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终于道出“实情”, 而宋知倏然怔忪,却一时说不出话。
想不想见妈妈?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即便不代入周亦婵本人, 宋知也知道, 女孩肯定会想见妈妈。
就像是自己的爸爸若出现,或许会犹豫、会忐忑,但最终她一定会去见他。更何况,她明知, 周亦婵为了靠近她的母亲, 甚至不惜与自己交换身份独身前往大西北。
周亦婵的妈妈现身, 女孩终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 这的确是大好事。
宋知应该毫不迟疑地说“想”, 但她看向周衍暗潮涌动的眼睛,话哽在喉咙, 却怎么都无法讲出口。
因为一旦开口, 便意味着,她和周亦婵的交换就该彻底结束了。
毕竟, 她们当初互换, 除了环境对周亦婵的压抑,更多的缘由是女孩想去追寻母亲踪影。
如今所思之人出现,一切自该恢复原位。
那是周亦婵最向往的妈妈, 她当然要去见,而且要亲自去见。
思及此,宋知深吸一口气。
她最终还是钉截铁地说:“想的,我当然想见妈妈。”
诚然,她很不舍这段奇妙旅程抵站。
但她不能再更贪心, 她已经因为陈焰而自私延期过一次,不能再因自己的私欲而耽误周亦婵见她的母亲。
宋知想起周衍最近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及过周亦婵的妈妈, 每次,他都欲言又止。
她担心,自己若迟疑,他便又会将此事搁置。但她觉得周亦婵应该会迫不及待,所以,她毫不犹豫给出明确答案。
然而,女孩的果断落在周衍眼中,却是,对现在的毫不留恋。
听宋知说“爸爸是引她的灯”,想起她曾告诉自己,“我很需要爸爸”,他原本以为女儿是喜欢周衍这个人的。
但此时此刻,她这样果决地说“想见妈妈”,他又开始动摇。
周衍当然知道,女孩是站在周亦婵的角度上回答自己。
但倘若,宋知喜欢他、喜欢交换的生活,她不可能没有半点的犹豫和不舍。
本来已欲坦诚的周衍不禁又想,会不会是他自作多情了?
任何一个小孩都需要父亲,宋知想要的父亲未必就是他;而称他为掌灯人,也许,就是赛车刚好戳中了女孩的喜好而已。
也许,换一个人带女孩去了解这些,她依旧会爱上,这盏明灯并非不可替代。
对上女儿笃定的眼睛,周衍又咽回即将吐露的真相。
沉默良久,最后他只道:“爸爸知道了。”
父女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在沉郁气氛即将彻底笼下之前,宋知握紧方向盘,忽然说:“无论如何,知道了爸爸的真正烦恼,我就放心了。”
她笑笑:“但先把妈妈的事放放,现在,此刻,我们先兜风为我庆祝好吗?”
虽然离别在即,但至少,还拥有的这一瞬要享受要快乐。
就让她,亲自载着她心目中的父亲,再共同去欣赏一次风景。
笑颜入眼,周衍亦想:无论如何,至少先享受与女儿相处的当下。
“好。”他翻涌的心重归平静,终于以轻松的口吻回应女儿,“抱歉是我扫兴了,等会就让爸爸来买单。”
宋知亦压下低沉情绪,扬眉表示:“那当然,爸爸必须要奖励我!”
话毕,她点燃发动机,将氛围拨回“惊喜档位”。
跑车带出热浪,父女俩一路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他们都在调整情绪,令自己沉在当下,暂时不去想那飘摇的未来。
直到T大校门口的石碑映入眼帘,宋知复又开口:“我们到哪吃饭呢?”
周衍不假思索:“把车开进大学里面,我替你指路。”
看起来,男人似乎早有计划。
宋知盯他一眼,并不多问,默默听从指挥前行。跑车在校园内七弯八拐,最后周衍让她停在了一幢老旧低楼前。
“这是什么楼?”
宋知疑惑侧目,对父亲说:“我还以为爸爸要提前带我吃食堂呢。”
周衍下车,表示:“相信我,这绝对是超越食堂的秘密武器。”
“那我可要好好检阅一番。”宋知锁好车,跟上男人步伐。
须臾,她随父亲穿越条小道,行至路末,周衍领她掀帘而进。
宋知见吧台坐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应该就是老板。他们才刚进屋,老板就笑眯眯起身迎来。
老爷子应认识周衍,态度熟稔地调侃他:“稀客啊,衍总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楼老师,您别打趣我了。”
周衍递去一支烟,旋即向老板介绍宋知,“我女儿报了T大,这不,提前带她来熟悉熟悉环境。”
老板目光刚投过来,宋知便礼貌地问候:“楼老师好,我是小婵。”
“小婵你好。”楼承平轻拍她肩,“先坐吧,我去给你们上菜。”
然后老爷转身走向了后厨。
宋知随父亲落座,求知的眼睛一瞬不瞬锁定他。
周衍笑笑,先问她:“上次兜风爸爸告诉过你,我大学加入了校车队,你还记得吗?”
