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3 素记·二】
那顿在家里的饭,吃得还算愉快。
我的后妈做了一桌子菜,有些我并不爱吃。虽然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此情此景莫名有点熟悉,让我想起很久之前,上个时空发生的事。
那一次,我爸连我从小不爱吃的东西都不记得,也伤透了我的心。
随后,我们第不知道多少次为了同样的话题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他摔门而去,我在原地默默流眼泪。
那个时候我边哭边想,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理解我呢?
后来我听我姐说,其实那天我爸也罕见地哭了。
他大概也在边哭边想,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成为一个不会令人蒙羞的女儿呢?
那是我此生都不想再回忆的场景,幸好在这个时空,同样的情景没有重演。
后妈给弟弟妹妹夹菜,询问他们在学校里的表现,同时也没忘了适当对我表露关怀:“素素最近工作忙吗?有交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一出,我看到我爸的眼神变了。
性取向其实是种很难掩盖的东西,就算我瞒得无懈可击,他们还是或多或少有所察觉,生出疑问。
比如为什么二十多年来,我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甚至很少见到我和什么男性在一起。
今天的场面就是彻底的催化剂,我知道我爸已经彻底起了疑心。
我随便将后妈的问题糊弄着回答了,一家人说说笑笑,一顿饭便过去了。
我姐和我刚要帮后妈收拾碗筷,却忽然被我爸叫住:“素素,你来一下。”
熟悉的书房,熟悉的场面,只是这次态度平静了不少。他抬头看了我姐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晴漾,你也来吧。”
我们一前一后,跟着他走了进去。
我姐把门关上,似乎也因为这异常的行为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挡在了我前面:“爸,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他以平常的口吻,不咸不淡地说,“就是好久没跟你俩聊过了。最近忙吗?”
我们就这样随口一来一往地答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我爸说:“对了素素,你李叔叔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有空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为什么?”
“你也到了该交男朋友的年纪了。”
我明白他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也明白只要我继续含糊其辞,就可以将这个问题揭过去。
我爸不是个热衷给儿女相亲的人,我姐比我还大几岁,我爸都从没给她牵过线。他要的,只是我确保自己不是什么同性恋,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想爽快地回答“可以”,明明只要说这两个字,就可以继续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瞒过他,可不知为何,我迟疑了。
话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
“你现在有中意的男生吗?”
为什么这非得变成需要隐瞒的事?为什么我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家人面前呢?
我爸的问题迟迟没有得到回答,他看着说不出话的我,在突然间寂静下来的空气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他的手抓紧了椅子扶手,声音含着怒意,“你不会真是那个什么,同性恋吧?”
又来了。
为什么我总是要经历这一切?
我姐侧过眸来,担忧地对我投来个示意的眼神。
我知道如果现在否认的话,对大家都好。我爸吃软不吃硬,如果这一次我给出他满意的解释,不像上个时空那样和他针锋相对,他就不会揪着不放。
可是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告诉他。
告诉他我是他厌恶的那类人,告诉他韩璇的存在,告诉他这就是我,和他留着同样血液的女儿。
告诉他,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模样。
人生在世,如果需要编织谎言而活的话,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至亲的血缘。
还有韩璇。她那么厉害,那么好,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孩。相反,她是我最骄傲的存在。
我到底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
我想要把她带回家,介绍给其他人认识。
我想要大大方方地在所有人面前,牵起她的手,向全世界炫耀她,这颗有生之年得以见到,最美的星星。
只因为她是韩璇,她值得我鼓起勇气这样做,也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所以尽管我姐脸上的忧虑看起来更重了,我依旧遵从本心,如此说了。
“是。”
我以为这个字会让我爸怒不可遏,像以前一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不孝女,或者用方式劝我“迷途知返”。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露出了错愕、震惊的眼神,在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如泰山崩塌般倒在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而后人事不省。
“患者虽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年纪大了,还是需要严格注意日常生活啊……”
医生仔细叮嘱着,我姐一条条细细记下,而我则魂不守舍地坐在我爸的病床边,盯着他还未醒来的身影。
人年纪一大,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我爸他平时忙生意上的事情,原本就没好好照顾身体,这回因为我的事情对他来说太过冲击,突发中风了。
上个时空里,我和他关系差到水火不容,以至于我从来不会过问他的事。我只以为他身体硬朗得很,根本未曾想过会有什么事。
上一次,他的健康也出了问题吗?他和我吵了那么多次架,每次都被我气到脸色铁青,会不会也中过风,进过医院?
