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苜把手机放回口袋,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昏睡的凌霄。

  这个人,刚才救了他,此时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江苜看着他惨白的脸,想到在烧烤摊,自己刻意说的那些话,当时凌霄的脸也是这么白。当时看到他那张脸时的快慰,此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占据。

  凌霄在逼迫他的时候,他又何尝停止过报复凌霄。

  他洞察人性,心思敏锐,怎么会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会让凌霄痛苦。尽管凌霄痛苦的后果会直接投射到自己身上,可睚眦必报却是早就刻在骨血里的东西。

  让他痛苦,让他求而不得,一日一日被自己的控制欲折磨得痛不欲生。他才是那个拿遥控的人,凌霄的暴躁、愤怒、绝望、恐惧,都是被他一点点刻意逼出来的。

  直到凌霄的偏执真的伤害到他了,让他恐惧了,他才试着讨好安抚。而一旦发现连讨好都不需要,他又开始恶劣得试探他的底线。

  凌霄禁锢他的□□,而他折磨凌霄的精神。

  要说卑劣,他比凌霄也好不了多少。

  说同情倒是谈不上,只是恨得也不纯粹了。今天凌霄替他挡下的这个啤酒瓶,导致江苜对凌霄的感觉复杂到他自己都琢磨不清。

  江苜不是一个会轻易释怀伤害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能深刻记住别人善意的人。两者糅杂之后,他人生第一次产生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困惑。

  正在这时,凌霄醒了过来。

  江苜坐在椅子上,他双腿交叠,双手放在腿上,正目光沉沉得看着他。

  “你一直守在这吗?”凌霄一醒来就看到江苜,眼中竟然还有几分病人不该有的神采。

  江苜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凌霄突然抓住他的手,说:“你要走了吗?”

  “我等一会儿要回学校,给你找了护工。”江苜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了。想了想,又说:“或者你也可以联系你家里人。”

  凌霄摆摆手,说:“不告诉他们,老爷子刚出icu,又该担心了。”顿了顿,又说:“我也不要护工,你留下来陪我吧。我看着你,好的快一些。”

  江苜皱眉,说:“哪有这种说法。”

  “那我看着你,就没那么疼了。”凌霄又换了个说法,语气中细听还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像大型犬打了败仗后的哼唧。

  “那也是你的错觉,心理作用而已。”

  “心理作用也是作用啊,安慰剂了解一下。”

  江苜抿唇不语。

  “可是怎么办呢?我好疼啊。”凌霄趴在床上虚弱的说。

  江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病房静悄悄,暖黄的光给病房增添了近似温馨的氛围。护士巡夜的脚步很轻,极远处隐约能听到几声说话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方角落里的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江苜似乎无声的叹了口气,气息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无可奈何和妥协。然后他说:“睡一会儿吧,我在这,不走。”

  凌霄这才放心下来,他像因为同学可以在家留宿而兴奋的小孩一样,对江苜说:“你也一晚上没睡了,上来一起睡吧。”

  江苜看了眼那个一米五的单人床,心想不愧是私人医院的vip病房,这条件。他脱下外套和鞋子,躺到了床上,准备闭眼睡一会儿。

  凌霄看了他一会儿,以趴着的姿势蹭到他身边,还把一条胳膊搭到他身上,勉强算是抱着他。

  “别乱动。”江苜睁开眼,问:“你伤口是不是不疼了?”

  “江苜,我救了你。”凌霄像一个说自己很乖然后讨要糖果的孩子。

  “嗯,谢谢。”江苜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可是豁出命去救你的,我差点死了。”凌霄不满意他冷淡的态度。

  江苜叹了口气,说:“刺到背上,没有要害没有大动脉,不会死。”

  “可我当时不知道啊。”凌霄小声说,像没讨到糖的孩子。

  江苜神色微微一动,确实当时没有人知道那个啤酒瓶会戳到什么地方。凌霄救他可以说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判断后果。

  凌霄乘胜追击,又说:“江苜,你搬回来吧。好不好?”

  江苜犹豫了一会儿,刚要说话。

  只听凌霄又说:“你知道的,我耐心一向不好。”

  江苜刚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又兀自吞了回去。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心想这算什么,软硬兼施,利用愧疚和威胁?

  他侧头看了一眼凌霄,发现他眼里那个名为耐心的进度条,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知道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他短暂的自由,以及和凌霄之间这几天甚至可以说得上和平的时光,就要结束了。

  “你这里是怎么了?”凌霄指着江苜手臂上的止血白胶带。

  “给你输了点血。”江苜这才想起这个,伸手撕了下来,下面是一个血液凝固形成的小红点。

  “啊?我们血型一样吗?”凌霄睁大双眼问。

  “不一样,你A型,我O型。”江苜说完就想起了论坛的帖子,眼里闪过一丝细不可查的恼怒。

  “怎么了?”凌霄敏锐得察觉到了他的不悦,问:“你输了多少血给我?是不是不舒服?”

