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乔陌的问题,夏星池笑了。

  “不,他的能力是暴露了,可我的没有。他没看到我中枪的样子,子弹是贴着肩窝过去的,你也知道我那能力……好了一大半,又没好全,血淋淋的,特别能骗人。”

  所以慕言止当时就疯了,拼着又挨了两枪,杀了四五个人,接着慕家的人就赶到。

  夏星池记忆里还残留着年少的慕言止红着眼对自己大吼的模样。

  ——我挨两枪不会死的,谁要你多管闲事给我挡!

  ——你就不怕死吗?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知道了慕家的秘密,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慕家家主继承人最信任的心腹。

  “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去了解慕家,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以为慕家也会为异于常人的长寿而苦恼,会苦于怎么隐瞒这种长寿,会厌恶暴露后带来的各种危机。在慕言止身边的那些年里,他也确实见过开始衰败的慕家人因为恐惧死亡的逐步逼近而用自杀来求解脱。

  但即使如此,慕家却依旧对长生格外狂热。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清晰的逐步逼近的死亡,才让他们对于真正的长生越加渴望。

  当他发现慕家会在私底下拿异能残缺的族人和旁支后人做实验时,他是想逃的。可那时候的慕家太强大了,他卷入太深,已经逃不掉了。

  最早发现他的异常的人是谁,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不清楚。等慕言止来问他的时候,慕家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他们要慕言止将他交出去。

  听到这里,即使知道已经过去了,乔陌还是忍不住握住了夏星池的手。

  “我在他身边待了将近十年,会惹人生疑也很正常。”夏星池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慕言止他当时确实是喜欢我,所以他爸让他把我交出去时,他没答应。”

  乔陌微皱了眉头:“后来呢?”

  后来?

  后来逼得太紧了,那个人是慕家未来的家主继承人,身上压着慕家的重担,却还是想要放弃一切,带他远走高飞。

  可惜被他拒绝了。

  他想走,却不想跟慕言止一起走。

  但慕言止也不愿意放他一个人离开,于是就这么僵持了下来。他花了很多心思,才找到了一个逃跑的机会。

  “结果被捉回去了。”

  夏星池的表情淡了很多,“慕言止亲自来捉,又亲手把我交给了慕家那些想要我的人。”

  乔陌咬了咬牙。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很生气。他不知道慕言止怎么还有脸来见这个人,惺惺作态地说对不起。

  “慕家的手段倒是比谢家要仁慈得多,不做试验的时候,我甚至还可以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小院子里走动。慕言止有时会来见我,但其实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夏星池又回忆了一阵:“再后来,大概过了两三年吧,突然有一天,许韶凌半夜来找我,翻窗进来的,说是出了大事,慕言止让他来救我。”

  乔陌又皱了皱眉。

  “那时候许韶凌快二十岁了吧,身手已经很好,确实也把我救出去了……不过马上就被发现了。”

  “那时候很可笑的,慕言止又问了我一遍,要不要跟他走。”夏星池哼笑一声,“我要是愿意跟他走,又何必受这几年的罪?”

  那个人就一直说,如果不走,可能会死。

  却不知道,他最不怕的,就是死。

  到后来,慕言止其实已经要答应放他走了,可又在最后一刻反悔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人的爱情太浅薄,抑或是太过深沉。

  “这次之后,因为怕我再逃跑,他们一直喂我吃药,我的意识也不太清醒,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是隐约知道,慕家似乎找到了什么特别的线索,拿了好些族人试验都没成功,所以想在我身上试。

  “最后一次清醒,是在一个山洞里。只有慕言止在。”

  那个人亲自动的手,一边动手,一边哭着说对不起,明明受伤的是他,那个人却哭得那么可怜,一遍又一遍都向他确认,他不会死。

  可是,如果能够就此死去,该多好啊。

  如果能够死去,他可以原谅慕言止做的一切。他还记得自己笑着跟慕言止说出这话时,慕言止是什么样的表情。

  明明已经做出了抉择,为什么不能坦然地面对结果呢?

  那时候心脏被刺穿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谢家时的情景,他也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活了这么多年,总是反反复复地走到同样的结局。

  再后来,冰冷的液体灌入伤口时的感觉特别可怕,好像整个身体都随之变得冰冷,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无法挣扎,无法呼吸,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痛到最后逐渐麻木了,意识便开始一点点消散,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那时候是怎么跟慕言止说的?