这些我全都不知道。
我一直恨他不接纳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义务,可作为女儿,我似乎也不是那么合格。
但不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真的。我希望他好好地、健康地活着。
没有什么比生死更重要。如果只有我委曲求全、一辈子遮遮掩掩,他的身体才不会受到影响的话,那我可以这样做。
只是很不甘心罢了。
医生还在外面和我姐讲话,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沉睡中的父亲。
实在是有太多想要倾诉的了,我只觉心中堵堵的。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像打开了话匣子,关也关不上,就那么一直自言自语,说了下去。
“你会昏过去,是因为我的回答太过冲击了吗?”
“也是,这种事对你来说太过‘离经叛道’了,你大概从未想过,会发生在你的女儿身上吧。”
“其实也并非偶然。”
“小的时候你总是在外地做生意,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姐姐。可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手脚都不利索,一切都得靠姐姐。”
“她承担了很多角色。她是姐姐,是爷爷奶奶的‘女儿’,也是我的‘妈妈’。”
“童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我能想起来,姐姐是如何将我带大的。”
“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对我影响很大,可以说没有当时的褚晴漾,就没有现在的褚素素。”
“当然,爷爷奶奶也很好。他们总是会陪我玩,给我做玩具,甚至让我把他们当马骑。”
“说到这里,你有发现什么吗?”
“我姐是我的半个母亲,却并不能替代父亲的角色。因为我的父亲还活着,并没有走。他只是太忙了,忙到根本无暇照顾家里。”
“所以,我会成为你不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好像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情。”
“因为对我来说,爷爷以外的男性,就是漠然,忽视,陌生。”
“唯有女性带给我的,才是温暖,照顾,还有安心。”
“书上说,每个人的成因都不一样,因此我不大清楚是否还有别的因素。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就算不是唯一的原因,也一定是其中之一。”
“你关心我吗?答案是肯定的。你独自赚钱养家,没在吃穿住行上苦过家里人,还给我们优渥的条件。”
“上学的时候,我的零花钱永远是同龄人里最多的。问你要钱或是要东西,你都会给我。”
“后妈也从来没有苛待过我和姐姐,甚至对我们很好。我知道,我们家没有别人家恶劣的继母女关系,这其中少不了你的特意叮嘱。”
“我理解你在外面赚钱养家有多辛苦,所以即便你从始至终缺席我的成长,也从来没怪过你。”
“可正因如此,你的厌恶才让我更加痛苦。”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可我有时候在想,你爱的难道只是这个听话女儿的身份吗?”
“如果爱我的话,一定会接纳我的全部,那为什么又独独在这件事上无法容忍呢?”
“是与不是,有什么不一样吗?难道喜欢女人的话,我就不是褚素素了吗?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我干了什么?我杀人犯法了吗?我触犯道德底线了吗?我伤害谁了吗?”
“如果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这是褚素素真实的样子。”
“我必须要戴着面具生活吗?”
“至少在家人面前,我不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吗。”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说到后面,我的声音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这些话并不是完全对此刻的父亲说的,大部分都来源于上一个时空未解开的心结。
我痛苦了太久,挣扎了太久,也纠结了太久,却从未有机会亲口讲给他听。
而今也只能狂乱无意义地自我发泄。
“……素素。”
我爸略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又听到了多少。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岁。
印象里的他总是高大健壮的,直至此刻他佝偻着脊背,蜷缩在病床上,我这发现,这个男人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
我爸目光呆滞半晌,干涩的嘴唇颤了颤,什么都没有说,只问了我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不能变了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已经止住的泪水,忽然又不可抑制地往下掉。
尽管他那双眼睛又重新盈满了期待的神情,可我还是没有办法说出他期待的答案,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会变的。
从遇到韩璇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变了。
上辈子不会,这辈子不会,过几辈子都还是和现在一样。
永远无法成为他期望的模样。
“……”
我清楚地看到,我爸眼中刚刚泛起的光芒,一点点消退了下去,直至完全灰败。
许是刚生了病,他没有力气骂我,只是颓废般地躺了回去,与此同时,床板发出重重的响声。
“让我自己静静。”
【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