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去大学报道这天, 宋知和周亦婵起了个大早。
两个女孩各自推一个行李箱，出门前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在今天之前, 她们都没想到, 自己竟会在双胞胎姐妹的陪伴下一起踏入新校园。
超越爸爸妈妈，是一种更奇妙的体验。
她们亲昵地挽住彼此走进电梯。
伴随着电梯下行，周亦婵问：“知知，你真不开周衍送的车啊？”
“其实开了也不算原谅他, 供女儿上学为女儿提供便利, 是他身为爸爸的义务。”她摇摇宋知的手臂, 撒娇, “我好想坐姐姐的车兜风！”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 宋知已经能对妹妹这卖萌的模样免疫。
她抬手摸摸周亦婵的头：“乖，等姐姐进校车队了, 带你坐赛车兜风。”
周亦婵喃喃：“骗人, 我知道大学生方程式的车也是单坐。”
叮一声，电梯抵达一层。
宋知轻笑, 开始给妹妹画饼：“这样, 等陈焰下次回国，我开他的跑车载你。”
周亦婵眼睛一亮，正想夸宋知“重妹轻色”真姐妹。
忽然, 前方两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将她的话堵在了喉咙。
是周衍和宋语默。
在两个女儿入学这天，他们竟结对出现了。
一家人分开立在走廊两端，静静看着彼此沉默。
好半晌，怀抱两束鲜花的宋语默举步先朝两个女儿走来, 最后停在宋知的面前。
她默了会，才说：“宋知, 恭喜你要上大学了。毕业那天没能来，我很抱歉。”宋语默将花举到女儿面前，“虽然已经太晚，但，这束花是我欠你的。”
这是一束代表歉意的黄玫瑰。
宋知曾在宋语默的作品中读到过黄玫瑰的花语：为爱道歉，请你留下。
她看着这束鲜艳而又浪漫的花束，惊讶的同时心想，这样的致歉方式倒很宋语默风格。
其实，她没想到宋语默今天会出现，还会先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在宋知与母亲十几年的相处中，妈妈总是疏忽又冷硬，她总是不耐烦，每次争吵都不会先来破冰。
决裂那天，她亦没有追出来，哪怕这次和亦婵冷战，她都迟迟没出现。
宋知以为宋语默不会再出现了，但她却来了，还带着花。
倘若这束花是在高考结束那天，或是她从伦敦归来那夜，甚至，是在法拉利盛典她们母女重逢时送来，宋知认为自己都会立刻收下并原谅母亲。
但——
此刻，宋知只淡然地看向宋语默，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太迟了。”她说，“我已经不需要。”
宋语默这次却没有立刻离开，也没就此放弃。
那夜随周衍找到两个女儿后，她认真思考了很久。无数次想找过去，想起宋知的决绝，和周亦婵的失望，她又一次次克制住。
她写过那么多道歉认错的桥段，真轮到自己时，却依旧不知该怎么做。
宋语默自知犯了“死罪”，她也想过离开，就像十八年前那样，解决不了问题就逃走。
但想到离开的结果，一定是彻底失去两个女儿，她又不舍。
想了又想，最终，她决定留在这里慢慢赎罪。
此时此刻被拒绝，宋语默依旧站在女儿面前。
她开口，声音些许艰涩：“宋知，我决定要留在海市了。能不能，再给妈妈一次机会？”
“以前是我错了。宋知，”她以请求口吻道，“我想重新做一次你的妈妈。”
宋知轻顿。
她想起，曾经自己连开口问“妈妈愿意为我在海市吗”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知道，宋语默只爱她自己，不为任何人停留。
却没想到能在决裂后，听见她说要留下，听见她请求重新做一次母亲的机会。
就像那日的周衍。
宋语默似乎是真意识到她哪里错了，也许，她是真心想挽回。
宋知盯向她，这个自己曾寄予无数渴望的母亲，在决裂之后，她才终于有了一点点为人母的样子。
但是——
