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陆邵坤立刻便松手,齐鸣军一屁股坐到地上,明显也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忍了这么久,陆邵坤总算是趁机出了口气,余光看着江朔,还假模假样地解释了一句,“没注意力道。”

  江朔在旁边皱了下眉,问齐鸣军,“你还好吧?”

  齐鸣军干笑两声,“没,没事——”

  他是个粗老爷们,心没张曦月那么细,在剧组这么多天,压根儿就没看出陆坤和江朔之间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回过神,还很实诚地看着陆邵坤赞赏道,“陆大哥拍戏很认真啊!”

  林殊,“……”

  可拉倒吧老弟,你这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这戏是不敢再试了,再试一次估计张富贵就没了,林殊让陆邵坤单独试了一遍,等差不多了,赶紧屁颠屁颠回到监控器后头,捡起地上的喇叭。

  “电影《夜》第五十八场,第三镜,第一次!”

  李天匍匐在地,挣扎着往前爬,闻声惊讶回头,这时,镜头给到一双一闪而过的薄唇,对方叼着烟,紧跟着,高高举起的拳头对准张富贵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李天双目圆睁,含泪的眼眶中映出男人模糊的身影。

  无人的小路,麦穗被风压向一边,簌簌声响中,田野深处传出剧烈的肉搏声。

  几秒后,镜头一转,对准漆黑的夜空。

  四周寂静无声,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月光将叶面映得银亮,仿佛死鱼的鳞片。

  淋漓的血迹滴落在田地中。

  张富贵提着裤带惊慌失措地跑了。

  一双布鞋停在跟前,李天挣扎着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看到男人敞开的衣襟在风中翻飞。

  男人没有说话,默默伸出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李天脸色惨白,害怕地低下头,手指攥住旗袍的边,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漆黑的夜包裹住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李天走在月光下,男人穿着白色粗布衫的身影几乎被墙垣的阴影吞没。

  两个人慢慢朝家走。

  期间男人一句话未说,将李天送到家门口,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李天目送男人远去,挂满泪痕的脸上,豆大的眼泪不断滚落。

  第二天早上,李天在床上悠悠转醒。

  窗户透进昏暗的光,李天抬起手,盯着掌心的血迹发呆。

  一定是昨晚受伤了。

  哗啦。

  木桶砰一声落在地上,冰冷的井水破洒出桶沿,打湿灰扑扑的地面。

  李天一脸木然地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刷子,翻来覆去地洗刷手臂,果然,手肘内侧也划伤了,有一道小拇指指节那么长的伤口,他看了一会儿,伸出舌头,在上面轻轻舔了一下。

  码头上掠过李天狂奔的身影。

  正在工作的渔民好奇地回头张望,见是李天,又低头继续翻动箱子里的鱼,骂了句神经病。

  “欸欸欸,过来!”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镜头一转,花婶冲着海边叫了一声,站在岸上的小女孩茫然回头,随即被花婶着急火燎地拉了回去。

  李天跑得满头大汗,码头上却没有男人的身影,他喘着粗气,盯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工人,猛地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根头绳,把一头凌乱的长发仔仔细细绑了起来。

  海浪扑打着礁石,翻出白色的泡沫,海风吹起额角的刘海,少年坐在岸边,麻木地用手指不断梳理头发。

  这一幕最后,镜头停在少年遥远而又孤单的背影上,逐渐陷入阴暗的水天一色。

  “卡!”

  导演话音落下,宋清随即过去,将外套递给江朔。

  林殊一抬头,看到靠在树干上的陆邵坤,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江朔,忍不住说,“成天就知道盯盯盯,把人盯穿了也盯不出朵花儿来!”

  昨晚拍了大半夜的戏,回去后一直工作到凌晨,早上七点不到,又起床陪江朔来码头拍戏,陆邵坤眼下乌青深重,闻言破天荒没有出口反驳,只是垂下眼睛,默默绕到树干另一边,继续沉默地望向海边。

  江朔走过来,和林殊一起看刚才拍摄的镜头,看见他苍白干裂的嘴唇,陆邵坤从带来的袋子里掏出暖手袋和水壶,朝宋清招招手。

  宋清走过去,陆邵坤把东西给她,示意交给江朔。

  宋清肚子里其实早就攒了一堆问号,不知道怎么问江朔,更不敢问陆坤,见状只好照做,茫然地将东西接过去,转身递给江朔。

  江朔低头看了一眼,认出来,摇摇头,继续和林殊说话。

  “他说谢谢,不用。”

  宋清面色尴尬。

  陆邵坤接过来,将东西放回到袋子里。

  “你,”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出于好心,宋清提醒他,“你要注意休息啊,别把身体熬坏了。”

