛宁颊边有了一丝凉意。
她不想做神女,她只想当洛宁啊,和师妹一起御着剑到处跑,到处除煞行侠像风一样不受任何拘束。
洛宁厌恶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寸都被仇恨和杀意沾满,她被仇恨拘束着,手里的剑出鞘似也只是为了那毫无意义的一点温热血光。
谢微看着洛宁的泪,手莫名颤了一下,她知道洛宁爱笑,天大的事情也从不见她哭丧着一张脸。
“祂要醒了,你还记得吗,你在长生海曾看到过她,”洛宁轻声说,“祂现在就在我的身体里。”
不等谢微说话,洛宁又道:
“若有一日,我起了灭世之心,”洛宁低眉浅笑,连声也是轻轻的,要融进风里去一样,“还请师妹不要手下留情。”
像是说服自己一样,洛宁又说了一次:
“师妹,答应我。”
两人静静地相对着,许久,谢微拉过洛宁的手贴在了自己面上:“可,你是师姐。”
谢微很少和人相亲,这样一个动作有着像小动物一样的依赖,由大乘期的谢微来做,却格外地惹人心疼。
“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谢微道。
她还要与师姐白头偕老,七老八十了也要一起手拉着手去晒太阳。
洛宁柔声,眉尖微蹙,唇却是勾着的:“再说吧,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我能感觉得到,祂不会那么快醒来,只要再来个百年十年,也够了。”
祂不是别人,无法从洛宁身上生剥开来,从内心深处洛宁知道自己就是祂,只是她自己还在固执地不愿承认罢了。
胸腔巨振,谢微久违地感到了心魔的存在,自那日心魔入体后她道心稳固,若无别事,心魔绝不会再来出现打扰她。
她在说,不够。
一百年太短,一眨眼就过去了。
谢微低声道:“一定还会有办法的。”
洛宁摇摇头,笑道:“与其操心以后,还不如珍惜当下,我们走吧。”
出了无名村四人才发现,这里居然和太微竟靠得这样近,出了村三四日便到了太微山脚下的小镇。
自灵气渐衰后,太微宗的长老并各峰核心弟子于洛宁她们来到小镇的前一日得到了楚帝的密诏赶往了楚宫。
太微地界算得上是下界灵气最为充裕之地。
小镇依太微山而建,名唤太微镇,下镇傍着一条清清弯弯的青莲河,每到七月祈月节时,镇上的人们就在青莲河中放下表达祝愿的河灯。
镇上人很固定,不过于清静也不过于热闹,是以洛宁还是第一次在太微镇上看到过这么多人。
或许不全是人。
不少妖族也来到太微镇,戴着兜帽把自己整个身形都遮掩在宽衣下面。
洛宁弹出一道灵力,一道风刮过,和她们错身的妖族兜帽被吹开,露出了里面鹿似的一对角。
那妖族警惕惊恐地一望周围,随后拉紧了兜帽匆匆离去。
妖族已经开始异化。
找好客栈,宁水坐下捧着自己的脸叹气道:“怎么办,我不想再接着找下去了。”
“我们每找到一块剑的碎片,那个地方就要出一次大事,找到这最后一片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细想下来还真是这样,她们去过长生海后鲛族就没了,去了无名村之后,差一点点无名村也没了。
洛宁以为自己写的是弑神剑,却没想到其实是柯南。
虞南星犹豫道:“可是只剩最后一片了。”
说着宁水也犹豫起来,她们努力了这么久,只差最后一片,难道要就此放弃吗。
洛宁咳了一声,正经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吃完饭,正好入夜,正在街上亮起花灯,洛宁愣道:“今天初几?”
