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钧眼睁睁看着穆朝的手从自己虎口中掉出去,他心急如焚,起身就想拦他:“殿下——”
“够了!”
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顾留钧张皇失措地看过去,脸色惨白。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林知疾速走过来,毫不犹豫地拉开顾留钧,挡在穆朝面前:“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顾留钧的嘴唇颤抖起来。
林知愤怒地瞪着顾留钧,胸口不停地起伏,语气痛心疾首:“你怎么能变成这样?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老师……”顾留钧强忍住自己后退的冲动:“阿流他……”
“不要再说了。”林知深吸一口气:“陛下已经知道了,现在,马上和我回宫去!”
舱内顿时陷入一片荒芜的寂静。
回程的悬浮器中。
穆朝摁着自己的手臂。掌心下脉搏突突跳动,异样的生命力在他身体里咆哮,他独自一个人靠在角落里,紧紧攥着自己的耳坠,脸上的血痕还没擦拭干净,所有人都离他很远,没人敢靠近。
穆朝垂下了眼睛。
他再一次尝试着在精神海里呼唤他的系统,终于在大概第八、九次时得到了回应。
17听起来很卡,带着机械般的迟钝:“……主、人……”
穆朝眼前一亮,顾不上跳动的脉搏,低声问:“你还好吗?”
“我没有事,”17听起来很焦急,声音却支离破碎:“我只是……被绊住了。”
穆朝皱起眉。
“系统之间的一些事,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全部处理好了。我向您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17听起来,是一种故作的轻松。穆朝静静听着,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并非不担心。
只是。只是17相信他。
那他也应该相信17。毕竟在这个新的世界,如果连17也不能相信的话,那穆朝也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能够信任的人了。
悬浮器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刻钟就抵达皇宫。
顾流缨先被带了下去,顾留钧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带走,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和穆朝一同被领进一间书房。
穆渊行就坐在书桌后。
他姿态并不端正,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本书——纸质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穆朝和顾留钧被林知带进去时,穆渊行抬了抬眼睛。
等到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站好,恭敬地垂下头,穆渊行才垂下眼,慢慢翻过一页书:“说吧。”
林知先简单讲了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到顾留钧艰涩地、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他看到的事,最后轮到穆朝时,穆渊行抬了抬手,没让穆朝开口。
他从林知手上接过一份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列出了现场所有细节和相关鉴定。
他撑着脸,随意翻了翻,在看到“现场精神力鉴定分别为S级、SS级”时顿了顿,而后将那份报告丢上书桌。
穆渊行问:“顾流缨在哪?”
林知:“目前被关在宫前地牢。”
“关着。至于顾留钧,带他回房间。”皇帝挥挥手:“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出门。”
林知顿了顿,低头应是,同时把顾留钧一同带出去。
门发出厚重而沉闷的响声。
穆朝独自一人站在书桌前。
由于受到星际风暴的影响,帝都星的昼夜偶尔会有异变,帝国祭正是挑在每年异变最多的时间举办。
此时明明该是深夜,窗外却隐隐泄露出一点晕开的鱼肚白,尽管黑暗仍占据大半天空,却也似乎快要到白天。此时熹微日光落进来,落到穆朝脸侧,倒映出一片苍白瘦削。
“说吧,”穆渊行将报告搁在一边,“你不才是当事人么?说说看。”
穆朝垂下脸,从帝国祭典赛讲起,再到见到林知结束,没有遗漏细节,也没有夸大其词,就好像在讲的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一个陌生人身上一点普普通通的小事。
听的时候,穆渊行不动声色,只有在听到“Z0003”时才略顿了顿翻阅书页的手,打断穆朝一次:“你被注射了?”
穆朝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被注射了两毫升左右。”
“两毫升……?”
“是。”
穆渊行的眉宇紧紧皱起来,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穆朝对他每一个表情都很熟悉,知道这是他要生气的表现。印象中,穆朝只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穆渊行这样的表情。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呢?似乎是哪个想送人进来的贵族,偷偷在他的杯子里加了东西,他高烧三天之后醒来,看到父皇便是这样阴沉沉的脸色。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皇那么生气。
这模糊而温暖的记忆,让穆朝微微抬起眼。他抬起眼的半秒中,心里莫名,升起希冀般的紧张。
“把顾流缨给我——”
穆渊行的声音忽然卡在原地。穆朝怔怔看着他,看见他的神色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瞬间。
……随后穆渊行的表情恢复了平静,自如的,甚至带着微微的不耐,好像穆朝说的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说:“流缨确实做错,这种东西都敢弄来,看来是平日里管教不够。”
“这件事是他不对,我会让人去教育。”
戛然而止。
很久之后,或许也没有很久,穆朝缓缓抬起头。他站在惨白的日光里,一双眼睛茫茫地望着穆渊行:“……什么?”
穆渊行皱起眉:“怎么?你觉得不满么?”
