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江朔直接被热醒。

  屋里开着两个电暖炉,将这不过二十来平米的小屋熏得犹如盛夏,掀开被子,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枕头边上的热水袋还残留一丝余温,江朔拿起来,抱着朝外走。

  门一开,阳光倾泻而入,是个艳阳天。

  门口空空如也,看了眼脚下台阶,他走到院子里,盯着面前的水井发呆。

  他不会用这玩意。

  这水井上安装了老式压水器,需要手动操作,江朔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连水井都只在影视城里见过,还都是做做样子的枯井,对着研究半天,江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尴尬地四处张望,想找个附近的村户过来问问。

  就在这时,院门口突然出现一人,手里拎着一堆东西,站在那里和他面面相觑。

  “醒了?”陆邵坤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江朔脸没洗牙没刷,怀里抱着个热水袋,见状侧过脸,避开了他的注视。

  陆邵坤走进去,离他远远的,然后再次停下脚步。

  看他站在水井前,猜到他要干什么,陆邵坤把手里的早饭放到桌上,卷起袖子走过去,“我来吧。”

  见他熟练地操作,江朔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这个?”

  陆邵坤头发也没打理,不像往日那般总是抹着发胶,发丝根根分明,坚硬如松针,此刻软软地垂在额前,风一吹,轻轻擦过他专注的眉眼。

  闻言,他偏头看向江朔,露出一个略微得意的笑,“我昨晚找了个村夫学的,给你烧的洗澡水就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他一边压水井,一边低声问,“昨晚睡觉冷不冷?”

  他在台阶上坐了一夜,早上天亮才离开,直接去林殊那儿洗了个澡,便满村子的给他张罗早饭。

  江朔盯着他的手,这两天又是煮饭生火又是打水烧水,虎口已经被磨成了红色。

  “不冷。”他说。

  陆邵坤轻轻嗯了一声。

  “好了。”拍拍手,他提起水桶,“我去烧水,你回屋坐着,马上好。”

  “就这样就行了。”江朔说。

  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陆邵坤摇摇头,低头钻进灶间,“很快。”

  蹲在院子里热乎乎地洗漱完,江朔把毛巾放回屋里,陆邵坤已经将早饭在桌上摆好,帮他拉开椅子后退了几步,说,“你吃吧。”

  江朔站在门口看着他。

  陆邵坤知道他不想看见自己,随口找了个理由,“我吃过了,我先回去了,一会儿见。”话音落下,人已经消失在了门边。

  江朔坐到桌边,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水饺,以及一碗小米粥。

  拿起包子咬一口,是他喜欢的香菇菜馅。

  .

  “陆总——”

  同一时刻,周悦站在陆邵坤这间四处漏风的小屋门口,一脸一言难尽。

  陆总这是真准备拍电影了?要拍怎么也不选个环境好点的?感觉跟荒野求生似的。

  “给我两天时间,陆总,”作为待在陆邵坤身边多年的助理,周悦的神情义无反顾,“就两天,我保证,一定帮您把这里装修好。”

  陆邵坤从不质疑周悦的能力,就是在想,你装修好了,到时候我他妈还怎么卖惨?

  诚心诚意是一回事,死心眼又是另一回事,他又不傻,知道追人最讲究的是手段。

  陆邵坤摸着炕上放着的被子,眼神中有一丝柔软甜蜜。这是一大早他从保镖那里得知的,江朔昨晚亲自把这些抱到了他的屋门前,所以其实如果他昨晚在屋里,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陆邵坤绝望的心里不禁再次升起几分信心和雀跃,知道江朔到底还是有一点点心疼他的。

  既然如此,那他当然要把这点发挥到淋漓尽致,至少得让他同意自己留在身边照顾。

  他现在不求太多,只要能时常看到他就好。

  “不用,”抱着手臂两腿一岔,陆邵坤土皇帝似的架势,一屁股坐到自己这个灰扑扑的炕上,“记住,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

  “……”周悦看了眼他半搂在怀里的牡丹花色大棉被,“我明白。”

  陆邵坤想了想,又说,“这破地方没什么吃的,我列个单子,你每次过来送文件的时候,让林姐去做好了带过来。”

