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燕凌霄走出房门时,发现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进去一看, 里面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床单也没有一丝褶皱,整洁得好像没有人住过一般。
他在客栈里找了一圈, 最后在庭院里发现了闻人月朗独坐的身影。
闻人月朗还是那身白衣,盘腿坐在石阶上, 身姿挺拔, 右手袖管空空荡荡。微澜剑横放在他腿上, 而他略略垂着头,左手慢慢拂过铮亮的剑身。
身边是飞鸟虫豸的欢声啼鸣,他的身影却好似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燕凌霄能感觉得到,不过一夜时间,他的修为倒跌了好几个大境界。然而更折磨人的事实是, 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用剑了。这对于醉心剑道的武痴闻人月朗来说, 是比修为倒退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燕凌霄走到他身边坐下,问道:“恢复得如何?”
闻人月朗面色如常道:“尚可。”
天才大多都有自己的傲气, 就算一时失意,也未必需要旁人的怜悯。这一点燕凌霄很明白,所以他没有尝试安慰对方什么, 只是看着天边的流云, 随意道:“魔尊并没有去万灵宗, 你可以放心养伤。”
闻人月朗闻言, 心中算是松了口气, 点点头道:“万幸。”
然后两人都默契地闭口不再言语, 他们坐在客栈后院的台阶上, 清晨柔润的风拂过耳畔,凉爽惬意。直到太阳升起,明媚的日光落到两人身上,为他们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燕凌霄不耐地皱起眉头,起身挪到了背阴处。
闻人月朗未动,看着他将身体藏于房檐阴影下,看向被日光照得发亮的地面时微微眯起眼睛。他似乎很讨厌晒太阳。
灵气之始,来自日耀月华,因此凡正道修士,大多亲近日月之光。燕凌霄却反其道而行,不似正道,倒似魔修。
但一想到他出手时充盈的灵气,闻人月朗又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只觉得此人身份成谜,让人看不透。
一个刚入宗的弟子,如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实力,甚至能与魔尊交手而不落于下风?既然有这样的实力,又为何从未被世人提起,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闻人月朗本该将这些事情一一盘问清楚,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不管对方是谁,至少他用的是灵力,那就一定是友非敌。而且,他昨日还救了自己的性命。
思及此处,闻人月朗道:“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多谢你昨日出手相救。”
感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稀罕事。毕竟他天资出众,进步神速,一路走来都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向来都是他救别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所救。
他这么一说,燕凌霄又想起了昨日看到的人,他问道:“那人……便是新任魔尊?”
闻人月朗道:“正是。”
“他是何时,又是如何成为魔尊的?”
闻人月朗稍作停顿,薄唇轻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他回答道:“前任魔尊死后,魔族无主……曾被他镇压的魔将们纷纷卷土重来,想要夺得魔尊之位。然而短短数十年后,不知发生了何事,魔族内乱,他们气焰全消,外界只知最后所有的魔族都奉一人为主,那人便是今日的魔尊。有传言说他灭情绝欲,残暴程度比起前任犹有过之。”
燕凌霄听他说着关于那人的事情,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乖巧顺从的脸,怎么都没办法将那张脸与闻人月朗描述的形象对应起来。
闻人月朗见他陷入沉思,便出声问道:“你与他是旧识?”