谢微端起了茶杯,淡道:“七月初七。”
竟然又快一年了。
今天赶巧遇上祈月节,刚才弑神剑碎片的事立马被宁水和虞南星抛在了脑后,就连手里的饭都不香了。
刚好一行杂耍的艺人舞着戏吐着火从客栈路过,这下两人更跟凳子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止不住地往外面看。
洛宁笑了笑,道真是孩子。
“想去就去吧,早些回来便是。”洛宁倒酒时无奈道。
宁水和虞南星对视一眼,生怕洛宁和谢微反悔似的,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这酒算不上闷酒,到底也算不得多么轻松,谢微偶尔夹上一筷子桌上清淡的菜吃。
“要不我们也出去逛逛。”洛宁放下酒杯,沾着酒液的唇显得有些诱人的味道。
谢微抬眼,微一挑眉,洛宁再不说她就要想着该如何开口了。
“好。”
祈月节是楚国风俗,如游神花灯是各地都有,小的细节则各有不同,例如帝京当中会放焰火打铁花,太微镇的少年出行都会选择在脸上戴一个面具。
“要买面具吗。”谢微站在摊前,拿起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洛宁想,她师妹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合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旋即又觉得千金还难买美人笑。
师妹这样上下两界都难得的美人,一面百金那是往小了说,一个祈月节的晚上过去,路上行人那样多,四舍五入就是万金。
那师妹岂不是吃大亏。
她这可都是在为师妹考虑,绝不是看到有人盯着师妹她会吃醋。
“还是戴一个吧。”洛宁挑了一个白面红眼的狐狸面,面具后做了系带,谢微雪白如脂玉脖颈略低,洛宁很快将它系好。
微凉的指尖擦过脖颈,谢微心头泛起一阵异样的心动之感。
“我也给你戴。”
谢微转身,把手上那个昆仑奴的面具给洛宁戴上。
都戴上了面具,这下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胆子倒比先前大了许多。
因为人流巨大,两人靠得极近,双肩相挨,手背也不时互相擦过。
洛宁心跳如擂,悄悄勾过了谢微的一根手指。
“人多,怕走散了。”
说这话时,洛宁在面具后的脸颊已然熟透。
谢微反手牵上了洛宁的手:“这样更牢靠些。”
洛宁倒吸了一小口气,转头时飞快瞥了一眼谢微,发觉谢微的目光也不在此。
两人身子跟头南辕北辙仿佛不熟,手上倒还实诚,紧张出了汗也不肯放。
洛宁暗道这是什么初中生早恋剧情。
走到街尽头,谢微似说了什么,洛宁还在出神,便凑耳过去听:“什么?”
耳尖碰到了一点软凉的物什,那是什么,似乎是谢微的唇。
洛宁的耳尖也跟着熟了。
谢微抿了抿唇,也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想起一件事,要离开一会儿,很快回来。”
洛宁心道别啊,好不容易的机会,万一又像上辈子一样,逛着逛着钻出这白煞黑煞来怎么办。
话一出却成了:“好,你去吧。”
谢微当真转身离去,洛宁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发觉她的手上也沾上了一股淡淡的雪檀味。
真是绝情啊师妹,洛宁失落道。
确实是突然想起的一桩事。
谢微曾在太微镇的花灯店中存下过一盏花灯。
她本没有报多大期望,那么多年过去,按照凡人的寿数,店主大概早就不在了。
循着记忆找到那家花灯店,出门迎客的是一位年轻姑娘,谢微记得她第一次来时的店主是位中年男子。
“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灯店姑娘眼前一亮,暗叹一声好俊的仙子,即使在平均颜值高得离谱的修真界中这姑娘的容貌也是头一份的。
谢微张了张口,突然有些无措:
“是......我曾在这里存了一只花灯,但是很多年过去,我没有来取它。”
店主姑娘笑问道:“姑娘不妨说说花灯是什么样的?”