对妈妈已彻底心冷的宋知，却并不打算原谅。
“宋语默，我想你应该明白‘决裂’是什么意思。”
宋知直视母亲的眼睛：“希望我们不会再这样遇见。”
话毕，她便推着行李箱与之错身，与决裂那日同样的笃定决绝。
“宋知！等等我！”周亦婵第一时间追上她。
但她却伸手拦住妹妹，微笑：“你们聊一聊吧。放心，我会在楼外等着你。”
周亦婵步伐微停，而宋知捏捏她手，利落出去。
她表明了她的态度：对宋语默，她不会再有任何妥协。
但她知道，周亦婵和宋语默，需要一次这样单独的交谈。
周亦婵确实也有些话想对宋语默说，所以，她没坚持追出去。
周衍看她们母女一眼，亦如上次在餐厅，追着宋知而离。
霎时，只剩宋语默和周亦婵两人。
宋语默将另一束红玫瑰捧到女儿面前：“亦婵，妈妈也很对不起你。缺席十八年，重逢后又故意瞒着你，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但是——”
她笑了笑：“比起道歉的黄玫瑰，我觉得你会更喜欢浪漫的红玫瑰。”
周亦婵确然是喜欢的。
她看着开得正热烈的红玫瑰，又对上宋语默温柔的眼睛。她发现，就像宋知面对爸爸没办法彻底狠心，自己面对妈妈时亦然。
诚然，得知妈妈在认出自己后，却只想着拿自己当写作工具，周亦婵心碎又失望。那一刻，她是怪宋语默的。
但当妈妈怀抱花束，在开学这天重新出现在面前，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恨她。
周亦婵始终不语。
而宋语默又道：“我很抱歉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去，对你，对宋知都是。但这段时间，妈妈想了很多，最后我发现，我不想失去你们。”
“亦婵。”她告诉她，“你和我告别那晚，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妈妈想去你的房间，认识过去的你；想抱抱你，听你倾诉心事；想和你喝酒，一起规划绮丽的未来。”
面对这个女儿，宋语默没有请求。
她只是问：“亦婵，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喝酒吗？”
周亦婵越听越心软。
其实她真的很喜欢妈妈，从小渴望，遇见即深陷。相处两月，她也体会到妈妈是真的喜欢自己、偏爱自己，为此，她可以原谅妈妈当初的“抛弃”。
但——
周亦婵却回答：“对不起。”
想起这几天，宋知诉说的孤独与心酸。
周亦婵说：“妈妈，我知道你对我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我也是。我喜欢和你相处的日子，喜欢和你喝酒旅行，但我还是决定要离开妈妈。”
她凝住宋语默，目光坚定：“因为我更想要选择姐姐，她需要我，她现在只有我。”
“谢谢你的花，但我不想让宋知夹在中间为难。”
周亦婵最后道：“人不能什么都要，我是，妈妈也是。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吧。”
女儿话毕与她错肩，坚定不移地走向了她的姐姐。
宋语默捧着两束玫瑰，垂目，颓败又无力。
这一刻，她陡然发觉，原来比起女儿恨自己。平静的放弃和不被选择，反而更教人痛心。
从前，她漠视宋知，轻而易举地放弃周亦婵。
如今，恶果自食。
她终于也尝到了被漠视，被放弃，是何等钻心的滋味。
-
宋知推着行李箱，走出公寓，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
并不意外地，周衍跟了出来。
看见宋语默到底令她生出些不开心，所以抬目看向父亲时，她也没什么好态度。
“才这么几天，就打算食言了？”她开口就责怪他不守信，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仅自己过来，还组团来索要更多机会。”
宋知冷声问：“你们以为这是什么游戏吗，随时都能有重启的机会？”
