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间后,17走向通往医疗部的方向。
他要去拿穆朝的医疗报告。由于带回了穆朝,加上他现在是穆朝唯一愿意接近的人,17现在拥有很高的权限。
一边走,他顺手打开整个皇宫的监控。自从不久前凝聚起实体,17就迅速入侵了皇宫各个监控网络,每日查看是否有异常已经变成习惯。
但他却忘了,相较之前此时皇宫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看到穆朝房间的监控时,17怔了怔,马上就想要关闭,却忽然顿住:
监控里,17最熟悉的那个人,他愿意拿性命去奉献的那个人。
穆朝蜷缩在一起。
房间里温度是适宜的,所有用具都是最好的。现在全帝国都知道穆朝是击败虫族的英雄、唯一的皇子,没人再胆敢虐待他。所有人争先恐后地为他送上最好的献礼,只为得到他一点眼光。
可他却待在角落里,蹲下来,手臂环过膝盖,头垂下去,只露出柔软的黑色发旋。
17手指发紧。
就好像只有那个不足三平米的角落,是他的全世界一样。穆朝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像雕塑。唯有不断收紧的指尖,紧紧抓着衣袖,好像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安全感。
17迅速回想起方才穆朝的神色。始终很警惕,审慎,冷漠地对待所有剧情人物,只有看着自己时,才愿意稍微放松——
稍微。
他迅速明白了。
一瞬间,一股疯狂的自责和懊丧涌上脑海。
他在不安。
主人在感到不安。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只有面容熟悉、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的,“自己”。
17简直要尝到血腥味。是因为再次见到主人太过高兴、连这点都忘记?主人现在……
只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只能依靠自己只言片语了解现况,记忆中只有“17”和虫族鲜血的人。
宛如一柄过刚易折的剑。一段将碎的刀锋,看起来如此锋锐,实际上如此脆弱,轻轻一击,就能将他击垮。
……他明明该察觉到的。
明明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期。17想起来:
那是前世,虫族入侵的第二年,帝国节节败退,穆渊行战死,林知战死,顾留钧战死……
所有爱穆朝、穆朝爱的那些人,全部死在虫族手下。
一开始,穆朝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他只是举办了简易的葬礼,然后再次与17一起去到最前线,那么单薄的背影,看起来如此易碎,一击就能倒下,却始终站着,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扛起日渐溃散的帝国。
他的主人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除了日益报警的身体数据。后来穆朝连身体检测都不做,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到地图前推演,再钻进机甲里,飞跃到虫族最集中的地方。
那是地狱般的半年。
到最后,穆朝连机甲都不下。除了必要的补给,他整日整日蜷缩在机甲的驾驶舱里。那时17并不能说话,只能着急而担忧地看着他的主人日渐消瘦,唯有一双金色眼睛璀璨如火,好像所有的精力都被淬炼至极,独留下一股疯狂且执拗的恨意。
……要杀死虫族。
要救下,帝国。
那时候,独自一人睡在三平米驾驶舱里的穆朝,与现在投影中看到的样子,是这么相似。眉心都皱紧,肢体都蜷缩,紧紧抱成一团,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害怕未知的明天,又不得不为了什么活下去。
他怎么能没察觉到这样的主人的心情?
钻进手心的手指几乎挤出血来,17知道,另一个“17”不可能伤害主人,即使是个冒牌货,但只要是17,是穆朝的机甲,就绝不会伤害他。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穆朝,始终没有从那段痛苦的回忆里走出来。深陷泥沼到,哪怕现在失去了那些记忆,也会在不安时,独处一人时,流露出那样,让17肝肠寸断的,脆弱。
他几乎马上要转身,要狂奔,要回到那个房间,紧紧抱住穆朝,抱住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可17停下了。
他,真的能够得到主人的信任么?不是说愿意相信自己说的话的信任,而是那种在一起就能感到安全,握紧手就能得到力量的信任。
不如说,现在已经就是一种冒犯。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就暗中窥伺主人……
?看着监控中小小的身影,他的手指收紧又松开。
指缝里渗着血,痛意尖锐。
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他缓缓迈开脚步。一步、两步,步伐迈大,放宽,风声吹过。
一往无前,孤注一掷。
他朝他的主人跑去。
顾留钧用最快的速度料理完第四星系残留的事务。
虫族首领死后,皇家护卫队就接管了第四星系的指挥权,他不过只剩下些交接事物。
先前去见穆朝,是因为实在等不及,违反军令也偷偷回帝都一趟,现在是终于万事休矣,可以回到他的殿下身边。
可一回来就扑了个空。看着莉安冷淡的脸,顾留钧不由皱紧眉。
他记得这个人。先前照顾穆朝的佣人,也是唯一一个被穆朝一直留着的佣人,还给自己提供过寻找穆朝的线索——想到这里,顾留钧就觉得痛苦。
后来莉安却因为看顾不周被皇帝被皇帝带走,一年时间中不知所踪,现在却又回到殿下身边了?顾留钧一时猜不准这是谁的安排。
“殿下不在此处。”莉安苍白着脸,神色冷淡。
一副十足戒备的姿态,好像他顾留钧是什么洪水猛兽,靠近穆朝身边十米就该被报警赶走。
他忍不住皱眉。顾留钧先前与莉安打交道时,就知道这人对穆朝多么忠诚,现在她一看就是不会告诉自己穆朝的行踪,他也无意纠缠,只能转身离开。
在皇宫里转了好几圈,绞尽脑汁回忆记忆中穆朝常去的地方,顾留钧苦涩地发现自己对穆朝的了解几乎为零。他花了小半个白天,问了无数人,最后才知道穆朝去了哪里:
训练场。
得到答案时,顾留钧恍然大悟,又觉得自己真够愚蠢。
怎么会想不到是训练场?顾留钧脸色阴沉。
大概,是因为在训练场,有过那样不好的回忆。
那一个赌约,那一次请求,那一双,心如死灰的眼睛。
那一句,“求你”。
到训练场外时,顾留钧遥遥望见不少人围在场外不敢进去。他立马开始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殿下是否安好。随手抓过一人来问:“里面出事了?”
