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音躺在乱糟糟的床上,久久睁不开眼。

  某个男人为了充分证明自己,不顾他推搡告饶,两度轰走上来叫吃晚饭的佣人,把他折腾到没力气说话,然后淡然起身,没事人儿一样冲澡去了。

  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水声,隔着灯光染透的毛玻璃门。

  水声响了一会儿,停下,他再度昏睡过去,等睁开眼,床头亮着一盏微弱的夜灯,一看时间,居然过半夜十二点了。

  许嘉音不敢相信地眨眼,再看,确实十二点多了。

  他明明一直有意识,以为只睡了几分钟而已,这哪是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

  他连忙爬起身,沉重的酸痛感灌满四肢,仿佛某种富有弹性的束缚绳,险些将他拽回床上。

  许嘉音忍不住地龇牙,这次终于被折腾惨了……

  卧室里看不到周赦的影子,视线晕晕乎乎的,转头找了好几圈,没见着自己的衣服。

  被子里的自己并不是光的,完全没意识是什么时候被清理干净并换上了睡衣,睡衣也不是自己的,这里暂时并没有属于他的生活物品。

  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许嘉音撑着身子起床,趿着拖鞋飘似地出门。

  放眼没有望见一个人,小客厅的窗户开了一小扇缝,冷风呼呼地进来,刮到身上像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冰水,冻得许嘉音浑身激灵。

  “噔噔噔……”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隔着些许距离。

  许嘉音回头来看,面朝向的楼梯走下来一队佣人,手里抱着类似画框的物品。

  视线对上,几人礼貌地打了招呼,许嘉音呆呆点头,望着走在队伍最后的熟悉身影。

  “阿赦……”他喊,带着几分软绵绵的意味。

  周赦越开人群,几步到了面前。

  “醒了?”

  许嘉音点头,头顶翘起的乱发一摇一晃。

  周赦伸手抚平了它,“不再多休息会儿?”

  许嘉音呆呆地摇头,“饿了。”

  周赦回头吩咐,“去准备饭菜。”

  女佣们遵从地点头,抱着东西下楼去了。

  这时许嘉音才想起询问,“她们拿的什么?”

  周赦说:“之前放在杂物间的画,准备裱起来。”

  许嘉音终于回过神来。

  那不就是他的画么?

  周赦揽住他的肩膀,推着往楼梯方向走,“走吧,下去吃饭。”

  屋里暖气充足,穿着及膝的睡袍也不觉冷,许嘉音过惯了在家里穿睡衣的生活,但到了这里,免不了多出顾忌。

  他拉紧衣领,一边走一边担忧问:“你爸爸睡了吗?”

  周赦淡然回答:“在书房。”

  许嘉音连忙,“那我还是回去换个衣服,万一碰到多不好意思……”

  “不用。”周赦强硬推着他走,“就当自己家。”

  许嘉音吞吞口水,没有不识相地继续坚持,但心里没底,偷偷祈祷不要碰上面。

  在爸爸面前,尤其是那样严肃的爸爸面前,他还是很想维持住乖巧礼貌的好形象的。

  他把手腾出来,至少理了理头发。

  正经的晚饭时间被他睡了过去,厨房为他留了菜,热了端来便能吃。他真是饿坏了,端了碗恨不得狼吞虎咽,周赦让他慢点,见他吃了一些,给他夹上一些,像在投喂小狗。

  吃到一半,许嘉音忽地想起,“对了,爸爸说的那个,你决定好了吗?”

  周赦微微愣了一下,点头。

  许嘉音亦是一愣。

  他缓缓放下筷子,嘴角黏着半颗米饭。

  许多事情,其实不用说,也是显而易见的,许多微小的细节,无一不在彰示,身边的少年,他的男朋友,给了他永久标记的alpha,一下子之间成了他最亲近的人的人,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出生,不一样的家庭,不一样的成长经历……从小,他被背负上不一样的期许,历经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教育培养,以后是要成为真正的精英,做普通大多数人的庇护伞,而不是可以只属于许嘉音一个人的。

  所以一听到事情来龙去脉,许嘉音深刻理解到,周震深的选择是对的。

  周赦骨子里亦是顺从这条路的,他只是不想顺从父亲的霸权。

  他这辈子跟定的alpha,从一开始便不属于大多数的范畴,周赦点头的那一刻,他尤其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他们会有很多分别,无法共枕同眠,甚至无法|正常通讯,他们会在很多个夜晚仰望同一个月亮,仅仅能仰望月亮。

  许嘉音笑了笑,重新提起筷子,若无其事地道,“那你得从菁大提前毕业啦,原来我还奇怪你怎么会学经济学,怎么看都跟你不配,现在好啦,可以去做适合自己的事情啦。”

  周赦深望了他一眼,继续为他夹菜,“我对经济是没兴趣,但夏町喜欢。”

  “夏町?”许嘉音恍然大悟,“你知道他会跟你选一个专业是吧?”

