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事要奏。”崇文帝端坐在内殿之上,旁边立着户部尚书礼堂安。

  白广元身上衣服未换,衣角低落下雨水来,他先跪拜了崇文帝,说

  “崇文三年,户部总账上记明,为黄河修堤拨出一百万两银子,臣亲自去了黄河堤口,河西主府官吏与臣连日对账,发现划出补贴里,到了河西入账的不过十分之四,其余银两两不翼而飞。

  往后两年,黄河年年发大水,修缮,搬迁的银子年年拨下来,可这银子拨下去,等到州府手上,剩的不足十分之三。

  如今黄河决堤,要正是用钱的紧要关头,州府拿不出,户部却口口声声说早拨出巨款,这些钱到底去了哪儿?到底是谁拿走了?

  一两银子尚且能救一家人性命,何况这千千万万两!臣要问问户部尚书,究竟如何解释!”

  户部尚书冷喝一声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在胡言乱语!户部的账,年年都是内阁对过的!内阁这么多位臣子,一笔一笔核算了,才分发出去,中途有什么差池,谁能明了,偏你一个人就逮着户部不放!”

  白广元低笑,

  “户部的账,你还敢提你们户部的账?

  谁不知道你们真假两册账本,一进一出将多的东西都偷了个干净,活活把国库当做囊中之物!

  底下人或是吃个哑巴亏不敢声张,或是递出折子石沉大海,如今黄河出了这样大的事,质疑拨款账本的事尚且不能上达天听。

  内阁,内阁不是你们的帮凶吗!内阁查账有什么可信的!内阁辅政大臣明框一手遮天,他说什么便算什么,他说账目没问题,谁敢多问!”

  白广元直指大皇子母族中流砥柱,言语之间毫不避讳,犹如惊雷,户部尚书一时之间也惊得有些无言。

  此时明框并不在殿内,崇文帝也没想到,突然牵扯出了这样一条大鱼。

  户部尚书慌慌张张跪下,

  “圣上不要被他蛊惑,明大人一片赤诚之心,户部账本也觉非他所说。。。”

  白广元从怀中掏出从河西带来的账本明细,直视崇文帝呈上,

  “臣已将河西一脉账本带过来,叫户部也将账本拿出来,一笔一笔的算,一切就都分明了。”

  白广元双手直举,一个动作持续了很久。

  户部尚书凝视崇文帝神色,后背出了一层汗。

  崇文帝在犹豫,他不至于看不出来两方虚假,但他不得不考虑自己一直以来维持的平衡局面。

  此次白广元摆明了要拉内阁下水,明框一旦牵扯进来,大皇子一脉子自然元气大伤。

  他乐见大皇子势力衰减,以后更加乖觉地在他这个父皇手底下讨生活,但又担忧明框一倒,陆夜孤家寡人,三皇子一家独大。

  明框他是想动的,但什么时候动,还得等等时机。

  大皇子痛失主心骨,最好三皇子那边儿也丢一元大将。

  如此两相衰减,既巩固自己地位,也继续维持平衡。

  崇文帝沉默一会儿,终究还是叫人接了白广元手中的账本,道

  “账本是要好好查一查,但和内阁是否有关系,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户部尚书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大殿之上。

  白广元心下也是一沉,觉得事情恐怕到此为,但终究高声叩谢了圣恩,只是出去的时候,步履比来的时候还沉重了些。

  原本以为告上圣上跟前,总会有个公道,结果天子言语之间,也是叫他点到为止。

  若是连一国之君都开始视人命如草芥,至百姓安危于不顾,那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

  白广元出了主殿,悲怆一笑,抬头看看天,再看看身后红墙高柱,顿时生出一头撞死在这上头的心来。

  黄河决堤之后,伏尸百万,路有白骨,圣上只字不提后头拨款押送,户部咬死了账本没问题钱都给了出去国库早已空虚。

  他终究是辜负了河西百万百姓的期盼,没办法带着大家满意的答案归乡,不如一头撞死在殿前,拿命去激起悠悠众口,为河西博一条出路。

  ~~~

  陆夜立在殿外等待,看到神情恍惚的白广元,上前扶住他,看起来这次面圣的结果并不好。

  白广元进去的时候他就在想,户部连着大皇子,背后又有内阁撑腰,想要动起来格外艰难,毕竟明框一倒,大皇子一派群龙无首,三皇子一家独大,到时候再请封德妃为后,局面更是一边倒,崇文帝必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而且,陆夜自嘲地笑了笑,崇文帝是个极其好颜面的人,此前新桥坍塌百姓在宫门外请愿的时候,崇文帝就有被胁迫威逼的不耐烦之感,如今白广元身为朝廷官员,学着公开请命威逼这一套,无疑是触到了崇文帝的逆鳞。

  白广元被陆夜这一扶,才从刚刚偏激的想法中渐渐缓过神来。

  他如何能死,他怎么能死,他死了之后,还有人来为河西百姓讨一个公道,为黄河决堤挽一个句号吗?

  他可以等,可以受白眼,可以四处奔走筹集银两,可以再在河西前线奋战,唯独不可以将一条命草草交代,葬送所有希望。

  白广元站稳了身体,朝着陆夜谢了礼,

  “今日多谢二皇子将我带到圣上面前。”

  陆夜淡淡道,

  “看起来也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他视线一转,多年办案观察人的习惯未改,目光渐渐集中在白广元的脚上。

  和京城中的官员穿着的锦绣绸缎做面的精致官靴不一样,白广元的一双鞋已经破烂不堪,但仍看得出鞋底纳了很多遍,用的是最耐磨的材质。

  他不知道这双脚走过多少路,蹚过多少水,最终成了今日这样面目全非的样子,而此时,浸润了雨水的鞋越发难堪,走一步都是泥水的印子。

  陆夜目送白广元的背影渐渐远去,缓缓跟了上去,叫住他

  “城里还积着水,水浸进去,脚底凉,大人若是不嫌弃,就去府上取一双鞋。”

  白广元有些诧异地看着身后的年轻人,这个刚刚认回来的二皇子无畏又凌厉的眼神直直看着他,既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盛气凌人,

  白广元心中微动,问他

  “二皇子觉得,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公道。”

  陆夜笑了笑,

  “你问出这样的话,想必已经是开始怀疑动摇,但天理昭昭,如果连最后坚持的人都没了,又怎么会得偿所愿。这天下本没有公道,只是寻求的人渐渐多了,才开始有了公道。”

  查案是这样,治国也是这样。

  当权者的言行和一念之间,便是世道变化的开端。

