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PICU-第二季【完结番外】>第47章 Teenagers

  十一点,临近午夜,病假休完的穆之南在急诊昏昏欲睡。他在这段时间似乎把一整年缺少的睡眠都补足了,再回来值夜班,环视诊室四周,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像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在狭小的空间内,是一段始终到达不了目的地的旅程。

  已经两个小时没有来新病人了,他准备让杨亚桐先去睡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小儿外科接病人”的通知,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走到急诊门口。

  来人是他特别熟悉的脸,穆之南愣了一下。

  “护士长?”

  “太好了你在,快,锦锦受伤了。”

  刘锦锦,护士长管娴的女儿,十三岁,高挑漂亮,爱扎一个利落的马尾。有时候来科室里等妈妈,都带着清爽甜美的笑,展示着美好的青春色调。此时她被妈妈搂着,手臂上缠着纱布,还在渗血。

  穆之南喊杨亚桐跟他去清创室,转头对管娴说:“护士长,您先在外面等一下。”

  管娴见他居然把自己拦在门外,厉声道:“让开,她是我女儿!”

  穆之南心里一惊。

  医院里的生态,往往和实际上的等级制度并不相符,护士长绝对是科室里最可怕的人,尤其是外科。穆之南刚进医院的时候,还跟着管娴叫“老师”,很多年之后,护士长才对他稍微客气一些,他对管娴是骨子里的敬畏。

  被吼了一句,穆之南依旧挡在她面前,并且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微微弯腰,盯着她的眼睛,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和严厉,说:“她是你女儿,所以你现在不是我的护士长,你是病人家属,要相信我。你信我么?”

  管娴看了他一眼,又侧过头看了看肩膀上的手,穆之南倏地收回来。

  “我在门口等。”她说。

  “伤口有点深,要缝针了啊。不过我会先给你局部麻醉,不疼,别怕。”穆之南轻声说。

  “没事,没怕。”小姑娘很是倔强,一滴眼泪都没掉,木然答道。

  他又尝试着问:“锦锦,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伤害自己么?”

  “你知道?”

  “看得出来。而且,旁边还有旧伤疤。”

  “舅舅,你能不能告诉我妈,我不是想自杀,我没想死,她总是不相信,她看我的眼神像是我已经疯了。我就是……这次划得有点深,血止不住,我……”

  穆之南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相信你,我会告诉你妈妈,放心。”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小姑娘的表情,试探着问,“锦锦,我找个专业一些医生阿姨跟你聊聊好么?”

  “我不想。”

  “不想聊还是不想跟别人聊?”

  “不想跟不认识的人说。”

  “那这样,你把想说的话告诉我,我来和她聊,这种方式你可以接受么?”

  “嗯……行。”

  心理科常主任半夜接到穆之南电话,思考片刻,说:“听你的描述,符合NSSI,非自杀性自伤,在12-15岁高发,目的一般是通过自伤的疼痛感减轻个人的负面情绪,诱发愉快或轻松的心情。”

  穆之南说:“有个问题我想先问一下,您说的这个NSSI,会不会慢慢往自杀意图上转变,呃……或者说……她在自伤这个行为上把握不好力度,会不会……”

  “穆主任,我明白您的顾虑,有这个可能性,大部分是不会的,过了这个年龄段,进入成年会减少很多。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一些神经生物学检查,但主要还是社会学因素,患者的家庭教养因素,儿童期的经历和心理因素等等,尽量早干预早治疗。”

  “药物治疗加心理治疗?”

  “心理治疗为主,药物治疗的唯一适应证是针对相关的精神障碍,不是单纯针对NSSI。”

  挂了电话,穆之南对刘锦锦说:“这个阿姨很专业,人特别好,她帮我保守了很多秘密,你如果愿意的话,我把她微信推给你,你可以私下里找她聊天。”

  “嗯……好,我试试。”

  “这次,是跟妈妈吵架了?”

  “我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反正每次说到学习就会吵一架。我妈工作忙,有时候回家也不怎么说话,不知道她高兴还是不高兴,我爸更忙,大概每周只有一天能见到他,他们要是都不在家,我就去爷爷家,但他好像也不怎么欢迎我,给我做饭什么的都很敷衍,我总觉得自己在打扰别人。舅舅,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被重视的人。”

  “学习压力大是必然的,因为这可能是你一生中学业最重的几年了。但你绝对不是不被重视,我猜,你妈妈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才会把你送到爷爷家。”

  “可我也不是个小孩了,就不能跟我平等对话么?我自己会买吃的会照顾自己,我就是不想总是被他们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未成年人。”

  穆之南心说你本来就是个未成年人,但这会儿他不能直说,只能先绕开这个话题:“现在我不当你是护士长女儿,你如果不想被当作未成年人对待,那我就平等地跟你沟通,刚才常主任的话你也听到了,要答应我,把这些原原本本复述给你妈妈,可以做到么?”

  刘锦锦点头。

  “那你现在知道自伤这个行为,为什么成年之后就会消失么?”

  刘锦锦摇头。

  “因为成年之后的生活可太美好了。首先你可以离开父母自己住,工作,赚钱,自给自足不用花家长的钱,也就自由很多。你会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看以前只存在于网络上的美好风景,也会遇到爱你的人。先别反驳我,任何人都有被爱的可能性,你现在感觉被敷衍对待,真的出现一个为你用心,事事以你为先的人,你就知道怎样的感受是被爱了。”

  聊了一阵子,刘锦锦显然比刚来的时候放松了一些,坐在床上,双脚轻轻晃悠着,像个在溪边玩水的少女,竟有些惬意。

  她问:“舅舅,你有过这样的时候么?”

