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离玉站在上仙境外的时候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以至于他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回过头一看,是相熟的仙君, 便与之攀谈了几句。

  他的神情之淡然,语气之平静,一口行云流水的斯文话说的仙君们飘飘若仙,晕乎乎地受用了,不能怪这些寿元千万年的仙君被迷惑,恐怕连明辨是非的谛听兽都难以分辨他的真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但是除了担心, 正经的事情也要办的,薛离玉念着上次天帝一怒, 在人间降下灾厄的往事,心里打起十二万分警惕, 八风不动地随众人往里走。

  玉微神尊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一阵热议, 敬畏他的仙官们有心和他说两句话, 但看神尊虽然是个病秧子模样, 那一身的硝烟战火味是分毫不减, 又一寻思, 他昔年率兵攻打魔域的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不像战神,活像个疯子, 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敢和他讲话。

  这些年神尊很少出世,不比一千年前频繁出入三界, 薛家长子薛玉微, 年少受封, 风头无两, 因为多年征战损伤了根本,无数灵丹妙药维持着如今的仙体,因此,他麾下的仙将仙兵也已经卸甲归田多年,并不足以对上仙境构成威胁。

  几乎所有人都会想,也许这是他最过的最错的决定,当然谁也不会明说,毕竟天帝就盼着他身子差,坐守个闲职,也不用太紧张他。

  他自己倒是一惯的云淡风轻,温文尔雅地进了金銮殿,拜过天地无极,坐在上仙境专门给他准备的位置上,和其他三世天神明坐在一起,很快就有天女来给他斟茶。

  又一男子入殿,一身蓝金色广袖长袍,大步走入云雾之间,站到天帝面前道:“臣来迟了。”

  和薛离玉一样,这位天君也引起一片争议,不过不是敬畏声,而是恐惧的议论声。

  薛离玉认得他,不为别的,此人是大名鼎鼎也恶名昭彰的太岁神君,俗家名唤,桑宁。

  此人名字儒雅,实际上性子懒得很,又掌管着一年的吉凶祸福,因此,他每逢乱世,必出山门。

  相反的,这些年头都是太平盛世,可叫他落得个自在,旁人连他的尾巴烟儿都看不见了。

  众人一看见他如同看见瘟神,连声招呼,“太岁星君。”

  太岁神君点头,他高大潇洒,眉清目秀,巴掌大的脸,长眉如山,鼻梁如峰,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美男子,一双眼睛朦朦胧胧,像是浸润在江南烟雨里。

  他抬起眼眸望向前方御座上的帝尊,惹得身侧的摇扇婢女也红着脸,别过视线。

  岁淮天帝摆手示意他坐下,桑宁点头称是,回眸看了一圈,定在某处,弯眉便是一笑,“敢问这位仙君,身旁可有人坐?”

  他看的不是别人,正是孤身一人饮茶的薛离玉。

  薛离玉摇头,往身旁挪动些许,桑宁便从容地挨着他坐下,打量他几眼,“这位仙君好眼生,是我没见过你,还是说你不是上仙境的人?”

  薛离玉便将身份与他说明,桑宁恍然大悟,亲手为他倒茶,“真是失敬,我竟不知,惩罚个逃犯而已,这等血腥残忍之事也能惊动你?岁淮可真是不地道,非要搞得世人尽知方能彰显出他天帝的威名。”

  他年岁恐怕与天地一般长,说话也仗着资历老,口无遮拦,明目张胆地直呼天帝大名。

  薛离玉因此多看了他一眼,桑宁还不以为意,一口饮尽杯中茶,拿杯子与他撞上,“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喝酒,薛离玉莞尔,与他饮下清茶。

  少顷,薛暮洲和薛灵姒也来了,一左一右坐在大哥后边,看着谈笑风生的大哥,似乎没有要当众和天帝翻脸的架势,心里的担忧也就少了一点。

  —

  天帝望了眼这一个瘟神一个战神相谈甚欢,虽是初次见面,却犹如旧友越聊越投机,心里莫名其妙郁气难消,手掌心摩挲着帝尊大印,不由得望向天边云色。

  他身侧的天官清了清嗓,上仙境和凡俗之地都是权力至上,上行下效,等级森明,哪怕是仙,也与凡人没什么两样,这天奴自然也是懂得看眼色的,扬声道:“罪犯何在?押上来。”

  大殿外,丁零当啷的铁链声在地上拖,刺耳又难听,二十多位天官包围着正中间的男子,将他带到大殿上,随后纷纷躬身退下。

  谢扶华抬起头,血迹斑斑的脸上平静冷漠,他这一抬头可倒好,殿外闲来无事梳洗羽毛的喜鹊鸟都惊飞了,众人有不少直接站了起来,指着谢扶华鼻子“你你你”个半天。

  “这龙崽子当年就搅活的三界不安生,这怎么还没死啊?”

  “造孽啊!该不会是也学话本里的大圣,把自己名字从生死薄里抹了去吧?”

