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两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灰色金属长桌上除了两只装着饮用水的玻璃杯,什么都没有。

  沈令看上去还是很平静。

  他甚至将那张纸和着书本一起放回了书架上,原原本本丝毫不差。

  谢城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知道,越是平静,就越是蕴藏着风暴。

  “那、那个沈令啊,你真的别、别误会。”他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这么做呢?”沈令语调也轻轻的。

  谢城却莫名觉得其间夹杂着一丝受伤,他连忙道:“沈令你别急啊,你身体急不得吧,那什么你听我解释。”

  沈令抬眸,柔软的睫毛掩着清亮的瞳孔,安静等谢城开口。

  谢城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他叹了口气:“就是老贺这人吧,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他哈,圈子里都传他性冷淡,是男是女都不爱,整一个凶神恶煞的豺狼虎豹。”

  沈令点了点头,他确实听说过,所以一开始面对贺闻帆总有些畏惧。

  “可……跟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沈令迟疑。

  “你、你听完慢慢说,我尽量挑重点……”谢城擦了把汗,头一次怨恨自己废话太多:“所以偏偏就是他这种人最容易招蜂引蝶,什么七七八八的都往他身边凑,不管巴结的还是作对的,都爱往他跟前送人。所以——”

  “所以我也是那七七八八的其中之一?”

  “对……呃呃呃不对!”谢城扇了下自己的嘴巴:“就当是短暂的有过这方面的怀疑。”

  沈令眉梢扬了扬。

  谢城咽了下口水,继续道:“老贺他是真不喜欢别人接近他,每一个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他都会查。但其实不管有没有问题他都不会太亲近的,他本身就不喜欢这种人际接触。”

  沈令垂眸,若有所思。

  他想起第一天去鸣雪斋工作,秦臻告诉他的话,贺先生不喜欢别人没事往他跟前凑。

  所以一开始他在贺闻帆心里,也是那种没事往跟前凑的人吗?

  沈令觉得有些好笑。

  “但你不一样啊。”谢城说。

  沈令抬起眼皮。

  “唉,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谢城感叹:“以前我真以为他是真的讨厌人类,现在才知道他丫的就是双标。”

  他说着忽然看向沈令,神情认真:“沈令其实你真是这些年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里面,最神秘的了,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什么背景。但这丝毫不妨碍老贺跟条哈巴狗似的赖着你啊,他喜欢你,就什么都无所谓。”

  沈令笑了笑:“一边喜欢我一边怀疑我?”

  “他现在没有了!”谢城急道:“就只有刚认识的那一会儿,现在他喜欢你得不行,他什么都不在乎的。”

  “可是前段时间你还跟踪我。”

  “那是我个人行为,我发誓。”谢城竖起四根手指:“就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你的背景了,我才觉得他恋爱脑,我才继续查你的,他完全反对我这么做。”

  “真的沈令,他是真的喜欢你。”

  “对你背景也完全不在乎,绝对不是我在帮他说话!”

  沈令眼神晃了晃,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谢城拿不准他的心思,还想继续解释,手机却震动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直接挂断。

  “其实现在我都不怀疑你了,”谢城说:“这中间可能就是一点点小误会,老贺也是这么想的,他是打算以后亲自跟你了解清楚,有什么咱们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吧?”

  嗡嗡——

  他手机又震动起来。

  沈令隐约瞥见了来电显示,轻声道:“没事,你接吧。”

  谢城犹豫两秒,这才起身去了角落,沈令看到他捂着嘴唇似乎很焦急,但十几秒后就挂断电话过来。

  “不好意思啊,”谢城笑笑:“我姐找我了。”

  沈令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姐宝男,对姐姐唯命是从。

  他摇了摇头,说:“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

  “可是……”谢城面露难色。

  “没关系的,”沈令笑笑:“你刚刚的解释我都听进去了。”

  “真的?”谢城又惊又喜,“那太好了,那、那要不我先走?实在是我姐的话不能不听……”

  沈令轻轻笑着点头:“走吧。”

  “诶,好。”谢城松了口气,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来,“那什么,你们待会儿好好说说。”

  他像是不放心一般:“看得出来你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你俩都快水到渠成了别为这事儿弄出什么误会,咱好好解释清楚就行。”

  “我知道的,”沈令面色柔和:“谢谢你。”

  “没什么,都是自己人。”

  谢城摆摆手,在门口踟躇片刻,终于还是在手机震动又一次的催促下仓促离开。

  厚重的金属门咔哒合上。

  沈令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他抱住膝盖,在沙发上蜷缩起来。

  他仔细回想着谢城的话。

  不是不能理解。

  贺闻帆这样人,周围环境鱼龙混杂,他对身边的人保持警惕是正常的,他原本也是一个比起外界来说更相信自己判断的人。

  沈令这样说服着自己。

  谢城说得也没错,他不是故意接近贺闻帆,关于身世背景其实也就是一点小误会,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不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影响。

  甚至事到如今,贺闻帆根本不在意他的背景了,不论他是怎样的,贺闻帆都会喜欢他。

  贺闻帆不在乎的。

  这一点沈令能感受得到。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令闭上眼,将脸埋进臂弯里,以一种极度缺乏安全观的姿势将自己包裹起来。

  但为什么心里就是一种隐隐的不畅快呢?