  “你是说在你这个年纪?”

  “对啊。”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个小胖子,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啊?”刘锦锦上下打量他,狡黠一笑,“有照片么?”

  “有也绝对不会给你看。”

  “小气。那为什么提心吊胆?”

  “我们学校周围有很多年纪轻轻不读书混社会的人,你知道弹簧刀么?收起来的时候很小,装在口袋里或者藏在手心里看不出来,他们遇到我之后,手腕轻轻一抖,刀刃就突然弹出来,抵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位置,假装跟你关系很好勾肩搭背的,其实生命安全正在被威胁。”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也跑不掉,他们很多人,我只能给钱,那时候我爸妈虽然不管我,但钱给了不少,几乎全被我用来做这个用途了。还有些没辍学的,我们班就有一个,我成绩好,他跟老师要求跟我坐同桌,就为了让我把作业给他抄,初中三年他每一篇作文,都是我口述他写的。”

  “那这不就是霸凌?”

  “还好,他并没有实际伤害我,虽然总是口头威胁,但从来没做过,反而要倚仗我的作业,会帮我处理掉很多麻烦。”

  “不报警吗?老师也不知道吗?”

  “我当时软弱但死要面子,不肯跟别人说我被人欺负,而且说也说不清楚,报警要讲证据的,那时候没有满大街的监控,即使有,他们说跟我认识,我那些同学都见过我跟他们一起走。后来读了高中,离开那个地方,也就没事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经历。”

  “我自己都快忘了,要不是你说,平时也不会回忆到这么远之前的事,简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所以锦锦,时间走过总会有用处的。”

  处理好伤口,穆之南把她送到门口,说:“你的身体是很珍贵的东西,想象一下,将来你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到你面前了,牵起你的手,发现这些痕迹,他会多伤心。”

  刘锦锦斜乜着他,笑道:“舅舅你居然是个相信美好爱情的恋爱脑,啧啧啧。”

  她摇了摇头,长马尾甩来甩去,走出了清创室的门。

  这天早晨,穆之南在闹钟响之前醒来,不知梦到了什么,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耳朵里总感觉有些声响,像是远方飘来的风铃,又像是大颗大颗的雨滴穿过密林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窗帘边缘透过一些浅白日光。

  这时他才注意到紧挨着自己的杨朔,呼吸声并不均匀,回头看,果然已经醒了。

  “做了个很美的噩梦,难受,睡不着了。”杨朔说。

  穆之南刚醒时的大脑开机很慢:“我没懂什么叫‘很美的噩梦’。”

  “梦到我回巴尔的摩了,去学校上课的路上,临近傍晚,橙红的天空有两道彩虹。”

  “呃……噩在哪?”

  “不是去给学生上课,是自己去上课,又要重头开始学。”杨朔见他还是不解的表情,接着说,“我其实很怕读书考试。”

  穆之南想到他光彩夺目的学历:“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真的,刚去读高中的时候,英文很差,上课听不懂,担惊受怕了一阵子,直到考了一次数学,成绩碾压了全班,才找回一点自信。读大学也还好,但一进医学院,书又看不懂了,只能死磕,又是很久的担惊受怕……”

  “我还以为学习对你来说是件游刃有余的事,居然是噩梦。”

  “那些年在图书馆熬过的夜和拼过的命,真的再也不想经历了。”

  “我总感觉你去得早,跟那些去读大学或者读研的留学生不一样,至少语言和环境都早已经适应了。”

  “不。语言是需要长时间和人沟通才能训练出来,我刚去的时候又是个刺猬,不理人,人也不理我,后来强迫自己改变,变开朗,对全世界微笑,才稍微好一些,能交到朋友了。”

  穆之南想起前些天夜里的刘锦锦,问:“你是个teenager的时候,也会因为学习有压力?”

  “当然,虽然学校里一大堆不如你的人,但中国学生嘛,家长和学校都觉得你就应该拼命学习,就应该成绩好。后来我都神经了,一收到学校邮件就紧张。”

  “收邮件有什么好紧张的?”

  “不知道,就紧张,我就拖,拖到晚上不能再拖的时候挨个点开看。当时我最喜欢看到那些音乐会通知,学生会活动,恶劣天气预警什么的。”

  穆之南想象一个因恶劣天气而开心的人,不禁笑了:“你们高水平运动员难道不是心理素质很强大么?”

  “哎这一点很奇怪,我在赛场上是一点都不紧张,但考试的前几分钟手都在抖。”

  穆之南把他的手牵过来握住,又觉得不够,干脆转过身环抱住他:“听起来好辛苦,那你有那种心理出了问题需要解决的紧迫感么?你们学校应该有自己的心理医生吧?”

  杨朔清楚他的意思:“想起锦锦了?”

  “嗯。”

  “下次她再来医院,你喊我,我带她去道馆打一场,发泄一下心情会好一些。”

  “打一场?谁打谁?”

  “她打我啊,我给她当陪练。真的,运动一下很解压。专业运动员很会对自己下狠手,想要扛过去就硬扛,我以前会强迫自己约教授的答疑时间,强迫自己在组会上发言,脸皮厚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脸皮厚……倒也不失为一种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案,穆之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