  陆邵坤淡淡地一掀眼皮,视线再次落在江朔身上。

  陆坤这人就是这样,骨子里的傲气几乎要溢出来,在剧组里,除了江朔谁都不搭理,最多和导演拌几句嘴,宋清已经习惯了,但被忽视得这么明显,还是有些尴尬,红着脸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从那之后,李天还是每晚都穿着那件旗袍出门。

  他精心打扮过,头发也梳得越发整齐,学着画报上的女明星,自己在家剪了一个齐刘海,李天的奶奶年轻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李天爱干净也是跟她学的,他翻出奶奶以前的口红,对着镜子涂在嘴唇上,用指尖细细揩掉嘴角多余的颜色。

  男人会在他家旁边的小巷里等他。

  月光擦着墙垣,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切出一道斜线,男人靠着墙,上半身隐没在黑暗中,李天满脸通红地走过去,头总是低低的,羞涩地不敢看男人的脸,余光只能看到一双叼着烟的唇,下半张脸线条锋利,走路的时候,偶尔有烟灰落在胸口,很性感。

  两个人在夜里散步。

  李天感到很满足,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份沉默,而男人总是一言不发,陪他走到半夜,然后送他回去家门口,转身走进小巷。

  这天,李天将自己打扮好,去小巷里找那个男人。

  男人沉默地抽着烟,抽完一根,将烟头丢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点烟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用力吸了一口。

  李天羞怯地走过去,和男人肩并肩走出小巷。

  他们坐在田埂上,李天抱住膝盖,望着浮动的麦穗怔怔出神。

  镜头在他的脚踝上闪过,一道细微的伤口渗出几粒血珠,在月光下诡异得刺眼。

  像是注意到了,男人的下巴略微倾斜,朝向那个位置。

  李天脱下高跟鞋,抓在手里轻轻晃动。

  “你不在码头了吗?”李天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男人。

  男人沉默地吸了口烟。

  “为什么?”李天有些急切地看过去。

  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男人又吸了一口,终于开口,“怎么?”

  声音低沉随性,听得李天耳朵一热。

  李天害羞地低下头,紧张地抱住自己,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悲伤地喃喃自语,“是要走了吗?”

  这一次,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晚上,李天趴在床上,看着窗外潸然泪下。

  少年的眼里浸满了哀伤,仿佛在想,男人是要走了吗?他要去哪儿?是不是和奶奶一样,丢下他一个人,从此再也不会出现?

  阴暗的巷口,地上掉落一只烟头,随即被一只布鞋狠狠碾碎——

  今天又是一个大夜,拍完最后一场戏已经是凌晨四点。

  江朔都快要日夜颠倒了,但此刻也扛不住疲惫,披上外套起身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明天下午还有几场戏要拍,和林殊道了别,他裹紧外套,沿着熟悉的小路往住的地方走。

  身后一个脚步声远远缀着,陆邵坤今天的戏份早已结束,一直等到江朔拍完,如往常一样跟在后面送他回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村庄内,乍一看,竟同电影里的画面有几分相似。

  目送江朔进屋,陆邵坤在田埂上站了片刻,等到屋里的灯熄灭,知道江朔睡了,才回去自己住的地方。

  这小破屋子四面漏风,开了电暖炉还是冻得人直哆嗦,陆邵坤无奈地扯了床被子卷在身上,疲惫地往桌前一坐。

  桌角垫的纸有些松了,一碰就晃荡,陆邵坤捏了捏酸涩的眉心,呼出一口气,从桌上随手抽了张纸,熟练地叠好往桌脚下面一塞,翻开文件时,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窗户。

  江朔的房间里有三个电暖炉,晚上透过窗帘,能看见微弱的橙光,盯着看了一会儿,陆邵坤觉得心里暖了几分,这才低头开始工作。

  一直忙到凌晨六点多,太阳升起前正是夜里最寒凉的时候,陆邵坤冻得偏头打了个喷嚏,习惯性地朝对面看过去,捏着鼠标正准备察看邮件的手忽然就定住了。

  天还未亮,天际线散开一圈稀薄的鱼肚白,江朔的屋子窗帘拉紧,那点微弱的橙光却不见了。

  陆邵坤疑惑地定睛一看,确定自己没看错,随即起身,连外套都忘了穿,打开门快步冲了出去。

  几位保镖吓了一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纷纷围了上去。

  “陆总——”

  陆邵坤眼中满是厉色,一眼扫过去,吓得几人顿时汗毛倒竖噤若寒蝉。

  小村子民风淳朴,自从陆邵坤不再动不动就过来,江朔便没了锁门的习惯,陆邵坤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紧跟着,是一阵较外面更为阴冷的寒意扑面而来。

  跳闸了。

  三个电暖炉陷在寂静的黑暗中,陆邵坤看了一眼,心急如焚地冲到床边,黑暗中摸到一条薄薄的毯子,顿时暗道不妙,再一摸,江朔搭在炕上的手臂已是冰冷刺骨。

  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二话不说,将人一把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