他脸微微一沉,停下敲击桌面的指尖:“你受了惊吓,我大概能理解。如果心情不好,就拿去这个。”
他从桌面上随手取过一物递给穆朝:“一颗小行星的控制枢纽。在第二星系,名字……”
穆渊行思索一瞬,说:“似乎叫做朝阳。每天有一个小时会发出金色光芒。”他看了一眼那物件,心中忽然想起:
这原本是要送给顾流缨的。R9017摔了,自然要换个礼物。
不过,给穆朝也不是不行。
他无可无不可地颠了颠:“你拿去玩吧。”
穆朝垂眼那东西,有一会儿没开口。再说话时,他问:“您不惩罚他么?残害皇族,偷用禁药,按帝国律法,应是死罪。”
听了这话,穆渊行抬起头来。他看着穆朝,明明是坐着,却硬生生给人一种俯视之感。
半晌后他嗤笑一声,合上手中书本:“皇族?”
“你可曾记得,”
穆朝听见穆渊行淡漠的声音:“我承认过你一次?”
……
一句话而已。
只是一句话,穆朝的世界忽然空白一片,只剩下穆渊行张合的嘴唇:
“若你还不满意,我会告诉他,让他同你道歉。”
“……道歉?”
那一直连一点情绪都不舍得给他的眼神终于变了,变得锋利而压迫,“你不满意?你还想要什么?”
——你这样的人,还配要求什么?
……是啊。
穆朝在心里轻轻说,是啊。
他还能有什么不满。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顾流缨是主角,主角怎么会做不好的事,如果做了,那也是要快快略过去的。
都已经罚过了,甚至要给他这样的人道歉,那还要怎么样呢。
——可我以为,哪怕您再厌烦我,再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也会看在我这么多年,这样痛苦朝您伸出手的模样,会稍微心软,稍微想起我是您的孩子。
再不济,也总会有一点不忍,有一点同情。
原来没有。
可惜没有。
……果真,没有。
穆朝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觉得眼前人是这么陌生。
这一瞬间他忽然无比感谢自己之前是写的匿名信,不然那所谓的礼物送到时,不知道穆渊行是要把它丢去哪里。
看穆朝接过那东西,穆渊行再次低下头去翻开书。穆朝凝视他英俊平静的侧脸,许久后,还是问出口了。
他说:
“如果顾流缨真的得手,我的精神力被毁了,您也不会处罚他吗?”
穆渊行翻书的手顿住,抬头看穆朝一眼,连话都没说。
他只用一个眼神,就让穆朝明白了一切,在明白的同时,他如坠冰窖,从指尖到心脏都被冻僵,一瞬间,他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茫然,只有冰原那样空空荡荡的茫然,在他每一根神经里游荡。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想从寒冰中得到温暖?他生生饮下这冰,自以为能够煨暖半分。
但冰这么锋利,这么尖锐,一口饮下去,血肉模糊,冻透心扉,把他整个灵魂都黏连在一起,比起痛苦,先感到的,大概是心冷。
冷着冷着,是不是就会冻死呢?
穆朝抬头,深深凝望了穆渊行一眼。
他看得这么用力,好像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很久,房间内没有人说话,只有穆渊行偶尔翻阅过书页的声音。
穆朝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父皇,看着他阅读时微抿的唇角,看着他眉心浅淡的皱痕,看着他的脸,与自己无甚相似的那张脸。
看得他眼眶发涩。
“陛下。”
“如果……”如果我走了,您会伤心么?
被呼唤的人闻声抬起头,渊渟岳峙一张脸,眉目疏朗,发羽乌黑,面目泠然,没半点情绪。
他那双与穆朝如出一辙的金色瞳孔,高高在上地,冷冰冰地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
……是了。
这就是了。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寻死路。
这一瞬间穆朝如鲠在喉。他定定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弯下了腰。
“陛下,”父皇,
“我回去了。您……”再见。或该说永别。
他顿了顿。抬起手,指腹贴近心脏,感受其下碎裂的跳动声。
往后余生,请您照顾好自己。
如果能常笑笑,那便最好不过。
如此诚恳,如此悲哀,他想:
大概是会多笑的。
因为我要走了,您再也不用看见我,想想便知,您会多宽慰。
“献给您,帝国无上的荣光。”
穆渊行皱着眉,抬起眼时,只看到阖上的门扉。他心里乱了瞬间,定定注视片刻,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翻书声又在房内响起,这一次响了几分钟,就被一声闷响取代。
看着被砸到地毯上的书,穆渊行素来傲慢的神色里带上戾气,他眉眼阴沉,打开终端说了什么,很快门口打开,林知匆匆赶来。
“之前去看护穆朝的那批人,把他们统统给我找回来!”他连咬字都阴鸷,林知许久没看见他这般恼火,心惊的同时,难免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陛下……”
“有一个算一个,把穆朝从小到大的报告给我全部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