  鬼知道他一大早为了弄那两个香菇菜包,走了多少路,拉下脸敲了多少扇门。

  周悦,“……”

  “明白。”

  环顾四周,陆邵坤又吩咐她买个冰箱和冷冻柜过来。

  汇报完这两天公司里的情况,周悦放下带来的文件,神思恍惚地离开,想起刚才陆总那堆吩咐,还有公司董事会那群人,不禁对着荒凉的田埂,头疼地发出一声长叹。

  她不过是去度了个假,回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

  接下去两天的围读进行得非常顺利,第三天,林殊一大早在自己院子里张罗了张长桌,盖上红布,摆上几盘新鲜水果,布置出了开机仪式现场。

  即便是五年前刚出道那会儿,江朔也从未见识过如此磕碜的开机仪式,然而这次却又和以往都不同,因为这次的资源,是他完完全全靠自己争取来的,是他喜欢的故事,和他欣赏的演员以及导演合作。

  现场没有尖叫的粉丝,没有成排的长枪短炮,没有争先恐后试图挖掘爆点新闻的媒体记者,仅仅由二十三人组成的电影《夜》剧组,在院里围成一个半圆,江朔作为男主角站在导演林殊身边,再旁边是曦月姐和陈轩,一群人举起手里的香,对着案台虔诚鞠躬。

  结束后,林殊举起喇叭,所有人一起开心大喊,“20xx年11月3号,悬疑文艺电影《夜》,正式开机!”

  “开机大吉!”陈轩喊道。

  “开机大吉!票房大卖!”

  砰!

  林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瓶香槟,一群人在喷涌而出的泡沫中追逐嬉闹。

  陆邵坤站在旁边,凝望着江朔笑着躲闪洒向自己的香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忍不住也跟着说了一句,“开机大吉。”

  开机第一场戏,拍摄的是李天被村里二流子欺辱的镜头。

  故事发生在夏天,宋清为江朔准备了一套旧衣服,上衣是一件已经洗得发灰的旧汗衫,裤子则是一条亚麻质地的藏蓝色直筒裤,衣服洗得很干净,因为李天的生活虽然窘迫,但他依然在用尽全力体面地活着。

  她把江朔画得略微憔悴,一头长发却梳得整整齐齐,然后按照林殊的吩咐,在发根抹上点儿油,毕竟那时候的农村,即便是富裕人家也不会天天洗头。

  走完一遍戏,江朔脱下身上的羽绒外套,露出白皙纤细的胳膊。

  陆邵坤抢在前头接过外套,宋清拿着瓶大喷,对着他的脸和脖子来回喷了几下,做出汗流浃背的效果,凌冽的寒风一吹,江朔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冬天拍摄夏天的戏本身就很折磨演员,陆邵坤见到后心疼坏了,赶忙举起外套给他挡风。

  这么冷的天,时间一久,演员的动作就不灵活了,林殊急道,“都杵那儿干什么呢?!”

  “快走,导演发火了!”宋清拉着陆邵坤迅速跑出镜头。

  “电影《夜》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次!”

  镜头一开,江朔立马进入状态,神态一收,贴着墙根,瑟缩的身影和地上的阴影融为一体,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哟,快看那是谁啊?”

  村里几个二流子看到他,朝这边走过来。

  这时,镜头给到李天的脚,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再次加快脚步。

  嘴里叼着麦秆,带头的男人模样歪瓜裂枣,敞开的汗衫下露出饱满麦色的肌肉,像提留小鸡似的,一把揪住了李天。

  这人叫张富贵,是村长的儿子,平时田里的活也不干,成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跟着人去县里头倒卖东西。

  李天一脸麻木,十多年的欺辱他早已习惯,低着头沉默地看着脚下。

  张富贵将他扔到地上,一群人嘻嘻哈哈,将他皮球似的踢来踢去。

  “死变态。”

  “俺娘说了,这种人在城里,是要被枪|毙的!”

  张富贵吐掉嘴里的麦秆,眼里流淌着意味不明的晦暗,弯腰去扒李天的裤子。

  “给我们看看!”

