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PICU-第二季【完结番外】>第49章 前尘影事

  陈万钧第一次见到穆之南,是在某一年省委组织的团拜会上,那场活动除了传统的文艺演出,还邀请了各大医院的著名专家和省书画协会的艺术家。穆之南当时还是个大三的学生,站在一群中老年人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卑不亢。远远看到陈万钧,他从人群中挤过来,打招呼说:“院长您好,我是儿科七年制的穆之南,上学期上过您的课。”

  陈万钧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有点印象:“你好,你这是……也来参加活动?”

  “对,跟书画协会一起来的。”

  “你在书画协会?”

  “是啊,有创作任务的。”穆之南笑笑,见不少人围过来找陈万钧,说,“那我不打扰,您忙,我先过去了。待会儿给您准备几副春联带着。”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协会里面打杂的,他在书画界声名显赫,当时已经是副秘书长了。

  穆之南实习那年,六附院正在进行第一次的扩建,盖了一栋新的住院楼,把之前的住院处改成了门诊和急诊,陈万钧在实习生的人群里发现了他。

  “哎小穆,你过来一下。”

  “院长。”

  “那什么,有件事麻烦你,咱们新住院楼啊,我想搞点不一样的,显得咱们医院品位不俗的装饰,你看,能不能帮我们画几幅画,或者写几幅字,挂在会议室之类的地方?”

  “好啊,没问题。”

  “那就太好了,那这种你们是怎么定价的?”

  “别啊院长,我还想在这儿长期发展呢,怎么敢跟您开价,您说一下要多大尺寸的,我来准备就行了。”

  陈万钧爽朗地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院长还真没客气。起初只是几个大的会议室,后来,每个科室的会议室、住院楼大厅、行政楼大厅都挂上了穆之南的字画,整间医院逛过来,如同看了一次展。

  那年春天,医院重新做了一次园林设计,陈万钧又找到穆之南,说有三块石头,准备放在三栋大楼楼下,让他看看能不能写三个字。

  那段时间,可能是穆之南艺术创作史上压力最大的日子,书画一向都不是他的主业,兴趣而已,高兴了就画几笔,忙起来好几天都不一定能磨一次墨,但这次,区区三个字,对他来说,重要得如同论文题目一般。

  单字的书法作品,往往比很多字的更难,如果功力不够,便很容易看出破绽,需要特别注重写法和动态,才能做到有气势有气质。单字作品他小时候也经常被要求写,梅兰竹菊福禄寿喜,都不适合放在医院,思来想去,他选了仁、德、慎。又练习了很久,才完成这三幅作品,一个温柔飘逸,一个老成持重,一个刚劲凌厉。

  风吹日晒,虽每年都会补漆,终归还是旧了一层,但仍不妨碍它们一直占据穆之南最好作品的地位。

  他眼见着这块石头被砸碎,一声一声巨响,似是直接敲在他心上,震得有点疼,却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感。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围观,大家都不知所以,最先来制止他的是白礼郃。

  “穆之南,住手!”他显然是接了电话匆匆赶来,手机还握在手里。

  看到工人师傅停住了,穆之南说:“别理他,继续砸!”

  白礼郃拉住他,想在别人面前低调,但敲打的声音实在太响,又不得不提高音量,声音像是闷在喉咙里:“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找我直说,干嘛拿这个泄愤?”

  “知道我是对你不满?所以你这么多年憋着一口气就为了跑来恶心我?”穆之南气急,也顾不上表面和平,直接瞪着他说,“白礼郃你到底想干什么?来到六附院想抡起袖子揍我一顿?想让我跟你道歉说当初不该拒绝你?或者是单纯的看我和杨朔不顺眼?还是说,你觉得现在这样的人生状态就是因为当初选错了一条路,全部怪到我头上?!”

  说着他抄起一块不小的碎石,白礼郃一时以为他要朝自己砸过来,忙退了半步,却见他手臂一抬,用力向一旁掷去,砸在那一小堆废墟上,发出咔嚓一声响。

  斯文人一旦发起狠来,似乎比其他人更有威慑力,镇住了旁人,自己也吃了一惊。

  两个人居然因此冷静了下来。

  穆之南给工人师傅叫了辆车,拒绝了白礼郃上楼再说的请求,就站在楼下跟他对峙。人群陆续散尽,他说:“白主任,谈谈吧。话都说到这儿了。”

  白礼郃点点头:“你说得对。”

  “什么?!”穆之南着实没有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快,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准备好50页PPT准备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一页都没用上,他就承认了。

  “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做这些,但你刚才突然给了我一个解释。可能,从失去孩子、检查出基因有问题、离婚、前妻再婚、最终离开待了很多年的儿童医院,我心里是难过的,而且是越来越难过越来越纠结。起初听说你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我不信,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个不靠谱的传闻,直到我看见你和杨朔在一起的样子。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穆之南,我就想,如果当初,如果是我,又为什么不能是我?”他苦笑,接着说,“我不是对你旧情难忘,说起来,咱俩那点儿事儿也算不上什么旧情,但心里总是在设想,而且怎么想都想不通,你现在和杨朔在一起,说明你当初把我拒之门外的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了。”

  听着有些语无伦次,穆之南知道他说的是真实想法,也不那么疾言厉色了:“‘当初’和‘现在’,时间点是不一样的学长。”

  “我知道,但还是心里不平衡。”