  江苜的敏锐是因为天份高,仿佛五感通灵一般的天赋异禀。

  而凌霄大部分时候都比较迟钝,这种迟钝和智商无关,纯粹因为他懒得体察旁人。唯独对着江苜的时候,敏锐得超乎常理,这源自于对江苜时刻的注目。

  江苜正在心里腹诽怎么连血型都这么对应,他又相信玄学了。被凌霄这么一问,才回过神说:“没多少。”

  “你在想什么呢?”凌霄看他有点不对劲,有点不安,怕他反悔不肯搬回来。

  江苜迟疑了一下,有些纠结得问:“你觉得,我看起来,很能生吗?”

  凌霄愣了好几秒,才出声:“。。。啊?”

  他在想江苜到底给他输了多少血,是失血过多都开始说胡话了吗?还是说今天被吓傻了?那他是不是不能再刺激他?那他如果告诉他因为你是男的所以你根本不会生,会不会打击到他?

  凌霄观察着他的表情,江苜似乎挺期待他的回答,于是他咽了咽口水,说:“能啊,你肯定很能生啊。”

  江苜闻言,脸色瞬间结冰,闭了闭眼,说:“睡觉。”

  愿梦里没有abo。

  凌霄本来就有点晕乎乎的,不然也不会察觉不出两人的问答根本不在一个频道。看到江苜闭上眼,自己也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苜输血给他的原因,他心里觉得自己抓住了江苜的一部分。这种认知莫名安抚到了他的不安,刻进血脉不再是一句空话。抱着这种心情,凌霄很快再次睡着了。

  凌霄伤势不算严重,只是失血有点多,输完血在医院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午饭是周助送过来的,都是补血的食物,猪肝粥、炒菠菜。

  江苜只吃了青菜,猪肝粥一口没动。凌霄很早就发现,江苜几乎不吃红肉和内脏。于是他又让周助出去,另外打包了两个菜回来给江苜。

  仿佛怕迟则生变一样,凌霄出院的第二天,就亲自过来帮江苜搬东西。

  南大教职工的待遇一向不错,学校配给江苜的宿舍是个小小的一室一厅。有点像酒店公寓的风格,设施齐全,装修精简。

  江苜其实很喜欢这个宿舍,地方小收拾起来方便。重要的是就在校内,上班又很近。

  江苜东西不多,他生活上崇尚极简主义。他的东西都以实用为主,超过一个月用不上的东西都会被他毫不犹豫的处理掉。也懒得给生活中增添新意,洗漱用品十年如一日的一成不变。用惯的牌子不用到商家停产,他一般都不会换。穿到觉得舒服的衣服,就一次多买好几套,懒得计较款式。

  这个习惯从上大学开始就一直贯彻着,当时有室友质疑他怎么不换衣服,他就冷着脸打开衣柜,给人看一柜子的一模一样的衣服。

  当时那个室友的表情他现在都还记得,惊讶、不可思议,仿佛他是个怪物。

  江苜一直把自己活得像个铜墙铁壁,外面进不来,里面漏不出去。

  重新回到南风,江苜一进屋就被墙边那个巨大的水族箱吸引了视线,里面摇曳着数十只半透明的白色水母。

  江苜走过去,完全被迷住了一样。看着水母纤柔的裙衣在水中漂浮,细若蛛丝的触须在水里毫发毕现。柔软、寂静、舒展、松弛、美丽。

  凌霄走到他身旁,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号水族箱,说:“那里面还有海葵。”

  江苜转头只看了一眼,接着又转回视线看面前的水母。

  凌霄有些不好意思说:“水獭是真的没办法养,我问过了好多人了。”语气带着点没把事办妥的懊恼和自责。

  江苜第二次听到他提水獭,还是感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没理会,接着看水母。

  凌霄看他视线跟粘在上面了似的,干脆拖过来一张椅子,让他坐着看。自己陪了他一会儿,就去厨房做饭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平时总对凌霄骂骂咧咧的鸟鸟,这次居然对他很客气。凌霄做饭的时候,鸟鸟还蹲在他脚边看了一会儿。

  晚餐是凉拌海蜇。

  第二天,卧室的灯换成了水母灯。

  第三天,水族箱里的水母死掉了一只,江苜难过得没吃晚饭。

  从那天起,凌霄每天早晚都要数一遍水母,有死掉的就赶快让人偷偷补上。

  再也没让江苜看到任何一只水母的死亡。

  试了无数次想讨好江苜都没能成功的凌霄,这一次终于觉得自己做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