  好像是……如果真的死了,就烧掉,洒到长夏山上。

  因为从他们相遇,就曾经很多次聊起,说总有一天要到这山上去玩,可岁月磋磨,最后终究一次都没有成行。

  从后来慕与泊找他时说的话来看,也许当时对于慕家的人来说,他确实死了,但慕言止没有把他烧成灰,那个人一直心存侥幸,把他装在棺材里,藏在了长夏山上。

  然后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又醒了过来,忘掉了所有,成了另一个人。

  -

  这后面的种种细节,夏星池没有说出口,乔陌光是听到慕言止亲自动手就差点把方向盘给砸坏。

  长长的鸣笛声在山中回响,仿佛是对过去的缅怀。

  -

  夏星池也怔怔地坐了很久,最后把手从乔陌那里抽回,手上有些汗湿,他也分不清是乔陌的,还是自己的。乔陌握得太紧了,捏得他有些痛。

  他系上安全带:“我们走吧。”

  乔陌喉结微滑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他有些迟缓地启动了车,慢慢地向来路驶去。

  他听着这个人平淡地说着久远又痛苦的过去,到最后差点忘记了自己最初的问题。

  他本来是要问这个人究竟想要找什么的。

  可如今,他突然有点不敢问了。

  不敢问这个人究竟要找什么,更不敢问他,如果找到了,要干什么。

  -

  两人连夜回到了夏星池之前工作的城市,第二天一早委托酒店帮忙归还租车,便又匆匆忙忙地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

  乔陌本以为连续的奔波会影响夏星池的状态,但他似乎调整得很快,甚至连那车里漫长的回忆,好像都没有给他造成什么波澜。

  这是个公益广告,视频加硬照,拍摄点在一个森林公园里,乔陌躲在工作人员后头看着迅速变换着姿势拍宣传照的小哥哥,心里却还有些沉重。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走神。

  乔陌拿出自己的手机,没有任何提示,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夏星池的手机也在自己手里。

  拿出来一看,是个没储存的陌生电话。

  他等着那电话自动断掉,正要重新收起来,那电话却又打过来了。

  乔陌微蹙了眉头。

  这一部分的拍摄很快就结束了,中场休息,夏星池随口跟工作人员打着招呼,直接走到乔陌旁边,主动把他拿在手里的水杯抽走。

  喝完水了,他才发现乔陌还皱着眉头:“怎么?”

  乔陌把手机递给他:“有电话找你,陌生号码,打了好几次了。”

  夏星池咬着水杯口,随手解了锁,果然看到上面提示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没有储存,但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偏头想了一会,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

  夏星池跟乔陌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下周围准备的情况,这才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慕言止的声音。

  “……是我。”

  好像从知道夏星池恢复记忆之后,他就没有再叫过夏星池。名字也好,客套的称呼也好,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尴尬,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叫才合适,又或者是一种执念,好像只要不叫,就还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什么事?”

  乔陌在看到夏星池垂眼时就察觉到电话那头不对劲,等听到他略嫌淡漠的语气时,瞬间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电话那边的人,可能是慕言止。

  电话那边的人也听出了夏星池话里的疏离,却不在意,只迟疑了一下便道:“最近方便见个面吗?”

  “还有这个必要吗?”

  “有些……很重要的事情。”

  “见面能说的话,电话里也能说,不是吗?”

  慕言止又沉默了一下,终究开了口:“我有事要告诉你……白承澜应该已经知道你的事了。”

  夏星池的目光微微一暗,没有逃过乔陌的眼。

  夏星池:“然后呢?”

  “他可能会跟慕与泊合作。”慕言止的语气听起来终于有些急了,“他们昨天见了面,慕与泊现在肯定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你的身份了,白承澜不知道哪里来的线索,直接找上门来求证,如果他们合作的话,你会需要我的帮忙的……”

  “不必了。”夏星池打断了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谢谢提醒,我会注意的,其他就不必了。”

  “玉笙!”

  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带着尘封的记忆,终于随着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进了耳中,夏星池的指尖在电话上搓了搓,因为太用力了,指甲有些微微发白。

  “你一个人怎么跟他们抗衡?我可以帮你!真的,这一次我……”

  “不必了,慕先生。”夏星池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在听到“慕先生”三个字时,乔陌锐利的目光瞬间就看了过来,夏星池微微勾起了唇。

  电话那头的慕言止却停了下来,似乎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夏星池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自己的事,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那也是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谢谢提醒,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挂了。”

  慕言止只迟疑了片刻,夏星池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把电话挂掉了。

  旁边的乔陌还看着他。

  但远处的拍摄已经要准备了。

  夏星池把手机抛给乔陌:“没什么大事,回头说。”

  于是乔陌就这样抱着他的手机憋了一下午。

  慕言止被挂掉了电话后又执着地打了两遍,乔陌自然不会接听,他似乎没办法了,就开始往夏星池的手机上发短信。

  每次震动都让监护者先生绷着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