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陈宥一推开诊室的门,原先分别坐在椅子两头等待的庄廷跟顾烽倏地就站了起来。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朝他靠了过来,同样急不可耐地开口。

  “你怎么样?”

  “疼吗?”

  庄廷跟顾烽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庄廷立刻强行站到陈宥面前,将顾烽的视线隔绝开来。

  顾烽气得脸都青了,又探过身子打量陈宥。

  庄廷见状,又侧过身,试图将陈宥藏得更严实些。

  “够了。”从刚才起就一语不发的陈宥冷冷地抛出一句,可这话是针对谁说的,显而易见。

  庄廷又急又气,他现在巴不得立刻将陈宥塞进车赶紧回家去!

  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顾烽带着大部队及时赶到,而庄廷也跟随着警铃声一路飞奔而来。在一片混乱中,陈宥被送到医院。

  手臂上的伤口皮肉外翻,缝了三十几针,还要打破伤风针。身上有几处皮外伤,都是被玻璃碎片扎的。右臂连着右背的部分是内伤,医生敷了药之后,嘱咐陈宥一定要定期回来做理疗。

  “罗秘书就在楼下等,我们先回家。”庄廷的语气跟方才在餐馆的时候,可谓天壤之别,他一贯整洁分明的发型也散乱开来,眉眼中分明透露着担忧,“我芳姨跟张医生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你回家先吃点东西,再让张医生给你……”

  “你等等。”陈宥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打断了庄廷,然后探头对上一脸的焦急的顾烽。

  “师兄,今晚……对不住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顾烽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擦伤:“我这是小问题,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道歉。”

  说完,又瞥了一眼庄廷,意思不言而喻。

  “倒是你,伤口太深了,医生怎么说?”顾烽焦急问道。

  陈宥左手的小手臂上,纱布的面积占了一大半,衬衣上的大片血迹已干涸,可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没事,养养就好了。”他当然是故作轻松,刚才缝针的时候,即便是打了麻醉他都感觉到隐隐作痛。

  “邹局那边你别担心,我来解释……”

  “不了,我来解释。”陈宥的眉头蹙了一下,这件事因他而起,没有让顾烽背锅的道理。

  虽然他不敢保证,如果庄廷没出现,他们的行动会百分百成功。

  可庄廷就是出现了。

  庄廷看着他俩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就来气,可他几次想开口打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的确是他莽撞,他认了。如果不是因为他,陈宥大可以在火锅店等待增援,以最小的代价抓到人,也绝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家医院是长风路警署的合作医院,平时验伤、验醉驾他们都会把人带到这里,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但确是名副其实的三甲。

  医生建议陈宥留院观察一晚,庄廷立即回绝,他低头小声对陈宥说:“张医生今晚带去家里的徒弟是国内有名的外科医生,在家治疗会舒心很多。”

  庄廷受不了公立医院的味道和吵闹,刚才坐着等陈宥的时候,那环境让他十分不适。

  他从小就有家庭医生,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老爷子需要检查身体或者住院都是直接飞到最顶级的疗养院,把一个医生团队带着过去的。他根本没接触过国内的公立医院,生病的人住在这种环境,病怎么可能会好?

  陈宥从庄廷的话中又听出了些许鄙夷与傲慢,他攥紧了拳头,又碍于顾烽在场,他不想到最后演变成三人大眼瞪小眼,最终上了庄廷的车。

  罗秘书替二人开车门的时候,看到陈宥手臂的伤口、还有袖子上的血渍,不免露出诧异而担心的神色:“张医生已经到了,芳姨给他跟他的助手都收拾出来了客房,如果您今晚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提出来。”

  “罗秘书,谢谢,不过……麻烦你送我回家吧。”陈宥怔了怔又说到,“我是指,我租的房子。”

  “不行。”庄廷斩钉截铁,“有什么脾气你回家朝我撒,现在不许胡闹。”

  这段时间他容忍陈宥住在外面,是因为他尊重陈宥拥有私人空间的权利,他也需要时间来处理一些事情。

  可现在情况有变,他不得不采取强硬的手段。

  他一下跨坐进车里,朝罗秘书扔下一句“回家”,便将隔板升了起来。

  世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庄廷迫不及待朝陈宥倾身过去,想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方才,陈宥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看得他心惊肉跳,胸口隐隐作痛。

  他小心翼翼将那只左手捧起来,刚缝完针的伤口被换了个角度,有些扯到被固定好的皮肉,陈宥小声地“嘶”了一下。

  庄廷立刻定住,不敢再移动分寸,他的眼睛顺着陈宥那件沾了血迹的衣服往上看,却看到陈宥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冷淡和疏离。

  他心里凉了一截。

  “别这样看我……嗯?”庄廷实在受不了陈宥这样的眼神和态度,不免委屈,“我真不知道刚才情况特殊。”

  庄廷的语气里有着前所未有的低姿态。

  陈宥将自己的手臂小心收回,尽量远离庄廷的触碰。

  庄廷耷拉着脸,西装外套在刚才的混乱中早不知扔哪里去了,身上的白衬衫的袖子挽得东倒西歪,全然没了往日的讲究。

  “你生气很正常,可你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跟我回家好好让张医生看看……”

  “你还会在意别人的死活啊?”陈宥冷冷地打断。

  “你不是别人!”

