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军事演练联赛,每三年举办一次,原本应在去年举行,却因为战争打响而不得不推迟。如今虫族战败,这项大赛自然被提上日程。
这场大赛的参加人选,是帝国三大顶尖军校的学生,参加者无不是几大军校中的佼佼者,每一次都能掀起全帝国的狂潮,无数后来在军部中手握重权的学生,都曾在联赛中大放异彩。
穆朝前世,原本虫族就会在此次大赛中第一次出现,可在系统操纵下,虫族入侵提前,这次大赛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他前世就参加了这场比赛,可惜因为虫族比赛中止,无法战到最后。于是这一次大赛,即使是记忆仍有大半还未恢复的穆朝,也难免感到一丝期待。
可期待却落了空。
在宣布可以申请的第一时间,穆朝就提交了个人资料。然而第一轮筛选名单发布下来时,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要知道,这一轮筛选通常只是去除部分不适合战斗的普通科学生,没有任何的道理,穆朝会被剔除掉。
如果是别的事,穆朝并不会如此在意,但他直觉这次联赛能够帮到他,便不愿意如此罢休。他去找了帝国军校的负责人,得到的答案避重就轻,那人很为难地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态度很坚持。
这让穆朝顿时明白背后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挑了一个周末,带着17,直接飞回了帝都星。
皇帝起居室。
门被推开的时候,穆渊行正拿着一本极厚的书,手指翻过一页。他抬起金色的眼睛,这个时间段是他惯有的独处时间,除非有重大事件,没人敢来打扰。
带着一丝沉郁的眼神,在看到来人时放松了。穆渊行甚至扯了扯唇角,把书合上:“怎么回来了?”
“陛下,是您扣下了我的申请么?”
穆渊行微微一怔。
他坐直了,姿态矜贵地点点头。
“为什么?”
“我收到了你最新的医疗报告。原本我以为星网上那些流言不过是无稽之谈,但这份报告告诉我,那些大半都是真的。”
“……所以?”
“所以,在你痊愈前,不适合参加任何需要搏斗的比赛。”
尤其是这种生死一线的赛事。
穆朝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眉心皱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穆渊行。对方的脸是陌生与熟悉的分界线。
“我需要这场比赛,”他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我的记忆。”
“有很多方法能够让你恢复记忆,”穆渊行难得耐心:“不是已经去军校了么?如果效果不好,父皇再替你想想办法……”
“我必须去。”
穆渊行的话音止住了。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锋利,此时的他才是那个执掌帝国数十年的铁血皇帝:“你意识不到,你那些应激反应,或许会置你于死地么?”
当穆渊行收到军校传来的医疗报告时,他那一个下午没有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
不是不知道穆朝遭受过如何的对待,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之一。可等到事实血淋淋地摆到面前,穆渊行才不得不看清,自己曾经做过怎样的事。
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积累起来的伤痛。那是长年累月下来,无数次的失望堆叠,反复的去相信又被辜负,不间断的伤害——才会有的过激反应。
穆渊行看着那份报告,连手都在抖。
现在他看着穆朝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平静得有点冷漠。心口忽然陌生地疼起来,穆渊行抓紧扶手。
穆朝以前,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眼睛永远是明亮的,神色永远是期待的,无论对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都只会露出受伤脸色,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等下次见面,又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像一团讨厌的、熄不掉的火。
穆渊行,曾经是感到厌烦的。
这其实很惊奇,登基这么多年,能影响他情绪的人不多了。可每一次,他看到穆朝那张失落又勉强的脸,心里都徒生一股莫名的怒火,不知道对着谁生气,却知道能宣泄在穆朝身上。
其实,一开始,他们关系也没有那么糟糕。即使穆朝的出身是狠狠打在皇室脸上的一耳光,穆渊行也没有如外界猜测那么恼羞成怒。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皇宫里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可不知不觉,他开始感到厌恶。
明明喜怒不形于色,却总是在看着穆朝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冰冷眼神。日积月累,他甚至刻意避开穆朝,不去看他,不去听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偶尔林知欲言又止地报告“殿下的近况不是很好”,他听都不愿意听,冷冷让林知闭嘴。
后来连林知都不说了。
他简直像逃避一样。
“或许吧,”他听见穆朝说:“但,这与陛下,有什么干系?”