谢微伸手,玉兰一样白皙漂亮的手比道:“一只粗碗大小,约有一臂长,花样是迎春。”
光听描述,姑娘犯了难:“我爷爷和父亲两辈留下来的花灯也不少,姑娘且容我去找一找。”
谢微点头:“好。”
她并不对找到花灯报多大期望,但闭上眼时谢微还记得那盏花灯的样式。
一吊的迎春花,做起来极费工夫,做完了花蕊上也没有适宜的灯,谢微用上了灵力才让它亮起来。
但她自信那是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送给洛宁正好。
那天晚上邪煞出街,谢微收到洛宁的传信符,她怕将花灯带过去损伤花灯,便将它寄放在了店中。
转眼近百年过去,人已非昨日,不知灯可还如旧。
谢微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叩了叩。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仍不见店主姑娘的身影。
所幸谢微早有预料,留下一枚价值连城的鲛珠后便离开了花灯店。
她很快在街的转角看到了洛宁。
百无聊赖的洛宁抱手靠在背后的墙边,半面辉煌的灯光,半面是沉寂的小巷。
花灯的彩辉落在洛宁的眼中,却未能入得她的眼底,她在等。
等一个真正能和她看灯的人。
谢微并不出声喊洛宁,也不穿过人群去找她。
一人在街头,一人在街尾,夜风吹起谢微如雪的裙袖,她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洛宁。
洛宁似有所觉,抬头望去,一眼看到了那双点漆似的眼。
花灯连天月满梢,灯下的雪衣美人仙姿独绝世无其二。
又是哪里来姑射仙子,竟是踏月而来,月华照身,她好像也在此随月等待了千年。
千言万语,千思万绪,洛宁竟是一阵凝噎。
那些她有印象的,没有印象的记忆全都一股脑地涌在了洛宁眼前,她总是在等她。
隔着人山人海,洛宁轻唤了一声师妹。
洛宁一刻也不能让她再多等了。
逆着人流行走不是一件易事,洛宁偶或撞到行人,讨了一句抱怨,洛宁也只是道歉后继续朝着那道白衣走去。
谢微一楞,也挤着人群艰难地朝洛宁行去。
“师妹,谢微!”洛宁笑了,眉眼弯弯,献宝似的从袖里拿出一个没点着花灯给谢微,“看,这是什么。”
灯下洛宁眼神晶亮,笑意如春风。
谢微的语调中情绪难辨:“可我没有花灯送你。”
洛宁微微一笑:“没关系。”
那店主姑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迎春花灯,挤过人群终于找到了谢微:
“哎呀姑娘你怎么走了。”店主姑娘絮絮叨叨道,“你不知道那灯藏在了好深一个角落,我费好大劲儿才把它找出来呢。”
“.......它还在。”谢微捧着那盏花灯,灵力送去,时隔百年,那盏迎春花灯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谢微轻轻地摸了摸它,把它递给了洛宁:“现在有了。”
正是放下河灯的时辰,旁边的一对少女许诺道:
“我许诺,我必将迎娶身旁同行之人,他日带着今夜的月辉,履行承诺,神女作证。”
神女作证。
山上青钟轰鸣敲响,洪声绵长清远,震耳欲聋。
洛宁眸色深深,伸手拉开了谢微脑后的面具系带,她用自己巨大的昆仑奴面具挡住了两人的面颊。
双唇相贴,像是万年前神女相还的一个吻,更是洛宁此刻的所求。
原来勇敢也没有那么难嘛。
谢微手上那盏花灯坠了地,微仰的头让一头瀑发如泻墨。
两位身资高挑的姑娘相亲,宛如一对画中璧人,不少路人停下来驻足欣赏。
洛宁和谢微额间相抵,洛宁勾唇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换个地方。”
洛宁拉着谢微回了客栈,门刚一关上,两人便重新吻上,错手间不知谁拔了谁的簪,又宽了不知何处的带。
滚倒在床边时,谢微挣扎着起来想居上位,却被洛宁吻上了鼻尖。
游走所带来的痒意,谢微的腰不禁软了一软。
洛宁得逞,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谢微心想应该洛宁戴那狐狸面具才对。
洛宁温声道: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