  闷闷的堵堵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是因为不高兴贺闻帆曾经怀疑过他?

  还是气他过去这么久却从未向自己提过这件事?

  亦或者是因为生气从贺闻帆到他的朋友全部都瞒着自己,哪怕谢城跟踪他被抓包,都有意将最重要的原因隐瞒不说?

  他们似乎觉得毕竟贺闻帆都不在乎了,那沈令也没必要再知道,免得徒增烦扰。

  或许之后的某一天,贺闻帆会状似无意地问起他的家庭,那沈令一定不会有任何察觉,并毫无芥蒂地告诉他。

  这样便能将一切疑问消弭于一场再平静不过的谈话中。

  贺闻帆能够纾解心结,沈令能够永远无忧无虑地蒙在鼓里。

  听上去挺两全其美的。

  但现在沈令知道了。

  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沈令闭着眼,紧紧抱住膝盖,心绪翻涌。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贺闻帆一点都不在乎,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背景是否有问题。

  就算现在自己知道了没关系,等贺闻帆回来解释清楚就行。

  是啊,说清楚就行,原本也不是很大的误会。

  可就是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呢……

  沈令眉心紧蹙,他深呼吸着,用手一下一下顺着发闷的胸口。

  忽然他动作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两眼直视着虚空。

  是不在乎,不是不怀疑。

  不在乎不代表他没有怀疑。

  这才是结症所在。

  纷乱思绪中那隐秘的一点被捉住,沈令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逐渐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大脑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半晌,他缓缓起身,躁动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离贺闻帆结束会议还有好一会儿。

  他将毛毯叠好,倒掉杯里冷却的水,又接了被温水湿润干涩的喉咙。

  然后他安静离开了贺闻帆的办公室。

  沈令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回他自己的家。

  车子飞速行驶着,沈令将手肘搭在窗沿,冰凉的玻璃将丝丝凉意透过皮肤传进骨骼。

  沈令耐心感受这种刺激心脏的冰冷,垂眸细细思索着什么。

  片刻,他眸光一定,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接通的瞬间唇角的笑涡浮现出来:“爷爷。”

  听到对面宠溺的应答后,沈令笑着说:“您上次说的,跟贺家合作的事,我考虑好了。我想试一试。”

  他顿了顿,又说:“但您能不能先帮我一个忙?”

  贺闻帆开完会回来,办公室里没有沈令的身影。

  他以为沈令在睡觉,径直走向休息室,令人意外的是,休息室也空无一人。

  床铺整整齐齐,被子一丝不苟地叠着,被单上看不出一丝被人躺过的痕迹。窗户紧闭着,空气滞闷燥热,显然沈令完全没有在这里待过。

  贺闻帆皱了皱眉,再次回到办公室里,他给沈令的毛毯被好好叠起来放在沙发一角,除此之外毫无痕迹。

  空气中就连沈令存在过的气息都淡了。

  贺闻帆立刻给沈令打电话,却只听见一片忙音。

  他眸光深深沉了下去,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手机屏闪了闪,谢城发来一条消息。

  贺闻帆点开扫了眼,瞳孔瞬间紧锁,勉强维持的气定神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僵硬的脊背。

  [沈令知道你查过他了,他看到你书架里那张纸了。]

  纸?

  什么纸?

  贺闻帆手指发颤,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他快步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上面逡巡着,然后他缓缓伸出手,指向了其中一本。

  他曾经查过沈令的那张单子,赫然夹在其间。

  贺闻帆视线都花了一瞬。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处理掉了吗?

  贺闻帆像被钉在了原地,他视线死死盯在这张纸上,手指将硬挺的纸张按出深深的褶皱。

  下一秒,他夺门而出。

  他径直赶去漉水苑,可沈令不在家里。他甚至完全没有回来过,没带走任何一件衣服或者一样物品。

  贺闻帆撑住膝盖喘气,明明只跑了几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鸣雪斋的员工和沈令的同学打电话,期盼能够得到沈令的消息。

  只是他们都十分茫然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贺闻帆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与沈令的有关的人全都联系了一遍,甚至不惜命令袁格去调查沈令的下落。

  但却一无所获。

  他怔住了,罕见地感到手足无措。

  “老板?”电话对面,袁格还在等着他的吩咐。

  贺闻帆握着手机,深深呼吸着,瞳孔漆黑冰冷。

  “继续查。”

  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袁格却铩羽而归,他根本查不到任何踪迹。

  沈令就像真的人间蒸发似的,一丝线索都不留。

  贺闻帆觉得荒唐。

  直到傍晚,夕阳缓缓渗透玻璃窗,拖长了阳台花瓶的影子,天际变得嫣红如霞时,贺闻帆才收到了沈令的消息。

  [我有事要离开几天,不便联系,不用担心。]

  寥寥数字。

  贺闻帆安静坐在沙发上,盯着这一行字反复看了很多遍。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和沈令之间看似牢固的联系,事实上无比脆弱。

  沈令可以单方面联系他,他却竟然没有任何办法从人海众生里揪出沈令的下落。

  只要沈令不想,他就找不到他。

  何其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