讨厌的火熄灭了。
听见了咯咯作响的声音,好一会儿,穆渊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牙齿。他把书合上,然后打开,一种欲盖弥彰的手足无措。
“我是你父皇,”最后他只能无力地说:“……怎么没有关系?”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的感受吗,穆渊行想,怪不得。
怪不得你现在,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争论到最后,穆朝都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这种事情总是更在乎对方的人妥协,以前妥协的人是穆朝,现在总算换成穆渊行。
他颓唐答应不会再干涉任何选拔,最后能否被选成代表,全凭穆朝自己本事。
但所有人都知道,穆朝不可能选不上。蒙尘的白玉露出光泽,暗投的明珠展于世人。
不会再有人敢轻视他了。
果然,半个月后公布的最终名单上,有穆朝和17的名字。不仅如此,穆朝稍微熟悉的人都在上面:洛嘉、白昕、夏恩……
本次大会轮到帝国军校主办,军校足足拨出大半军校星来作场地,开幕典礼更是极其隆重,把最优秀的那批毕业生都邀请回来,摆足了场面。
所有参选学生都必须在活动开始前换上为了此次联赛特别订制的训练服。穆朝不想与太多人拥挤,挑了最后的时间进去。
却没想到,空荡荡的更衣室里,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顾留钧。”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的男人抬起头,穆朝看见他乌青的下眼睑和泛红血丝的双眼,顾留钧肉眼可见的疲惫。
“您来了。”碰上面后,顾留钧就笑:“我等了您好久。”
“我从帝都带过来的点心,殿下要试试么?这是您以前最喜欢的那家店的招牌,您看看想得起来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留钧的笑容僵住了,抬在半空的手也僵住,指尖还拢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试试看吧,殿下,”他轻声说:“试一次就好,好么?”
穆朝皱了皱眉。
他僵持一会,还是伸手接过打开。里面堆着几个小巧玲珑的盒子,他挑一个掀开,从里面冒出些许清淡的甜香。
这确实是他会喜欢的味道,穆朝捻起一个圆圆的丸子咬下去,口感很好。
“很好吃,谢谢。”
顾留钧紧紧注视着他的脸。心里擂鼓一样跳。
这是以前,很久以前,他和穆朝还很要好时,穆朝最喜欢吃的点心。
那时候他、穆朝和顾流缨,只有他能够自由出入皇宫。每次出去,穆朝都会要他带一些新鲜玩意回去。顾留钧一向担任长兄的责任,自然义不容辞,昨天带个棉花气球,今天带个机甲模型,明天带个小型光剑。
最让小穆朝高兴的,就是这家店的点心。开了很久的老店,这么多年生意都很好,顾留钧偷偷摸进去排队,等几个小时才买回来几块糕点,回去捧到穆朝面前,听他说“留钧哥最好了!”,然后一起混过一个甜滋滋的午后。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带宫外的东西回去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和穆朝一起度过一个温暖的午后了呢。
等到后来,穆朝也能自己出宫了,小心翼翼地捧着点心盒子来找他。他连门都不开,听见人走之后,才开门,冷冷叫佣人把摆在门口的盒子扔掉。夜里想着这件事,明明心里都是对穆朝的厌烦,却没办法睡着。
反反复复几次,他忍不下去了。也不去排队,只叫别人去买,买回来也不送出去,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把盒子打开,一个又一个往嘴里塞,塞到舌尖都被糖给裹麻,最后囫囵吞了,包装扔掉还不行,一定要烧掉。
看着那团烧掉的灰烬,顾留钧回想,那瞬间他是什么心情呢?
想不起来。只想起来,穆朝知道他丢掉他送过去的点心时,那样茫然、瑟缩又伤心的眼睛。
等了半晌,顾留钧都没看见穆朝脸上有什么波动,没有惊喜,没有怀念,没有熟悉。于是眼睛里期待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没有印象吗?”
“抱歉。”
顾留钧噤声。这时他总可以回答穆朝的问题了:
“我也参加了这次联赛。”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哀伤的温柔。
穆朝的目光还是冷冰冰的,里面夹着点困惑。大概是不理解顾留钧为什么还特地过来一趟,跟他说这番话。看着看着,顾留钧的心又热了一点点。
“您还感觉不到痛吗?我看到新闻了……有好一点吗?”
“不严重。”穆朝摇摇头。
顾留钧噢了一声。他很少露出这样无措的样子,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稳重正直的,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剑。
“那您……”这话很犹豫:“您有原谅我吗?”
真无赖,他对自己说,你怎么还是问出了口?明明早就有觉悟,知道自己做了不可能被原谅的事,怎么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像自己狠狠伤害过的人讨原谅?
可穆朝没有露出顾留钧意料中的愤怒或者不满。很奇怪的,他露出了更多的困惑: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顾留钧心都凉了。
“……您不愿意原谅我吗?”
“或许你对不起我,但我已经记不清了。如果真的有,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况且……”
“况且?”
“况且,”穆朝看着他,轻轻说:“你该祈求原谅的人,并不是我。”
这句话没头没尾,穆朝说完就转身走了,他选中一个隔间进去换衣服,17还在外边等他,他不想耽搁这么久,开幕典礼很快就开始,早就有人和他说要选他当二年级代表,要驾驶机甲“露个脸”,他不喜欢迟到。
于是只留下顾留钧,一个人,怔怔站在外面。明明听不懂穆朝刚刚说的话,眼睛却猝然红了。
像是有什么被掏空了。
像是刚刚知道,自己之前蒙了尘的宝物,以为还在那里,却其实早就被人偷走,无论多么想要回来,想弥补它,想拥抱它,想擦去它的尘埃,想把它藏起来…
…却都只是无用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