  “他学习比我好,原本可以直接出国的。”

  “嘶,提起这个,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啊?我的意思的,没必要好到这个程度吧。”

  周赦抬起眼睛,望向幽远的虚空,轻叹,“大概因为,他以前一直被哥哥欺负。”

  许嘉音一顿,“你是说夏家那边的?”

  周赦点头,却不想在继续谈论下去。他催促,“快点吃。”

  许嘉音乖乖往嘴里喂饭,喂了几口,还是压不住讲话的冲动。

  “那你就直接办理退学了是吗?”

  “嗯。”

  “去了那边之后,我还能去看你么?”

  周赦正了正身子,语气温和,“不用担心这个,过两天我们去基因管理局登记,家里有omega的话,会有陪伴假期的。”

  “真的?”许嘉音眼睛一亮。

  “真的,你都不了解最新政策的么?”

  许嘉音还真没有关心那么多,经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化开,整个敞亮了起来。他笑眯眯说,“这下好啦,不用再和爸爸闹别扭,也不用让夏町那么操心,准备哪天出发呀,我送你。”

  周赦浅浅抿嘴,“还没定,不过可以过完年的。”

  许嘉音笑着点头,大口吃完碗里的饭。

  这样已经很好了,虽然很想每天都能黏在一起,可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们都不是彼此的唯一,还有各自要完成的人生。

  他放下碗,满足地打个饱嗝儿。

  “吃饱了。”

  “吃这么多,待会儿还能睡得着么?”

  许嘉音自信,“没问题,我经常这么干。”

  周赦望着他,“是么,怎么还这么瘦?”

  许嘉音飞快一笑,“上天赐予的美貌buff,不讲道理!”

  大约那抹笑太过灵动美好,令人不自觉地受到感染,周赦不自觉地弯了嘴角。

  “是很美,再胖一点其实会更可爱。”

  “是么——”许嘉音斜眼,“我可不会上当!想把我养丑了没别人要是吧!”

  “你还想要别人?”周赦高傲道,“带着我的标记,谁敢动你试试!”

  “是是,信息素等级高就是了不起,不提差点忘了,刚刚用信息素压了我多少次,脑袋都晕了!”

  “你不就喜欢那样?”

  “你怎么就知道我喜欢那样?”

  “你自己说的。”

  许嘉音气鼓鼓,“我什么时候说了?”

  周赦一哼,意有所指。

  许嘉音瞬时明白。他鼓着脸颊不肯松,脸颊之上两点迷人的红晕,“我那还不是为了鼓励你,让你重振雄风恢复自信,不然以后再也没有幸福了怎么办?”

  周赦冷哼,“不存在重振,一直很好。”

  “你确定?和上次明明不一样,这难道不是我的鼓励起了效?”

  “上次是为了你好……”

  “哟为了我好呢,O生最珍贵的第一次,居然以欲求不满告终,很惨的好不好?”

  周赦肚里那股气,又被他给挑了起来。

  “你明明一脸沉醉!”

  许嘉音昂起脑袋,“那又如何?那就代表什么?就算晕了我也还能继续!知不知道!”

  周赦气得咬牙,“你说的!”

  许嘉音重新鼓起脸,斜着眼角瞪他,“怎么了又要证明自己了?”

  周赦用力握上他的手腕,“不,换你证明自己!”

  许嘉音吹跑嘴里的气,“我才不会被激将呢,而且刚吃完饭,会吐。”

  周赦说:“没事,不急今晚,我们还有很多以后。”

  如果换在其他场景,这句话该多浪漫。

  可现在,许嘉音警惕地确认,“你不会是要我那样证明自己吧?”

  周赦端着姿态,不说话。

  许嘉音轻轻微笑,“年轻人谈恋爱,还是得以学习进步为主,不能满脑子低级快乐。”

  周赦站起来说,“好啊,起来,送你回家。”

  许嘉音一把抱住他,“不要!”

  周赦居高临下地睨着,“你不是要学习进步吗?没见你把书带来。”

  许嘉音嘻嘻装可爱,“我说的是人生的学习进步,和你呆在一起就算。”

  周赦陪他傻笑,“确定吗,学长,和我呆在一起,你好像三句话不离低级快乐。”

  许嘉音牢牢环住他的腰,一副抱到死不准备撒手的架势,“那不能赖我,闻到你的信息素我就心痒痒。”他卖力地仰起脸,“亲亲。”

  周赦无奈,沉下头,贴上嘟起的嘴唇。

  许嘉音眯着眼睛笑,眼尾的线条水流一般蜿动,配合着鼻梁的小痣,显出omega独有的媚态。

  “在一起的日子,就要往死里快乐。”

  周赦抿一抿唇,点头算是认可。

  他的生活本是一潭平静的水,许嘉音像是一尾天上掉下的红鲤鱼,无时无刻不在摆动鳍尾,翻出泡泡,闹出波纹,尽情戏水,于是这潭水有了春天。

  许嘉音忽然贴住他的腹部,“阿赦,你会不会嫌我烦啊?”

  周赦摇头,“不会。”

  许嘉音直起脑袋,“我一想到不能每天都在一起,恨不得让你把我吃到肚子里算了,我这样是不是很变态?”