那人愕然,看见顾留钧时更惊愕:“没、没什么事……”
他犹豫:“只是,穆朝殿下现在单独在里面。我们不敢进去打扰。”
“为何不敢?”
原本顾留钧以为会是什么特殊原因,却看见那人眼中亮起狂热光芒:“殿下近几日都在正在进行单兵作战模拟,天天都能刷新记录!我、我们怎么能进去打扰!”
“……”
顾留钧着实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身体已经康复了么?精神力也没事了?顾留钧抿紧嘴唇。他看了眼表:“现在正在模拟中?需要多长时间。”
“现在?”那人愣住:“您要进去么?……现在应该也快结束了,您可以进去了。”
独自进入训练场,刚刚踏进来的瞬间,顾留钧就忍不住眯起眼睛。
收束成一拢的视线里,一道白色影子迅速闪过,以万钧之势,风驰电掣一般横跨整个场地,所过之处由精神力凝聚而成的黑色机甲全部溃散。
仿佛一缕白色日光,笔直而凛冽地插进所有黑暗。
没有人能在看见这样景色时还能无动于衷。顾留钧不由的怔怔上前,手贴上场地特设的防护屏障上。他隔着这样一道淡蓝色屏障,鼻尖都快要抵到上面,视线如此专注,专注得近乎痴迷。
……这是他的殿下。他曾丢失过、最后失而复得的殿下。
这么耀眼,顾留钧想,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的穆朝是怪物?
他一直没告诉任何人。
那一天,顾流缨主动下了赌约邀请的那一天,他独自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两台B级机甲交锋的那一天。
他看着穆朝的那台机甲,看着他跃起,看着他落下,看着他扭断另一台机甲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自控地,为之着迷。
模拟确实快结束了。没到三十秒,场地就微微黯淡了,面前的屏障也消失不见。顾留钧收回贴在上面的手,朝那台白色机甲走去。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身体怎么样了?自己不是故意消失,是因为第四星系的战事?还是问记忆有没有恢复?
……一切忧虑不安的思索,在看到从白色机甲驾驶舱里走出来的人的那一刻,全都灰飞烟灭。
年轻世代军衔上升最快、人人趋之若鹜的顾留钧,在看到穆朝时,发现自己舌头像是打了结。
真傻,还想开场白。明明现在,连一句话,都好像说不出来。
张张嘴,顾留钧掐了掐手心,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我回来——”
声音像断线般,卡在喉咙里。
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那个日思夜想的人静静走来。他身上穿着紧身的机甲操作服,黑发因汗湿贴在额上,映出一股透明的冷白。
穆朝抬起眼,一双像被洗过一样的金眼睛。他看见顾留钧,视线困惑,旋即认出对方身份,脚步不由得一顿。
“顾留钧?”
“殿下。”顾留钧没有回答,只紧紧地看着穆朝。
他轻声说:“……您受伤了。”
穆朝一怔。
他低下头,很快就发现顾留钧说的是对的:右臂被划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微微渗着血。大概是在方才驾驶舱里翻滚时伤到的。
他没什么表示,只略略颔首:“谢谢”,然后便要去找治疗仪——
“您没感觉到痛么?”
穆朝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平静走过顾留钧身边,左手手腕却被拉住:
“您没感觉到。”疑问已经变成肯定:“您感觉不到痛吗?只有这次?……还是很多次了?”
穆朝停下。
回望,对视,他对上顾留钧缩紧的瞳孔。手还在对方手心,另一边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往下流,余光一瞥,果然是血。可惜除了暖意,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几次了呢?顺着顾留钧的话,穆朝想了想,好像数不清楚。
但有一件事很清楚。
看着顾留钧,穆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