宋知点头:“记得的。”
周衍才娓娓道来:“楼老师是T大校车队最早的指导老师,因为车队干起活来大家总是废寝忘食,等回过神食堂早打烊了,楼老师就弄了这么个车队专属小食堂。面条随时有,小炒每周的菜单,跟着楼老师家里伙食走。”
他说:“这里是每一届车队的圣地。设计瓶颈,赛前紧张,赛后庆祝,我们都会聚集于此。”
“没错。”
楼承平恰好端着两碟菜出来,他和善地对宋知说,“小婵以后随时过来,楼爷爷这儿24小时为你们待命。”
时光好像回到伦敦的赛场,周衍眼睛含光,向她诉说汽车和理科的魅力。
寥寥几句,勾勒出动人光辉。
宋知一面憧憬未来的大学生活,又一面难过,这已经是她最后一次能与“父亲”聊青春谈梦想了。
百感交织,她彻底决定,自己也要加入学校的方程式赛车车队。
但此时此刻,面对她的引路人和前辈,她却只能遗憾地说:“可惜我报的是设计学院……”
她眼巴巴地看向楼承平:“这样楼老师还会欢迎我么?”
楼承平却笑着回:“没关系,车队还宣传和外联这些部门,也非常欢迎外系的同学参与进来。小婵感兴趣,来车队做宣传或者记者也是可以的嘛!”
周衍知道女儿怕露馅的顾虑。
闻言,配合着演绎一位试图游说女儿的父亲,他提议道:“或者,你可以干脆尝试竞争车队的车手位置。”
宋知眨眨眼,爽快地答应:“好啊,我会试试的!”
她想,自己以后加入车队,很可能会跟老板再见。现在把话说死了,将来反倒不好圆谎。而且,她也很想听他们再讲点有关车队的事,她怕自己太认真地去拒绝,会让气氛冷下来会令他们缄口。
果不其然,周衍和楼承平见她感兴趣,接着便聊起他们在车队的往事。
当他们讲到,因为一个零件的设计失误,而导致半个月努力白费的崩溃时,宋知感同身受般紧张;听说为了拉赞助,拍卖广告位,他们甚至在头盔上印过“外语系三班贾科劈腿,渣男必死!”时,宋知又哈哈大笑……
一群人盛满热爱与热血的青春在女孩眼前鲜活展开,将她来此之前那些愁绪彻底冲开。
想到自己马上也能去体验如此有趣的未来,宋知甚至都不再遗憾周亦婵即将回归,而自己终要离开。
她弯起眼,由衷地对周衍说:“爸爸,如果你早和我讲这些,说不定我真会改志愿诶。”
周衍看着她,却笑笑:“没关系,现在也不晚。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呢?”
周亦婵执拗地追求艺术,追逐妈妈的脚步,多年始终不肯听他多提汽车一句。也许,正是为了等待他与宋知的这一刻。
命中注定,他们父女会以此相逢。
仿若心灵相通。
这瞬,宋知对上父亲的眼,竟也忽觉:虽然周衍最终没能打动他的女儿,但却一步步引自己找到了想走的方向,这是她和周衍的缘分。
周亦婵能从心,车队薪火得传,她亦拨开未来的迷雾。
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
宋知便会心扬唇,笑眼颔首:“我赞同。所以——”她看向校园的天空,“学长能再带我参观下更多的秘密基地吗?”
周衍不假思索:“当然。”
父女俩辞别楼承平,又去到了机械院的教学大楼、实验室、加工车间……最后,周衍带宋知来到了校车队的测试跑道。
周衍蹲身,伸手去触摸被太阳烤得发烫的柏油路面。
“其实,”他抬首对女儿说,“爸爸最初学的是计算机,而不是机械工程。”
宋知随父亲蹲下,也摸摸这条跑道。
她心领神会:“那后来转专业,和这里有关,对吗?”
男人轻嗯一声,看向她的眼里又浮出那种熟悉的光热。
他告诉她:“大三的时候,我受朋友邀请来这里试驾了他们自己造的赛车,又留在这里和一群‘车痴’看了F1另外20个‘疯子’的一场精彩比赛。”
“那次正好也是一场‘雨战’。”
周衍勾出笑意:“所以,在伦敦的时候,我很想带你去看那场比赛。”
宋知心有触动,脱口而出:“我真庆幸最终和爸爸去了。”
她凝住父亲,目光闪闪:“我也很高兴今天兜风的目的地是这里。爸爸,谢谢你的指引和分享,我非常喜欢,也特别荣幸。”
烈日当空,阳光炽烈,脚下的柏油跑道的沥青蒸腾出袅袅热气。
那热穿透身体,一直升到心脏,教人澎湃又感奋。
微风拂过,父女俩相视一笑。
周衍庆幸着和女儿的相逢;而宋知,却在感谢,能与父亲有如此圆满的告别。
承蒙两月照顾,得到梦寐爱护,又找到一条喜欢的人生大道。
在离开之前,周衍陪她来到将就读的大学,仿若父亲在送她远行。能去到他曾挥洒青春的圣殿,共赏同一片领域的风景与光辉,真的很好很好。
此行,已不再有任何的遗憾。
所以,宋知不再像上次那样心碎。
在与周衍逛到红日西斜,又在江边沐着轻风用过晚餐,回到家,她便立刻拨通了周亦婵的号码。
她勇敢地直面离别。
几次嘟声后,那端,女孩微忐的声音传来。
她问:“怎么突然来电?该不会……我爸他还是看出了什么破绽吧?!”
周亦婵还以为是她们昨晚露馅了。
但确实也不怪她,毕竟她们只有大事才通电话,平常都是微信联系。
听见女孩的紧张担忧,宋知忽然无比自愧。
因为若不是她越界贪心,周亦婵此刻根本不必有这样的烦恼,她们早该各归其位。
默了默,宋知深呼吸,开门见山地将那个惊喜告诉女孩。
“没有!亦婵,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说,“你妈妈回来找你了,你可以见到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