燕凌霄实力强大,身份又如此神秘,若是真的认识魔尊,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燕凌霄闻言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旧识吗?算是吧。
燕凌霄一直没有想过,该如何准确定义自己与若寒的关系。三百年前他做魔尊时,若寒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可要说只是部下,也不太纯粹,毕竟没有哪个尊上会和自己的部下上床的。
如果说是伴侣,那更是无稽之谈。燕凌霄自问从没对他动过心,与他行云雨之事,也不过是为了抑制体内的魔魇,好让自己不至于频繁失控暴走。
对这种事情,燕凌霄从来都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就算不是若寒,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不过若寒体质特殊,恰好能缓解他的痛苦,态度又还算让人满意,不管他说什么都会照做,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身体上的纠缠。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他并不会因为和对方上了几次床就产生什么奇怪的感情,一开始不会,后来就更不会了。遇见闻人月朗之后,他就与若寒断绝了此类往来,回归到了正常的主仆关系。
只是他的记忆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烙印。在他的印象里,若寒从始至终都是缄默的,温驯的,会小心翼翼伏在他膝头趋奉乞怜,会因为他随意的一个抚摩而浑身发颤,会在到达顶峰情难自抑时露出隐忍哀求的神情——即便如此,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他也从来不敢触碰到燕凌霄的身体。
海棠花在主人掌心荼蘼盛开,但从不曾得到怜爱。
燕凌霄早已习惯了像绵羊一样柔软无害的若寒,所以再次见到他时才会惊讶。
他没想到若寒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甚至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昨日他在若寒心口刺了一剑,那个位置……是心脉。那时情况危急,他并没有多考虑什么,如今想起来,却怎么也忘不掉自己剑锋刺入对方胸口时那种触感。
他会有事吗……
燕凌霄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许久,直到闻人月朗将他唤醒。
“嗯?你说什么?”
“我说……”闻人月朗面色有些苍白,好脾气地重复第三遍:“魔气似乎并未除尽,可否请你帮我运功逼出?”
燕凌霄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二人回到闻人月朗房间,对坐运功,燕凌霄的灵气进入闻人月朗筋脉之中,探查之下才发现他的身体状况极差,看来与若寒的那一战确实令他元气大伤。
往更深处探去,便能发现他丹田之内盘踞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如附骨之蛆一般,任凭燕凌霄尝试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将其完全驱散。
他不自觉皱起眉,收回灵力道:“不行,这道魔气已经完全深入你的丹田内府之中,若强行除去,势必会损伤你的根基。”
闻人月朗无奈叹气,没想到他都那么果断地斩去右臂了,还是无法逃过被魔气侵扰的结局。
好在残留在他丹田中的魔气只是十分微小的一缕,暂时还不会对他的身体产生太大的影响。但若是不能及时祛除,时间长了难免不会有意外发生。
“既然无法祛除,那便只有净化之法了。”
“净化?”
燕凌霄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说魔气还能被净化。
闻人月朗道:“你可曾听说过世外境?”
世外境,传说中与世隔绝的方外仙乡。据说那里灵气充沛,到处是奇珍异宝,世外境人就算不修仙,寿命也可达到数百年。
它的传说由来已久,只是从未有人真的进入那个地方,随着时间推移,世外境也就如同桃花源、蓬莱洲一般,被当作是只存在于理想中的虚构之所了。
燕凌霄道:“那不是个传说吗?”
“不是传说。”闻人月朗神色坚定,“它是真实存在的,我曾有幸去过。”
他曾在机缘巧合下救过一个孩子,没想到那孩子竟是世外境之人,他也因此获知了进入那个地方的方法。
“世外境中有一处灵泉,名唤天池,具有祛魔净化的功效,若是能在天池中修炼几日,我体内的这道魔气,也许能完全消除。”
燕凌霄道:“我与你一同去。”
照闻人月朗的说法,世外境只在破晓时分才能进入,现在是黄昏,还须再等几个时辰。
燕凌霄回到房间,发现泽生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上,手中死死抓着被褥,身体不停发颤。他似乎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房间。