  “如果我跟你没关系呢?”陈宥问,“是不是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可以无动于衷?”

  庄廷正想反驳,陈宥的手机发出震天般的响声。

  “喂,邹局……”

  陈宥才刚说了几个字,话筒那边就传来阵阵咆哮,不用开扩音旁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啊你,把我平时说的话都当耳边风了是不是?不等增援就敢擅自行动?!你跟顾烽,明天必须给我五千字的检讨报告,每人记警告一次,全区通报批评一个月!”

  不用看脸都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气急败坏,陈宥被吵得耳朵疼,将电话拿远了些。

  “邹局,这次纯粹是我个人原因而导致的失误,跟顾烽无关!”

  庄廷觉得简直不可理喻,示意陈宥将电话给他。一个警署的小领导而已,他可看不得这么一号人物冲陈宥发火。

  陈宥当然不会给,不断地点着头答应着局长的话,并极力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你以为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啊?!先不说你受伤的事,要是抓捕过程中,有群众因为你的操作不当受伤了,你拿什么负责任?!”

  ……

  一番持续输出后,局长的火渐渐平息下来:“我知道年轻人有冲劲、有热血,但是你不能忘记当警察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否则你拿什么保障人民群众安全!”

  “一来你跟顾烽确实违反规定,我不能不处罚你们,这也是给所有同僚一个警示;二来……”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

  “你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怎么跟你爸交代……”

  陈宥心头一颤,手不自觉地捏紧了电话:“谢谢邹局,我一定……记住这次教训。”

  “伤好之前,别让我看到你,恢复了立即上班,听到了没?!”

  “收到!”陈宥下意识就讲背脊挺得笔直。

  挂掉电话后,陈宥闭上眼将头靠到座椅上,疲惫地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这是什么道理?你因为抓捕受伤还得挨骂?”庄廷用手背抚摸陈宥因为太累而瘪下去的脸颊,满脸心疼:“别担心,不会让你受处分的,我待会就给市局打个电话……”

  陈宥警惕地睁开眼,躲开了他的抚摸。

  “我知道你生气,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补救这件事,好吗?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再追究过去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可以做的事情上。”庄廷有板有眼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陈宥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什么?”庄廷。

  “你什么都别做,就是在帮我。”陈宥一字一顿。

  庄廷以为陈宥还在为他刚才搅黄了行动的事情生气,正想出口解释。

  却看到陈宥转过头来,眼神里最后一丝眷恋与爱慕也消失殆尽:“问题不是出在今晚的事上,问题出在你身上。”

  听到这话,庄廷瞳孔微微压紧,蹙眉看着他。

  “幸好……幸好今晚受伤的是我。”

  庄廷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如果今晚追上去的是顾烽,如果他受伤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他?”

  陈宥并不期望从庄廷口中得到答案,他继续道。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把那个男人救起来,如果他死了,溺死在那冰冷的河里,我以后还怎么继续当警察,怎么面对向我求助的人……”

  庄廷愣怔地看着陈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以为……他以为那些事都过去了,他们可以往前走的。

  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解释那天的情况,包括陈宥,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再翻出来说,就显得多余了。

  可他此刻却迫切地想为自己辩解,他是真的不信有人会为了失恋和六万块钱而寻死。

  而且那个人在那种情况下,话里话外竟然还充满对陈宥的觊觎,让他实在不爽。

  他原本放在膝上的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得死死的:“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跳。”

  “对,你没有想过,你从来不会想到这些。你嘴里都是一些‘补救’‘追究’这些听上去毫无意义的话,你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该发生。”

  “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可你高高在上、冷漠自私、目中无人,除了自己,你谁都不在乎……”

  陈宥深深呼出一口气:“今晚的事的确不能怪你,可你的随心所欲已经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你的处世之道,我没资格评判,既然你那么在意精力是不是被浪费,那我劝你,不要再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庄廷的脸沉了下去,像一潭黑水似地吓人,浑身散发一股渗人的气息。

  除了爷爷,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

  冷漠自私?目中无人?

  此时的陈宥,失去了往日的柔和,将脸绷成一道坚硬凌冽的弧线。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庄廷自知理亏,强忍下胸口那股不适,幽暗深沉的眼眸微微眯起,“你生气归生气,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现在的情况不能没有人照顾。”

  “庄廷,你张口就来的‘对不起’跟‘我爱你’,都跟你这个人一样虚伪。”陈宥不为所动,“一个人要靠演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你觉得你能撑多久?”

  庄廷瞳孔瞬间收缩,心脏像被什么沉重一击。

  车子汇入繁忙的车流,又朝沿江大道驶去。

  陈宥认出这是回大平层的路:“我说了,我不去那儿。你要不方便,前面放我下来。”

  “你给我坐好。”庄廷放弃沟通,声音像是寒冬腊月吹来的刺骨冷风,“我今天扛也要把你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