周衍知道她误会了。
他立在女儿面前，刚好替她挡住阳光。然后他才解释：“知知，你误会了。我和你妈妈是在公寓楼下无意碰见的。”
宋知闻言抬首，想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对上她目光，周衍说：“我没那么自以为是。你和你妈妈相处十八年，很多事我根本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自作主张。”
的确，以周衍的性格，确实做不出去撮合自己和宋语默和好这样的事。况且他自己都还没得到原谅，他肯定知道，那样做只会更适得其反。
宋语默缄默这样久，想通了特意选择开学这天来道歉，也像是她的作风。
宋知知道自己应该是情绪不稳，误会了父亲。
她不自在地移开眼，一时竟觉有些尴尬。
半晌，她才干巴巴道：“哦，那你今天来又有何贵干？”
女儿对自己有情绪是好事，这代表着还在意。
周衍见她微窘的模样，微微一笑：“没有别的意思。”
他坦诚地说：“大部分的小孩上大学时，父母都会陪同一起。知知，爸爸只是担心，也许这也会是你的愿望。”
宋知倏尔一顿。
她不由重新侧首，定定看向父亲。
其实在得知周衍真的是爸爸前，有家人送行确然曾是她的愿望。
在宋知眼里，拿到驾照载周衍一同前往T大时，就已经算是圆梦。昨天她收到了周衍送的车和开学礼物，她以为，他今天不可能再出现。
但他居然来了。
男人立在她跟前，柔声告诉她：“如果你愿意。爸爸就会开车送你去学校，帮你推行李箱，陪你报名，送你到寝室楼。然后——”
他说：“带着你再重新去认识车队的楼老师，告诉他，你是宋知，你将就读机械院。”
“再晚些，我们会一起去接闹着要独立入学的亦婵，吃过饭，你们会去校门口的超市采购，而我负责帮你们推购物车和结账。天黑前，我会自动消失，把空间留给你们自己。”
周衍描绘着他的构想，从入校到分别，像是早已计划过无数遍那样流畅。
宋知仰目望住父亲期盼的眼睛，一阵风拂过，吹散了她胸中全部低沉，也令心间某些冷硬的角落动摇。
她差点就要心软。
恰是此刻，周亦婵推着行李箱隆隆地飞奔而来。
“知知！快点，司机在催我们了！”女孩挽住她，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拉着她往小区大门跑。
宋知惊呼一声：“我的行李箱！”
周亦婵闻言驻足，她欲返身去拎，却见身后父亲已替她推箱而来。
“走。送你们到门口。”周衍说着掠过她，又伸手，将周亦婵的箱子也接过来。
男人推着两个行李箱越过她们，大步流星往外。
姐妹俩对视一眼，周亦婵又拉着她奔跑起来。
朝阳挥洒，晨风拂面，宋知盯着父亲疾走的背影，唇角扬起了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弧度。
*
因为网约车来得太快，周衍最终还是没能送女儿们入学。
姐妹俩结伴而行，因公寓离T大本就不远，没多久，她们便抵达学校门口。
才上午九点，这里已然是一副人烟浩穰的模样，一下车喧喧嘈杂便灌入耳朵。
到处都是推着行李箱的学生，支起的“迎新棚”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怎么最后一天报道的人这么多啊！”
周亦婵震惊地瞪圆眼，“我们要一个个棚去找报道处么？”
宋知正欲说不用，随便找个志愿者问问就行。
但还没开口，就立刻有三个志愿者主动向她们迎来。
两个学长，一个学姐，他们同时问：
“同学，是新生报道吗？哪个学院的？”
旋即，他们又用同样好奇又炙热的目光打量两个女孩，就像她们逛街那天遇到的每个人。
宋知和周亦婵对视一眼，同步颔首回答：“是的，我们是双胞胎，我们都是报道的新生。”
接着，她们说相声似的，一人一句：
“我是机械院新生。”
“我是艺术设计院的新生。”
“学长好。”
“学姐好。”
“请问机械院报到处在哪？”
“请问设计院往哪走？”
最后，她们又异口同声道：“麻烦学长学姐指指路。”
提前演练过的两人，默契十足，给过来的三个迎新志愿者都看懵了，连带着周围的人都投来惊愕又好奇的目光。