  面对诋毁和不友好的言论,谢扶华倒是很淡然,不卑不亢道:“天帝治我的死罪,我无话可说,但求我认罪后,不要牵连我的族人,我只有这一点要求。”

  他那样平静,平静到像一烛即将吹熄的蜡,叫人对他生不起戒心。

  薛离玉远远瞧着他,心里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认命了。

  他不能看着谢扶华死,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龙已经一无所有,死了不过是天地间少了个野心贼,活着呢也不见得后半辈子就舒坦。

  谁愿意救他?那就是个累赘,谁愿意把包袱往自己身上背?背也背好包袱,对自己有益的。

  薛离玉也不能免俗,这一辈子和旁人一样,总是想牢牢抓住一些东西不放,名利与钱财是浮云,其余的——命与运、道与义、忠与信,甚至是往大了说,三界,众生,那是很严肃的词,很难用个人的想法去亵渎定义,他拥有过,知道权柄来之不易,但想舍弃的话一瞬间就能做到。

  权势之下,谁能不朽?

  不能,谁也不能对着权力不眼红,山河表里、世事轮回,都是无常,能拥有哪怕一瞬也是好的。

  权力与生命,是神明的特权。

  薛离玉自认打了一辈子仗,他就是怕死,才会拼命打胜仗,不打败仗。

  但他也不怕死,他还是个粗人,文邹邹的诗词歌赋他羞于说出口,喝药也是吃了一顿忘一顿,一副无所谓死活的样子,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吗?青山何处不埋骨,和其他神明一样体面的死去,随便埋在一个四季花香的地方,死得好看一点,也算了结残生,真正的安息。

  但眼下,他精心策划的死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有关于“死得好看”那一条。

  他忍不住担忧,如果救了谢扶华之后,连自己也一无所有了呢?他尝过那种绝境,想老实活着都难呐。

  要么还有最后的办法,他带着谢扶华,找一处没人到过的地方,好好把前半生遗失的温柔捡回来,哪怕慢一点,难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那也没关系,他们一起把碎裂的镜子弥补一点,总有填满心脏的那一天。

  桑宁见他发呆,本想提醒他茶都倒出杯子外面去了,但是没想到薛离玉先他一步回过神,用了清理术消去水痕,温声同他道:“太岁星君这回舍得出山了,定不是偶然,现在这个局势你也看见了,魔道不安分,修仙界日夜都是紧急出动,你若有什么决断,什么难处,可以先与我说,我虽不比当年体格健硕,也是能帮则帮。”

  桑宁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也别太谦虚,尽管旁人都说你不比当年,那是安慰他们自己的虚话,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今天我出门看了黄历,发觉是个好日子,我还想哪有好事?都是掉脑袋的事!没想到有幸得薛兄一诺,这一趟我可来的值。”

  薛暮洲和薛灵姒对视一眼,怔了怔,他们都觉得大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

  宣判罪名的过程惨不忍睹,谢扶华全程一言不发,他被押送轮回台,萧瑟的风声中,薛离玉盘算着时机,寻思着该怎么救他。

  到了轮回台,那是一口封闭在亭台楼阁里的天井,站在边上往下看,轮回台下三千虚妄,鬼哭狼嚎,句句是不甘心,不情愿,天帝一挥手,叫人将谢扶华丢下去。

  他冷漠道:“本帝已经立下诏书,饶恕你一族不死,日后也不再为难,你大可以安心去了。”

  谢扶华望着他一笑,“天帝不来陪我吗?”

  天帝道:“你一个喽啰,休要狂言,来人,把他扔下去。”

  几个人来搬他,怎知他身体重如泰山,足有万吨,面上云淡风轻地笑着,那眼底里的白,变为触目惊心的冷酷与疯狂。

  “我若是不呢?”

  众人将天帝团团围住,只见谢扶华身上所有禁锢束缚一一断裂,桑宁反应很快,眼中睿智的光简直挡都挡不住,拉着薛离玉的袖子,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扭身就离开了上仙境。

  —

  在上仙境消息封锁之下,三界只得知了天帝之位易主的消息。

  这消息简直是爆炸性的,旷古难求,没人知道新天帝在修为低微的情况下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谢扶华一介罪臣,这一场翻身仗打的漂亮,也是心狠之人,反手囚禁了岁淮天帝,夺了天帝大印,入主金銮殿。

  人们口耳相传,觉得震撼之余,也对新主与施行的新政和新的任命觉得忐忑不安。

  同时人们还得知了两件事,一是天帝广发寻人令,只求得知玉微神尊的下落。

  二是魔域反扑,正式同上仙境与修仙界宣战,俘虏百姓六千万、修士十五万、六道共五百八十万人,封闭魔域,放任魔兵向外扩张。

  举三界哗然,天帝一句话,六道之内上行下效,百废待兴,唯独修仙界踹踹不安,派出使臣,几度面圣被拒绝,顿时三界都明白了新天帝的用意,表面平静的海面之下,蕴藏着时刻翻涌的暗礁暗流。

  薛离玉对此都知晓,但他现在还无暇顾及谢扶华那铺天盖地的追击令,因为他与众人商议过后决定,他要重新召集军队,平定战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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