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盥洗室,穆朝便去找自己拍卖会的位置了。
他从黑市里买来的请柬是最低级的请柬,位置也很偏。
整个拍卖会场分为三楼,而穆朝只能去一楼的位置。他不是一个追求享受的人,不如说这样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才更得他心意。
当穆朝快要坐下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喘气声,一只手也探了过来。
有了一次经验,穆朝不费吹灰之力就躲开了那人的手。他心里无奈,低头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夏恩撑着膝盖,抬起一张精致的脸,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希特里家素来以那双灿蓝的眼睛著名,而身为血统最纯正的继承人,夏恩的眼睛蓝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夏恩估计是一路疾奔过来的,声音都是断续的:“我有话要说!”
而穆朝一句话都不想听。
他扭过头去,拿出请柬比对着位置,快要找到时叹了口气,再次躲开夏恩想抓住自己的手。
他将那张请柬折叠好,放进腰侧的口袋。
“我没有时间跟你争辩,”穆朝淡声说:“你想告诉顾流缨就尽管说,不用通知我,我没什么所谓……”
“抱歉!”
一声夹着喘息、但仍然十分清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穆朝愣了愣,皱起了眉:“什么?”
“我说,抱歉,”夏恩终于不喘了,站直之后,咬着牙,用那双蓝眼睛望着穆朝:“我刚刚去问过了。”
“……帝国祭那晚的事,我问过了。”少年垂下睫毛,闷闷地说:“流缨做的事,我也知道了。”
“……”
荒芜的心,忽然掠过很多情绪。穆朝垂眸,说:“你知道了。但这与你无关,你不用替顾流缨道歉。”
“我不是替他道歉!”
夏恩有些着急了:“我是、我是!”
之前嚣张跋扈的少公爵忽然说话都不利索了。他结结巴巴地就是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半天之后一跺脚:“你跟我一起吧。”
穆朝困惑地看着他。
“去我的位置,”夏恩说话逐渐变得流畅:“我的位置在三楼,是一个包间,比这里大——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需要。”
“为什么?”夏恩急了:“我那里比这里大得多,这里又小又吵,你不觉得难受吗?”
穆朝不回答,只摇摇头:“你该走了。”
虽然这里很偏僻,但夏恩一连串的动静还是招惹了不少人看过来,尤其他们看到夏恩那头标志性的金发之后,目光微妙地留滞了很久。
现在本就是特殊情况,虽然穆朝对自己的伪装有自信,但注意到自己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夏恩无论到哪里都是发光体,天生要吸引人的——穆朝只觉得能离得越远越好。
看他油盐不进,夏恩气得抿紧了嘴唇。但他气了半天,什么都没做,只闷声说:“你来拍卖会,是想买什么吧。”
“……如果我来喊价,没人敢和我竞价。你、这样你都不肯来吗?”
穆朝顿住了。
他已经快走到自己的位置,此前夏恩一直紧紧跟在他后面,一副很想抓他又不敢的样子。
看他终于肯停下,夏恩又走近了一点:“你……”
穆朝猛地转过身。他面容无澜,一双眼无神,带着烧尽似的平静,直视着夏恩灿蓝的眼瞳。
夏恩不喜欢穆朝这样看他。他下意识有些心慌,拇指紧紧摁着手心,颠三倒四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被穆朝打断:
“……我知道了。”穆朝还是妥协了:“我跟你去。”
他们一路上了三楼。
尽管有掩饰面容的装置,但好像这个会场里人人都认识夏恩。几乎是所有人在他们经过时都会微微低下头,跟夏恩致意。
“到了。”夏恩在他前面停住,随从打开了门。
里面是一个装潢高档的包厢,面积估计比下面百来个位置加起来都要大得多。
穆朝面无表情地走进去,无视了身边所有人打量自己的眼神。
他甚至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
那是谁?
少爷的朋友?少爷的朋友都在帝都吧?
“殿——”夏恩的声音急刹车:“我该怎么叫你?”
“召木。”
“……”夏恩似乎被噎了一下:“召木,我知道了。”
那些窃窃私语变大声了:
才知道名字?
怎么会才知道名字!是少爷新认识的人?