燕凌霄觉得有异,上前查看,泽生紧锁着眉头,发尖湿漉漉的全是冷汗,口中不停喃喃:“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看着像是陷入了梦魇,燕凌霄叫了他几声也不见他清醒,于是伸手探查了他的身体状况,然而了解得越多,他的面色就越沉。
泽生的心脉不知为何忽然急速衰竭,就像遭遇过重创,一半的人族血脉导致他的身体相比于纯血魔族更加孱弱,心脉衰竭后就更加难以压制魔气。魔气会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壮大,直到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崩溃为止。
传说世外境中秘法无数,也许会有能救泽生的办法。
燕凌霄不想让泽生死,所以破晓之时,他带着泽生与闻人月朗一起来到了世外境。他怀中抱着泽生清瘦的身体,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也不知闻人月朗做了什么,上一秒三人还在客栈房间之中,下一秒便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万丈苍穹之下,山峦起伏,群峰耸立云端。缭绕的雾气淡如轻纱,浮动勾勒在天地间。抬头望去,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天,唯有大片大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白。脚下是透亮如镜般的盐泽,倒映出地上万物的影子,水天相接,上下一色,玄妙无边。
这里确实是个灵气充盈的宝地,泽生体内的魔气被暂时压制下去,他滚烫的体温也恢复了几分正常,只是仍然没有醒来。
眼前光影一闪,他们面前忽地出现了个矮小的人影。
这是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女童,扎着讨喜的双丫髻,发间点缀几朵桃花,圆脸杏眼,脸颊肉嘟嘟的,若是身下再骑上一条大胖金鱼,便活脱脱是个年画娃娃。
闻人月朗对着她一拱手,温言有礼道:“见过圣姑。”
圣姑扬起脑袋看着他们,粉嫩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一开口便是相当老成的腔调。
“你来了,异乡人。”
燕凌霄看着眼前的小娃娃,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觉得她像个学大人说话的小屁孩。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世外境与外界不同,有独立的秩序法则,眼前看似稚嫩的孩童,真实年龄也许远在他们之上。
闻人月朗道:“圣姑知道我会来?”
圣姑高深莫测道:“我不仅知道你会来,还知道你为何而来。”
不等他再问,她直接转过身:“跟上吧,我带你们去天池。”
闻人月朗与燕凌霄对视一眼,跟在了她的身后。
境中空茫一片,没有草木水泽,也没有日月变换,他们对时间的流逝完全失去了概念。不知走了多久,圣姑停了下来,对他们道:“前方便是天池,要想净化魔气,只需在池水中修炼七天,方可保你无虞。”
看来传言说得没错,世外境果真是个造微入妙之处,他们才刚到,圣姑就知道了几人是为净化魔气而来,也不知她是否真的通晓命数,极往知来。
闻人月朗不多作耽搁,谢过圣姑之后就直接进入池水之中,盘腿坐下开始调息。他进去没多久,水汽荡漾,雾气升腾,再次散开时,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燕凌霄有求于人,语气难得客气起来,抱着泽生对圣姑道:“不知您可有办法救他?”
圣姑抬眼看着燕凌霄,视线又在泽生身上点了点,语气听不出一点起伏,冷淡得不似真人:“能救,但我劝你放弃,别做无用功。”
燕凌霄手臂不自觉紧了紧:“为何?”
圣姑缓缓闭上眼,轻呼出一口气:“不过一副残躯,就算强救回来也活不了多少时日,这是他的命数。”
命数?
燕凌霄若是肯认命,那他早死了无数次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
圣姑道:“肉身不过表象,你若真想让他活下去,便让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燕凌霄:“他该去哪?”
圣姑:“你不知道吗?”
她的问话让燕凌霄不由得陷入沉思。
这意思是……泽生该去的地方与自己有关?
他想起初见泽生时心脏那不寻常的悸动,泽生第一眼见到他就能认出他的身份,还有对方身体里那道来历不明的封印。
泽生不过是个弱小的半魔,打从一出生便待在伏魔村从未出去过,又有谁会特意在他身上设下封印,要封印的又是什么呢?
燕凌霄沉思良久,越想越觉得,泽生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半魔那么简单,可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圣姑缓缓睁开眼,目光静静落在燕凌霄脸上。
“异乡人,你认为……这世间真的有平白无故的重生吗?”
作者有话说:
每天下午六点更新。
咳咳,那什么……明天的更新内容大概率被锁
LP们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