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疯了。

  他穿着那件旗袍,在白天的村子内游荡,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赤裸的双脚踩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村子里的孩童围着他蹦蹦跳跳,笑着往他身上丢石子,骂他变态、神经病,大人们尖叫着冲出家门,惊恐地将他们拉开。

  敞开的院门接二连三砰砰关上,隔壁花婶和女儿站在田埂上,远远看着疯疯癫癫的李天,花婶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怪异,小女孩似乎是想问什么,抬头刚张开嘴,随即被她用力捂住,着急忙慌地拖回了

  李天又哭又笑,眼泪滚落,他却笑容痴癫,镜头始终定格在他的脸上,残忍地向观众传达李天已经彻底疯了的事实。

  然而导演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观众,通过镜头的切割,电影画面不断闪回到那一夜李天看到男人出轨后的模样,同样的面庞,日与夜,似乎正在向观众暗示着什么更加可怕的真相。

  从此,李天像是彻底自由了,他在白天纵情高歌,诡异而又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旁若无人般翩翩起舞,破碎的旗袍挂在身上,几乎已经衣不蔽体。

  在那个年代,一个闭塞的村庄,男人的出现短暂地救赎了李天,但也彻底摧毁了他,看到这里,观众们必定满心感慨,或许会为李天鸣不平,或许也难以逃脱香火延续的思想桎梏,电影镜头呈现出来的,似乎是李天释怀的妥协,事实上,面对这悲惨的命运,他永远在妥协,在这种无力抗争的绝望中,最后只能将自己囚困在一个脱离世俗的世界,永远地沉沦下去。

  林殊采用长镜头的拍摄手法,整整三分钟的画面一镜到底,配上江朔无可挑剔的表演,效果触目惊心,当他喊完卡,整个剧组陷在一片死寂当中,故事的沉重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脏,不少人站在那里,难受地唉声叹气。

  即便是专业如江朔,此刻也有些难以出戏。

  陆邵坤站在远处,望着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江朔,想过去,却又没有任何立场再去给予关怀,手掌在口袋中一再攥紧,他的眼中流淌着悲伤。

  那晚江朔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把刀,割在他的心上,让他痛不欲生,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但一想到这种痛苦可能还不及他曾经施加在江朔身上的万分之一,悔恨带来的绝望便更加令他感到窒息。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陆邵坤掏出来,扫了眼来电显示,迅速收拾了一下情绪,摁下接通键。

  “陆总。”电话里传出周悦的声音,语气颇为凝重。

  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陆邵坤沉声催促,“说。”

  电话那头,周悦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听着听着,陆邵坤脸色微变,举着手机,忽然抬眸望向江朔,脸上的表情怔怔出神。

  .

  三天后是张曦月杀青的日子,林殊特意准备了蛋糕,由陈轩推上来,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戏内的阴霾一扫而空,林殊笑着鼓掌,“曦月,杀青快乐!”

  他和张曦月相识三十年,关系早就如同家人般亲近,张曦月甚至是他女儿的干妈。

  张曦月笑呵呵地接过他手里的花,“老林啊,这部电影真的行,我有预感,你相信我。”

  “欸,不提那个不提那个,”林殊谦虚地摆摆手,“今天是你杀青的日子,感谢你过来帮我这个忙,这一个多月辛苦了,花婶这个角色,你演的是这个。”

  林殊朝她竖起大拇指。

  张曦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看着旁边的江朔,眼睛里都是喜欢,“我是这个,那江朔是什么?”

  “江朔是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啊!”陈轩笑道。

  闻言一群人赶忙起哄。

  江朔被说得脸都红了,把手里的花束递过去,张曦月接过来,伸手将他轻轻抱住,“真的很不错,小江,未来可期。”

  “谢谢曦月姐,”江朔眼眶微红,“很高兴能和你合作。”

  “我也是。”张曦月笑眯眯地看着他。

  从南城话剧院退休后,这两年张曦月回到了老家禹城生活,这两天家里临时有事,必须在今天坐飞机回去。

  依依不舍地送走张曦月,一群人去林殊那里,准备了好些酒菜,围坐成一圈大吃大喝,林殊还很皮地给在路上的张曦月拨去视讯,说这是他们帮她吃掉的杀青宴。

  “给我留个鸡腿。”张曦月坐在机场等候室里笑着说。

  “一会儿给你寄过去!”林殊喝得醉醺醺的,举着一只鸡腿跟她说。

  一群人哈哈大笑。

  江朔心情不错,也跟着喝了几杯,旁边的宋清环顾四周,突然问,“咦,陆坤呢?”