  穆之南嗤之以鼻:“所以呢,你要继续胡思乱想不平衡下去么?那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能不能先给我个预告?我想看看,这个科室,这家医院,还值不值得我忍气吞声。”

  “呵,不会了,你放心。我并没有从折磨你和小杨的过程中感受到丝毫的快乐,甚至很烦躁,厌恶自己。”

  “对,是挺招人烦的。”

  白礼郃笑得勉强:“穆之南,说实话,我到这儿来,其实也待不了多久,六附院的大儿科主任不是我最终的追求,这只是个暂时停留的地方。”

  “哦,只是块跳板而已。”

  “算是个捷径吧,如果在儿童医院,还有一层一层台阶要上,从这里走,能稍微快一些。”

  如何走仕途,这是穆之南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听白礼郃这么一说,他瞬间就领悟了:“哦,像陈主任。”

  “对,陈百川让我看到了这条快捷通道,所以我才过来。”

  “行吧,虽然你和我追求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但是学长,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仇视对方。”穆之南的声音温柔下来。

  “对。”

  “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是在我最茫然无知的时候帮了我的人,我甚至知道,你去实习之后还叮嘱其他年级的学长,在学生会里照顾我,这些我不可能忘,不管你信不信,我感激你到现在。”

  “是么?”白礼郃抬眼望向他,这是自这场谈话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抬起头。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我没必要编好听的来骗你。”

  “放心吧穆之南,以后正常工作,你和我本就没什么恩怨情仇。”

  “还有一个事儿,徐淼,什么来头?”

  白礼郃听到这个名字,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我弟弟。不是一个爹的。”

  “你,什么?!”穆之南本以为他也是哪位高官的亲戚,没想到是这么个关系。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是我妈再婚后生的孩子,小时候没来往,工作之后才第一次见他,胆子小,成绩差,不成器,但我妈托付给我,我也很头疼。我对他的要求就是无能可以,不要出事。”他看了看穆之南,“愚孝可能就是形容我这样的人。”

  “那就是学长你管教无方。反正他那个工作态度我接受不了,宁愿带新人。你把他给我弄走。”

  “好的。”见穆之南已经准备走了,想了想又喊住他,“穆之南,我把他放在你那里,真的不是故意为难你。”

  “那我求求你别这么信任我。”

  穆之南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绕到住院楼背后,他抬头看楼上还亮着的灯,无端想起刚刚扩建好的医院,他在顶楼会议室指挥工人们把最大的那幅《海岸》挂起来。那天,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墙漆的气味,天花板光亮洁净,灯光白得异常,整座楼似乎没有一丝灰尘,连同搬进这里所有的人,心情都是振奋的,甚至感觉年轻了几岁,气象一新。

  车即将开出停车场,斜坡的顶端有温柔的暖黄灯光。这是个出口,也是入口,通向他工作的地方和他想要逃回的家的方向。

  杨朔坐在沙发上,是个等待的姿势,带着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穆之南知道他应该已经从各个途径得到了不少信息。

  “我还以为你会被叫来阻止我。”

  “有人给我打电话了,但我问了一句话,故意没去。”

  “什么话?”

  “我问,‘他是自己砸的吗?’”看到穆之南会意地笑了,他接着说,“一听说是请人帮忙的,你就双手插兜站在旁边看,我就知道可以不用去了。”

  “如果你去,我可能真的就算了。”

  “所以我更不能去了!本来就是个宣泄情绪的事儿,当然要痛痛快快把气撒完,如果你自己动手,我怕你受伤可能会去帮你。”

  “我倒是也想。”他语气里带了些懊恼,“可我力气不够,起不到作用还把自己气够呛。不过看别人砸也很爽,尤其是有了围观群众之后,可以享受到‘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砸就砸’的感受,还是挺不错的。”

  “你说院长听说这事儿,会不会连夜把另外两块石头给保护起来?”

  “不,就砸这一块,谁让他们缺德。”

  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安静了一阵子,杨朔握起他的手,揉着掌心:“这么好的作品被毁了,好可惜,你别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爽都来不及呢。”

  “还嘴硬!”

  “那你又怎么知道它是个好作品,你看得出来啊?”穆之南梗着脖子,倔强道。

  “我知道它好,但说不出来它好在哪,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用的心,你从小到大累积的艺术水平,你倾注了自己对生命的敬畏。穆之南,我不懂书法,但我懂你。”

  在这一瞬间,穆之南感觉到,砸掉住院楼下那块石头,却有一颗小石子逃窜进了他的心里,扎出了一阵尖锐的疼。

  杨朔接着问:“所以你和白主任谈过了?”

  “你又知道?”

  “你还没到家的时候他打电话来跟我道歉。”

  “你怎么说?”

  “我就说okay,还能说什么?”

  “以你的脾气不会跟他拍桌子吵一架么?”

  杨朔笑笑,从容淡然,穆之南似乎觉得,只有自己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此时看着他的脸竟然像在照镜子,又听到他说:“我也不年轻了,一个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其实,我对他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出哪里坏,很复杂,总感觉这个人虽然没干过什么好事,却并不是一个电影里那种单纯的反派。这样的人,会让你感觉好像随时存在于你周围,一个不招人待见的远亲,一个讨人厌的领导,一个仗着手里有点权势故意为难你的办事员……总之,说不清楚,随遇而安吧。”

  很难解释,便随遇而安。穆之南想,关于白礼郃带来的风波,似乎有了些哲学上的意义,无法理解但始终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