  李天死死拽着裤腰,脸蹭在地上,碎石子扎进眼睛里,扎得眼眶通红。

  “松开!把手松开!”

  这群人开始对着他拳打脚踢。

  “住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

  张富贵回头,看到站在树底下的陈飞。

  “哟!”

  一群人互相看看,嬉皮笑脸地走过去,陈飞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天趴在地上,看着陈飞,一双空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哟,这又是谁啊?”张富贵一把勾住陈飞的脖子,“看不出来啊,睡过?”

  “没有!”陈飞推开他,看了眼李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富贵的话,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对着他们支支吾吾,“总之你们打人就是不对!”

  张富贵舔舔牙根,表情像是狰狞的鬣狗,一脚踹在他的腹部,“老子爱怎么样怎么样!”

  陈飞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地捂住肚子。

  一群人哄堂大笑,张富贵踩住他的脸,用力碾了碾,“管得着吗?下次再扰老子兴致,弄死你!”

  陈飞缩了下脖子。

  “治病咯治病咯!”

  李天被他们欢天喜地地拖进了小巷里。

  逼仄肮脏的巷子里,李天被几只手压在地上,视线穿过几只脚,看着陈飞从田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

  一个小时后,这群二流子从巷子里出来。

  “哈哈哈,居然真的Y了,柱子,别是他喜欢你!“

  “靠,真他妈晦气,恶心死老子了!下次你来!”

  “下次把他那儿这样绑住试试——”

  “呸!”小巷里,张富贵往李天身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死变态,别再出来,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李天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天空,平静得仿佛一具尸体。

  张富贵走了。

  “走,喝酒去!”

  说话声渐渐远去,等他们走远,李天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裤子穿好,这时镜头给到他的手,只见他用沾满泥灰的手,用力在皱巴巴的衣角上搓了搓,试图把衣角搓平。

  走出小巷,昏暗无边的闭塞村庄,少年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卡!”

  陆邵坤冲过去,用外套把江朔从头到脚裹严实。

  “给我看看你的眼睛。”他着急地捏住江朔的下巴,刚才看监控器,他分明看到江朔的眼角被地上的石子磨破了。

  江朔冻得嘴唇发青,着急去看监控器,推开他的手,“没事。”

  林殊远远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江朔跑过去,又跟着看了一遍。

  陆邵坤盯着他脸上的伤,宋清拿来酒精棉花,被他抓过来攥在手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林殊提出要再加几处细节。

  看了眼渐沉的天色,他扬声道,“拍完今天就收工!”

  闻言,陆邵坤脸色一变,而江朔已经二话不说脱下外套,重新躺回到了地上。

  今天早上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的小巷里全是冰冷刺骨的积水,饰演张富贵的演员裹着厚实的军大衣,见状忍不住对他竖起大拇指,开玩笑说,“又要对不住了,兄弟。”

  江朔侧过脸让宋清往自己身上喷水,闻言笑起来,“没事,尽管来。”

  等这次拍完,江朔浑身肌肤发青,牙关不停打颤,已经冻得完全说不出话,陆邵坤用外套裹住他,心疼地抱在怀里。

  整整一天,看着江朔被人呼来喝去,拳打脚踢,忍受着直逼零度的气温,穿着夏天的衣服,在地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陆邵坤的心里翻江倒海,第一次如此深刻清楚地意识到,他肆意妄为亲手毁掉的,江朔的事业,是他拼了命打拼出来的,不是像这样一个下午,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而是整整五年,几千个日日夜夜。

  江朔浑身僵硬,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这么抱着。

  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全都装没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

  随着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感觉到膝盖开始隐隐作痛,江朔不禁皱了下眉。

  “我帮你消毒。”陆邵坤将人放开,拿起酒精棉花,看到他的表情以及鬓角淌下的冷汗,随即反应过来,“腿疼了?”

  寒气侵入,江朔的膝盖从没疼得这样厉害过。

  “今天真是遭了大罪了,小江啊——”张曦月走过来,看到江朔惨白的脸色,顿时吓了一跳,“呀,这是怎么了?”

  陆邵坤心急如焚,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我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