  陈轩这才想起来,视线先是落到江朔身边,随即又看了一圈,没在院里看到人,于是放下手里的筷子,“我去看看。”

  陆邵坤还有一场戏就杀青了,就排在明天晚上,这几天没他的戏份,但现场总能看到他站得远远的,默默注视着他们拍戏的身影,至于看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剧组里的人如今都对他的疏离都习以为常,人嘛,总有各种各样的性格,但聚会还是要想着人家的,毕竟相处了快两个月,怎么都算是自己人了。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陈轩一只脚还没跨出门,就撞上了正进来的陆邵坤。

  “欸,正找你呢!”陈轩笑道。

  邵坤看他一眼,走进院里,宋清正准备让开江朔身边的位置,却见陆邵坤径直走到林殊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林殊一脸狐疑地看看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陆邵坤竟然没当场破口大骂,只是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余光悄无声息地落在江朔身上,眼眶泛红。

  吃完饭,一群人收拾的收拾,聊天的聊天,江朔去帮宋清洗碗,陆邵坤破天荒没去抢活儿干,坐在林殊身边,大半个人陷在阴影里,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跟你商量件事。”

  他突然开口。

  这会儿吹了风,林殊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左右看看,确定他说话的对象是自己,便抱着椅背懒洋洋地哼笑道,“陆总尽管说。”

  陆邵坤对他阴阳怪气的态度没什么反应,热闹喧嚣的小院里,嘴唇微动,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林殊听后眨眨眼,终于扭头看过去,表情透出几分惊奇,“你还真研究剧本了?”

  见陆邵坤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朔的背影,眼里的痛苦几乎都要化成实质淹没这小院了,林殊叹口气,于心不忍道,“巧了不是,我也正好有这个打算。”

  这就算是谈妥了,陆邵坤点了下头,起身走出院子,片刻后,门口飘过阵阵白烟,随即翻卷着被寒风吹散。

  .

  桌子被推到墙边,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将椅子放到上面,摆正。

  绳子从屋顶挂落,李天坐在桌边,沾满血迹的修长双腿轻轻晃动,愉快地打了个结。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这个在村民眼中总是神情麻木畏畏缩缩的少年,笑起来其实十分好看,眉眼间蕴含着清澈的羞涩,仿佛干净温和的泉水。

  到了这里,镜头突然给到一个全景,从李天的正面拍摄。

  少年坐在桌边,手里抓着已经打好结的绳头,血红色的旗袍和他身上来源不明的血迹完美地融为一体,将这件破损的旗袍重新修补完整。

  看着镜头,李天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整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李天那一笑,仿佛打破了观众与电影之间的壁垒,让所有人都为之心神震颤。

  下一个镜头,椅子砸落在地,在扬起的尘土中发出砰一声响,月光擦着窗沿落入屋内,在破旧的墙上打出一道歪曲的斜线,一双小腿在半空无力晃动,就此永久地沉寂下去。

  李天自杀了。

  在这极度压抑的画面中,背景里那始终徘徊在屋内犹如鬼魅般的碎语戛然而止。

  然而这一幕并未结束,镜头不断拉近,再拉近,对准那双血淋淋的腿,最后调整焦距,对准藏在柜子后面,贴在墙上的一张旧报纸。

  李天不住晃动的双腿间,报纸上,一个逐渐清晰的标题映入所有观众眼中——《码头搬运事故,造成三死一重伤惨剧——》

  下面是三名事故受害者的照片,男人线条清晰的下颚线,敞开的衣襟,露出的胸膛结实健硕。

  至此,观众终于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所以之前那一切,少年在这世界寻到的最后一丝温暖,竟都是李天的幻想?男人出轨的画面,难道是李天不愿接受男人的死亡,而刻意编造出的幻觉?

  这太残忍了,而且如果这才是真相,那李天身上的伤又作何解释?他为何总在早晨清洗床单被罩?他究竟为何疯癫,是因为男人的死吗?住在隔壁的花婶究竟知道些什么,又在隐瞒着什么?

  太多细节,导演在电影里给出了太多线索,却也成功掩盖住了真相。

  “快快快!”

  林殊刚站起来,一个身影已经冲过去,跳上桌子抱住了江朔。

  空气骤然涌入,江朔剧烈咳嗽起来,一个十几秒的长镜头拍摄完毕,脖子上已经勒出可怕的红色淤痕。

  陆邵坤将他抱到床上,接过宋清递来的冰袋,敷在他的脖子上。

  “别说话。”陆邵坤心疼地说。

  江朔看向林殊,林殊示意他躺好,然后坐回监控器前,察看刚才拍摄的镜头。

  “过了。”片刻后,林殊松了口气。

  为了这个镜头,他们准备了整整两天,从演员到光影到机位安排,摄像师看过后,忍不住说,“这很可能成为影史上的经典画面。”

  “我刚才身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宋清抱着自己,还很心有余悸地说。

  林殊走过去,关切地询问江朔的情况。

  江朔表示没事,但是看过他布满血点子的脖子,林殊还是摇头道,“还是把最后一场戏放到明天吧。”

  “真的没关系。”江朔却很坚持,说完轻咳一声,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我觉得现在的情绪很对,能拍出想要的效果。”

  听他这么说,林殊也不再坚持,看了眼陆邵坤,立刻招呼所有人出去,留给他们培养情绪的时间。

  等人都出去,寂静的屋中,江朔坐在床上,对着陆邵坤默默伸出手。

  陆邵坤凝视着他脉脉含情的双眼,心口仿佛缓缓淌过一片温泉,上前一步,俯身将他搂入怀中,清浅的呼吸落在江朔耳畔,温柔中透出小心翼翼的珍

  两人安静地拥抱。

  陆邵坤问,“疼吗?”

  江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看着脚下,忽然轻声说,“最后一场戏了。”

  陆邵坤嗯了一声,配合地问,“舍得吗?”

  江朔摇头。

  我也是。

  陆邵坤用力抱紧他,在心里悲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