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以为是梦。
是梦也很正常。他已经做过很多个这样的梦。修仙者本来无梦, 是他自己要沉溺在梦里。
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少年白衣宽袖,含笑时候眉目皎皎疏朗, 还像初见时一样澄澈地看着他。
其实初见那一刻,李长生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眼前是妖魔化身,可是也许是他的眼睛太透亮, 也许是他的神色太似清风明月。李长生还是选了不追究。
少年那样一口笃定要跟他匡扶天下正义。李长生以前其实不信。
他从未见过有妖魔能修成正道,从未见过有妖魔肯不为祸苍生。因此李长生总是淡淡地鼓励两句,再傻的人也能看出他从来不相信弟子诚挚的发愿。
只有这个有点不通世故的妖会信,他真的信李长生胡诌的什么天命之子, 他真的信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李长生一样的仙尊。
他真的信仙门之中不会藏污纳垢。若人间有难,官府不应佛寺不应,有仙门应,他真的信这里是人间与神仙的最后一道屏障,牢牢维护着海晏河清世间太平。
如果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他每一次挥剑都已经用尽全力,如果能早一点发现他对新鲜仙术的求知欲都来自于护佑苍生的使命, 如果能早一点。
李长生仔细凝视着眼前弟子,不再刻意去区分梦境和现实的差别, 对于玉月新的惊呼声也置若罔闻。
停灯悄悄往后退一步,他就走近一步。
停灯有点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大声恶人先告状:“你不能杀我, 我什么也没做!是你说我是天命之子, 是你说我负有匡扶苍生的使命!”
李长生微微一怔, 像是没有想到他会开口说话。
停灯看他这表情,忽然就真的来气了。
他是妖怪, 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了吗?有必要这么震惊?
“一向可以俯视可以敷衍的存在忽然反常,让道长惊讶?是你说我要护着山河安稳, 是你说我要勤学仙法祛秽除魔,继承你的衣钵。”
“你让我修习一身驳杂功法,拼命汲取那些本不该我学的仙门道术!”
猫猫最恨学习!!
玉月新已经高声呵斥:“胡说什么,师弟!那都是为了你好!没有那些功法,你根本没办法在仙门活下来!难道你不是天命之子,就不能继续匡扶苍生了吗?”
“我本来就不该活在仙门。”
少年立在小山上,清俊面容上带了些笑,乌黑头发顺着风散开,添两分招摇:“我既然是妖,本就和你们殊途异道。你们不也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吗?”
“无论怎么努力修习,无论付出什么,都永远也融入不了你们。”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骗我?骗我相信只要拼尽全力,就算是妖也可以被认可。因此我才无论如何也要拔得头筹,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指摘,都要先想是不是我还不够努力?”
李长生已经意识到此时不是梦境,他终于找到出声的间隙:“我从没有想过要骗你。”
猫猫:……被打断施法。
停灯也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强词夺理伪逻辑,这会儿突然被打断,失了气势一下子有点接不上去。
李长生望着他,竟是热切的目光。
“不会再有人逼迫你,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这里的规则由我制定,再也不会有人指摘你,我会帮你。无论你要天性还是大道,我会帮你。”
他说得太急太颠倒,以至于其他人一时间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只有停灯心里咯噔一下。
妖的天性在他看来恐怕是杀人作恶,连这也可以接受吗?身为仙尊连人间正道都不要了,这主角真的还正常?
李长生好像看破了他心中所想,没有否认,只是说:“所以,再留下一次。”
停灯试图重新提起一点气势,可是面对李长生温和无波的眼睛,他实在是起不来情绪,假装都装不出。
坏了,猫猫队大失败。
“呸,再来一次?你凭什么要他留下,这里又有什么资格留下他。”
还好这时候他老大霖昳赶到救场,上来就气势汹汹,不愧是带恶人,这么没理的事,硬是让霖昳说得活像是仙门亏待了他。
停灯都在思考要不要提醒老大收敛一点了,这里可是仙门,是人家地盘!