  周赦摸摸他的头顶,却没回答。

  察觉到不对,许嘉音转头望出去,才注意到周震深站在楼梯上。

  几秒钟时间,许嘉音身子僵硬,脸从粉红烧成通红。

  他腾地立正,“爸、——叔叔!”

  大约刚结束工作,周震深满脸疲惫,习惯了严肃的脸庞奇迹般地有了点笑容。

  “吃完了?”简单问候。

  许嘉音搞不清楚他的低级快乐被看走多少,人生最丢脸的时刻大概就是现在。

  “嗯、吃完了,叔叔您还没休息呀?”

  周震深坦言,“有一点失眠,下来看看你们,不过好像打扰到你们了。”

  许嘉音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没有!对不起叔叔,我以为大家都睡了就……”

  周震深却不深究,转身说,“没事,正好找你们有事,跟我上来。”

  被周震深找,多半没有好事,周赦惯性反应,伸手拦住许嘉音。

  “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

  一如既往不客气的语气。

  周震深转回头,竟然忍住了爆发脾气,“有东西给你们,上来。”

  周赦这才放松警惕。

  许嘉音觉得吧,他和爸爸之间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两个人的脾气导致,好比浓硫酸遇到水,周赦是那瓶浓硫酸,只要慢慢把他稀释了,自然可以相安无事。

  他乖乖跟着上楼,在周赦身后进了书房。一家之主的书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奢华,相比漂亮的装潢,给人印象更深的是满屋子文件夹和文件。

  看得出,爸爸平时工作有多繁重。

  进了房间,周震深示意他们坐下,而后话家常般开口:

  “我听阿赦说,你们已经永久标记了,是吧?”

  被长辈问起这事儿,许嘉音略感羞涩,微微点了点头。

  周震深认可地道,“那就好,我们家比较传统,他认定了你,那我们也就默认你是我们家的人。”他用目光指着桌上一方盒子,“阿赦,把这个打开。”

  周赦怀疑了一眼,拿起盒子打开,表情逐渐惊讶。

  盒子里并无他物,只躺着一枚老旧的肩章。

  “这是——你不是说没找回来吗!”质问的语气。

  周震深轻飘飘道,“当时没找回来,后来找着了。”他看向许嘉音,语气温柔了几分,“这是他母亲的遗物,他应该告诉过你了,他母亲是位英雄,到现在也不知道尸骨掉在了哪里,但是无所谓了,因为英魂已经回家了。”他亲自接过那只盒子,递到许嘉音面前,“费了很大功夫从黑市的收藏家那赎回来的,你替阿赦收着吧。”

  许嘉音受宠若惊,“我?”他吓得站起,“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来收着吗?”

  周震深点头,目光之中饱含深厚的意义。

  许嘉音看看周赦,回过头来,郑重接过。

  周震深坐回椅子里,按住太阳穴说,“没别的事了,早点休息吧。”

  短短几分钟,许嘉音手上多了这么一只沉重的盒子。

  一直走到门外,周赦拉上书房的门,他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他小心翼翼问,“为什么要交给我啊?”

  周赦倒很淡定,“不知道,大概代表某种期待吧。”

  许嘉音眨一眨眼,心领神会。

  再看这栋不算熟悉的宅子,心里有了莫名的底气。

  他把盒子捂到胸口。

  周赦嘱咐,“好好保管。”

  他点头,“放心吧。”他扬起笑,“你爸爸好绝啊!”

  周赦绞起眉头,“绝?”

  “暂时没想到别的形容词,大概就是这么个感觉吧?现在我们去做什么?”

  周赦略一挑眉,“证明自己?”

  许嘉音撇嘴,“我怀里抱的可是妈妈的英魂,不要一下子跌去低级快乐啊!”

  周赦却无所谓。他把盒子接过,拿出伤痕累累的肩章,目光在那瞬间变得悠远柔和。

  “不用严肃或悲伤,亲人的牺牲对我们来说不应该是负担,而是荣誉。”

  许嘉音心中微动。

  他看着周赦将肩章收进盒子,动作郑重利落,在这瞬秒之间,他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周赦。

  他把周赦手臂挽住,眼角漾出笑来,“阿赦,我好喜欢你呀。”

  周赦转回头来,不经意撞进那双眼睛的柔和里,那眼里的柔和并非光也并非水,应是枫叶烧红的下午,十六岁的音容笑貌,两个灵魂纠缠的开始。

  周赦瞬然失神,脸颊竟有些烧。

  许嘉音惊奇地眨眼,悄悄抬起手指,戳向他的耳尖。

  “干嘛啊,学弟,说好的男人不会一辈子脸红呢?”

  周赦回过神来,目光重新锐利。

  “许嘉音,不要总是嘻嘻哈哈!”

  许嘉音立即鼓起脸,装傻卖萌眨眼睛。

  “嗯。”

  周赦满脸的红潮褪不去,冷着脸按住他肩膀。

  “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许嘉音乖乖照做。

  “我好喜欢你。”

  周赦眼神深邃起来,同时眉宇间冷意消散,好像有阳光洒下。

  他微抿了嘴,语气克制:

  “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