不会吧?难道是少爷……
穆朝眼神扫过驻在一边的侍从,那些人顿时都低下头去,一个个静若寒蝉。
“你怎么认出我的?”穆朝确认那些人不会再说话时,扭头问夏恩。
其实他应该一开始就问,但自从他离开帝都,不知为何反应变得迟缓许多,虽然也不碍事,但偶尔会莫名走神。
遇到夏恩之后,似乎更容易出神了。
夏恩眨了眨眼睛,似乎想糊弄过去,但好半天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你的脖子。”
他举起手,绕到脑后,指了指靠近发尾的一个位置:“这里,有一道伤痕。”
穆朝怔了怔。他伸出手去摩挲自己的脖颈,手下却一片平整。17冒出来说:“的确如此,主人。痕迹已经很浅了。”
穆朝抿了抿嘴唇。他听着夏恩继续不自在地说:“其实本来看不见的……但你剪头发了吧,所以看见了。”
为了掩盖自己,也为了方便活动,穆朝确实稍微剪短了一点头发。但他清楚地记得,前世自己是没有那道伤痕的。
“……应该没有别人知道,”夏恩轻声说:“你不用担心。”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直到今天,夏恩都记得第一次见到穆朝的情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七年前吗?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穆朝。
虽然去过皇宫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被父母带着觐见皇帝。十岁那年,自己听说顾家老大是个测出精神力SS级的天才,所以不管不顾地进了宫,想见一见那位“最强的同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结果迷路了。
夏恩在皇宫里窜来窜去,他胸针上希特里家族的徽章让那些下人都不敢拦他,于是他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玻璃温室。
那天阳光很好。灿烂的光,灿烂的太阳,泼洒一样落进温室里,照在那些半开的花上。
夏恩不是一个喜欢植物的人。他转了转觉得无趣,转身就想走时,却听到了翻书的声音。
是顾留钧吗?夏恩一下子来了精神,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发声处。
——不是顾留钧。
是一个黑发的男孩。大概和自己同龄,或者更小一些。
他坐在一座高大花台的最顶端,背对着自己。从夏恩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柔软的手指和膝盖上翻开的书本。
夏恩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他仰起头,看着那个孩子,看着他微卷的黑发和白皙的脚踝。衬衫的衣领被蹭开了,露出了一点点细腻的后颈。
上面有一道肿起的伤口。似乎快好了,已经结痂了,伤口的形状清清楚楚地露在空气里,也清清楚楚地留在了夏恩的记忆里。
可能是听到动静,那孩子转过了头。
他露出脸的那一瞬间,夏恩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微垂的眼角,波光粼粼的眼神。
轻轻一眨,漫天都是璀璨的金色。
夏恩每年都会见到皇帝。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金色的眼睛心惊了。
但这孩子却不一样。
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瞳孔,那样、那样震撼人心的美丽——
在这一瞬间,夏恩·希特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孩子的视线扫过自己却毫无停留,轻巧干脆地落到自己身后。
然后,拥有神的眼睛的孩子灿烂地笑开了:
“留钧哥!”
书本从他膝盖上滚下来,手腕探出袖口,朝夏恩的方向挥动。
而夏恩身后也传来声音:“穆朝殿下,请小心一点。”
声音的主人越过夏恩,走上前去接从花台上跳下来的男孩。
那也是夏恩第一次知道穆朝的名字。他看着那个笑着的男孩,看着他眯起的笑眼和白皙的脸颊,却得不到对方一点注意。
而后来的七年间,夏恩又认识了顾流缨。渐渐的,他不再去关注那个叫做“穆朝”的孩子,也渐渐的听到了那些歇斯底里的传闻、丧心病狂的劣迹。
他也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见到了穆朝。每一次,对方都站在角落里,不用那双金色眼睛直视任何人,只是低垂着头,只伶着孤单着,像一抹幽灵。
而夏恩总是站在人群中间。他往往是负责拉住顾流缨,让他别过去找穆朝的那一个。他曾经坚信自己是对的:
如果放流缨过去,他一定会被那个该死的废物伤害的。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在得知那一晚的经过时,夏恩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他,去留下他,去和他多说几句话。
夏恩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但在走廊上,在看到那个陌生背影剪短的头发下,那一点浅淡到难以分辨的痕迹时——
夏恩才知道,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七年前的“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