霖昳冷笑,将停灯挡住:“什么仁义道德,你们自己遵守过吗?就知道骗小孩儿。”
更让停灯震惊的是,李长生竟然也不反驳,甚至颔首:“所以改之。”
霖昳也被他整得哑口无言。
果然,说不过李长生不是猫猫的问题。
玉月新也装不下去了,没了笑意,冷冷道:“道长胡说什么,仙门戒律岂可因一人废止。”
“不可,也早破例多回了。”李长生声音淡淡。
舍不得他练剑受苦,所以将仙门晨起改到了日上三竿。
看不了他忍饥挨饿,所以肯迁就他不辟谷,下河烤鱼。
其实停灯回想起来,在仙门也没吃什么苦,强词夺理,他会不好意思。他并不是可以脸不红心不跳指责别人的猫,以至于在吵架时总气短三分。
李长生再一退让,他就更无路可避。
“晚了,”霖昳恶狠狠瞪了围过来的仙门众人一眼,又看了看停灯:“他已经拜在本座门下。”
众人哗然。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仙门之中,魔神这样招摇过市,怎能不让人愤慨?
然而这里唯一可以惩治他们的玄清道长,竟然就这么一动不动站着,连护山大阵也没有开。
只有听到人群中的骂声时,李长生眼珠错了错。
霖昳伸手,要将那几个仙门弟子抓过来。但有道灵力比他更快一步抵达。
那几个弟子被灵力捆住还不服气。
“这恶徒强词夺理,实在可恨。当初若不是仙门好心收留,他早就死在外面了。如今如此忘恩负义,难怪是妖,生就不干不净,入了仙门也去不了他的恶毒本性。”
“回来到底有什么阴谋?害萧西师弟还不够惨吗?”
停灯听着听着,从最开始的不爽到现在倒也不生气了。霖昳和他说的那些他明白,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想看见真相,总有人的世界非黑即白。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些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永远不可能站在所有人的统一阵线,也不可能隐于人后。
他以前的主人说过,像他这样长毛的猫咪,只要站到前面就会有人注意。
只要引人注目,就会像一个靶子一样,明枪暗箭都往这里飞来。
停灯这么安慰了自己一通,还是没忍住,在那些人的骂声里,他尝试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点。
“谁稀罕仙门?不过是过去同袍情谊不好直言,这里规矩腐坏心术不正,为了名誉能争抢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还不如宜州快活。”
这下剩下的弟子也不满了。
“如此诋毁我仙门该当何罪?”
“若让此等小人毁了我仙门名誉。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啊!”
“当初某人拎不起剑,丢尽我仙门颜面,若不是师长仁慈,你早就被众人耻笑了。”
被揭黑历史,停灯脸色通红。
但不等他再开口反驳,霞光闪过,倏地安静了。
刚刚说话的几人被剑光钉在假山上,凌厉的剑光隐隐透出李长生耐心告罄。
霖昳晚了一步,眼珠一转,指着那个被钉住还在动弹的弟子:“咦,这不是七年前要拜我的护法为师的那个凡人吗?七年不见,原来是来了这里另谋高就。”
众人没想到刚刚还情绪高昂指责妖魔邪道的人,自己竟然就曾投奔妖魔不成,被背叛的愤怒在此时更占据情绪上风,那人的不少有人都对他破口大骂。
比起其实没怎么见过的停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眼前这个平时十分活跃的师兄更为熟悉,他的背叛也更让人无法忍受。
那人慌了神,顾不得伤口剧痛不断流血,一边口吐鲜血一边目眦欲裂:“我没有,他信口……”
可那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人恨恨打断了他。
“难怪你学艺突飞猛进,原来是早就在魔道那儿学过了!一切都有迹可循!”
“什么没有?难道魔神还会跟你攀关系吗?说出这话你自己相信吗?若非真有此事,人家怎么单单说你?”
那人一人难以反驳诸多同门,气血攻心之下,加之重伤,昏了过去。
停灯记得那人明明是八年前进的仙门,他忽然想起霖昳说的,是与不是,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大多数人并不想知道真相,只需要一个宣泄口而已。
霖昳凑近问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觉怎么样?”
“不要教坏他。”李长生看着霖昳目露警告。
霖昳笑了:“你直接动手可比我狠多了。”
李长生面色不变:“这是师父的权利。”
群情激愤的众人,和心思都有些复杂的仙尊魔神,都没有发现玉月新走到了假山之上。
掌门侄子向来是个低调温和的人,大家对他也从未注意过。所以当他动手时,连李长生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霖昳在第一时间抱住了猫猫,并把猫猫头也捂住,随手打散了玉月新掷来的黑色灵力。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