  ~~~

  陆夜还没将人送出宫墙,李德海就急急忙忙来寻他,说圣上急召。

  陆夜跟着李德海一路进了内殿,殿内已经空无一人,户部尚书是叫人搀着走的,崇文帝见了陆夜,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将白广元所奏之事大概说了,顺便说出自己的担忧

  “明框毕竟是内阁首辅,又是大皇子的母族,朝中门生众多,轻易恐怕动不得。但只惩治一个户部又难免难安人心,何况户部账本确实是内阁在核对,其中牵扯明眼人一看就知。我是真的有些矛盾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陆夜略想了想,顺着崇文帝的话接下去

  “不如先放一放,将河西需要的银子筹措出来,解了难民的急。”

  崇文帝点点头,拉了陆夜的手

  “果然还是你最懂得为我分忧,这难民的事不能拖下去了,国库一时之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筹措银子的事,还得你来想办法。”

  【这得罪人的事,还得你来干。】

  陆夜神色不动,将崇文帝内心所想读了个一清二楚。

  先缓一缓,保下明框,后头找个时机和三皇子那头的人一并发落。还把筹钱这样的烂摊子扔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将朝中权贵得罪个遍。

  这位好父亲,还真是不给任何一个儿子留后路啊。

  陆夜点点头,应下来,

  “定不负圣上所托。”

  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说起陆夜定下来的亲事,笑着道,

  “内务府的图纸你已经看过了吧,就在你如今的宅子旁边又圈了一块地出来,到时候两边一打通,再添置些东西,也算齐整。等宅子修好大概要小半年,到时候临近过年,寻个好日子,最是喜庆不过。”

  陆夜应了声,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自告辞离了皇宫。

  外头的雨停了好一阵,地上的积水还在,踏上去就是一片涟漪,陆夜出了宫门,一路到了林府门前。

  通传之后自有人来接了他进去,沿着熟悉的长廊,到了院子中央,林黛玉正抱着小白猫眼巴巴等着她。

  陆夜大步上前,伸出手,将林姑娘的手牵在掌心,笑着道,

  “今日去见见我的老师,好不好”

  林黛玉手掌传来温热的酥麻感,红着脸点了点头。

  陆大人没了母亲,幼时教养的老师便是极为亲近的长辈,这是见长辈礼的意思。

  林黛玉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一路跟着陆夜出了门,坐上马车,才忐忑地问道

  “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陆夜逗她,

  “那可就麻烦了,若是老师不喜欢,我又那样敬重他,难免。。。。。。”

  林黛玉气鼓鼓,

  “难免什么,这婚事是已经定下来的,难道还要反悔不成,可见你不够真心。他若是不喜欢,你就劝着他喜欢就是了,怎么能。。。哼”

  怀里的小猫儿也跟着帮腔,凶凶地朝着陆夜哈了一口气,好像在说,你给我好好讲话。

  陆夜笑起来,放低了声音哄有些炸毛的林姑娘,声音轻柔得罕见,

  “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要我喜欢的,他都喜欢。”

  林姑娘被他这直白的我喜欢哄得瞬间顺了毛,别别扭扭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角,又扭头去看窗外,不让他看微红的脸。

  ~~~

  京中大皇子府上一片动荡,一贯心大的大皇子也忍不住战战兢兢,生怕舅家真的倒台,反而明框自己稳坐如钟,劝他

  “又不是什么当场抓获铁证如山,户部的账本哪怕攀咬到我身上,圣上也不见得严查死追,他比我更明白,我是倒不得的。”

  话音刚落,宫中来人传了信,说暂且可安心。

  大皇子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又转过头来劝道

  “舅舅,咱们也得低调些了,内阁和户部这些年互相配合,给咱们积攒下来了不少银子,如今风口浪尖上,还是收敛一点的好。我和母亲最信任最能依仗的,也就是您罢了。”

  明框吹了吹手中茶盏热气,心中不以为然,口中还是敷衍着答应了两句。

  这伸惯了的手,哪里有低调的一天,大皇子不知道,明框除开和户部勾连掏空国库,还在外头开了不少赌坊一类黑铺子,将大把银子揽在自己手中。

  ~~~

  陆夜带着林黛玉见了鹿老先生,老先生自然是千万个欢喜,后头要走的时候,送了个别致的雕刻核桃给林黛玉,林黛玉谢了礼,先去了外头马车等候。

  鹿老先生问陆夜,

  “筹措银子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陆夜眸子漆黑,冷冷盯着桌面一处,

  “自然是谁吞的,就叫谁吐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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