姐妹俩太抢眼，结果，三位志愿者还没回过神，人群中就传来激动地几道声音：
“学妹！这儿，这儿！”
“我们就是机械院的迎新学长！”
“是宋知学妹对吗？我们汽车工程靠谱的学长今天都来接你了！”
话刚落音，便有一群男生冲过来将姐妹俩团团围住，晃眼一看，起码十几个人！
宋知：……？
周亦婵：……！
这阵仗，饶是姐妹俩先前逛街已接受过路人的注目洗礼，此刻也不由有些发蒙。
而学长们已经热情地接过了她们的行李箱，为她们遮了遮阳，然后又递来矿泉水问：“学妹，要喝水吗？”
宋知这才回过神，有些戒备地说：“谢谢不用了。我们自己来吧，学长为我们指路就行。”
“没事没事！放着学长们来！”
“就是就是，你可是咱们专业近四年以来，唯一的小学妹！”
“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学长！”
宋知：……
如果是这样，那她有点理解这群“发疯”的学长了。
她“呃”一声，道了句谢谢，说：“但还是别这么夸张啦，入学第一天，学长们低调一点吧。”她表示，“有一个人带我去报到处就可以了。”
然而，学长们说什么也不散，美名曰：“要让其他院的人知道，学妹有我们全系罩着。”
盛情难却，最后宋知放弃了游说。
她正想拉着周亦婵，先帮妹妹问到设计院的报到处，却见女孩已经跑出两米，正举着手机笑眯眯地录制这浮夸的场面。
隔着人群，周亦婵道：“知知，别管我。这太有意思了，我要先陪你去报道！”
宋知再度无言。
眼看着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她不再耽搁，被十几个学长簇拥着一起去了报道处。
旧日重现，姐妹俩今天走到哪，就又是哪里的风景线。
好在，各院的新生报道处相隔并不远。
抵达这片区域后，有一半的学长又热情地去到了周亦婵身边，顺便也带着她把流程都走了。
姐妹俩分开，围观的视线才终于少下去。
有这么多帮手，她们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全部搞定。
最后去宿舍的时候，因为全系只有宋知一个女生，她被分到隔壁机械电子工程的宿舍了。她一个外来系的，周亦婵不放心，想跟着她去看看室友人怎么样。
当然，一同前往的还有汽车工程系热情的学长们……
直到抵达女生宿舍的门口，宿管阿姨的眼刀横过来，一群男生才可算被轰走。
宋知长舒一口气，忧心地道：“天啊，希望明年能再来一个学妹，不然我这四年该怎么过……”
周亦婵却哈哈大笑：“没关系，今晚我就把拍的视频发给陈焰。”
她眨眨眼，意有所指地道：“我相信他会帮你想办法嘿嘿。”
宋知掐她腰，立马说：“周亦婵，你发了试试！”
“真的？”周亦婵装傻，“你也想知道陈焰会是什么反应么？”
宋知瞪她一眼：“你走吧，我不跟你玩。”
周亦婵撒娇地挽住她，“那你要跟谁玩？”
宋知开玩笑：“跟你的仇人，江舒月！”
周亦婵哭哭脸，正想说她“好狠的心”，却听寝室里竟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嗯？谁在叫我？”
姐妹俩的步伐骤然一顿，她们停在寝室门侧，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彼此的表情都在说：你也听见了？
下一秒，疑惑的两人同时往前一步。
恰好，寝室门也在这刻，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冤家路窄，转瞬，江舒月的脸竟真的出现在她们眼前。
相对的刹那，三人都明显一愣，她们都没料到竟会这么快又遇见。
周亦婵愣在原地，宋知则轻轻蹙眉。
而站在她们面前的江舒月却勾唇，笑得不怀好意：“你们也报了T大机械院？看来我们的缘分还长着呢。”
不必再问，只这句话，宋知便确定——
江舒月应该是她的室友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