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入住房间时, 已经拿回了法杖,但通向外界的通讯网络仍旧被切断,考官们最多只能和彼此沟通。

  尤珈倒不觉得他需要和雅克有什么沟通。

  在沙发上坐了会儿, 听到低低的敲门声,前去开门。

  面前只空荡荡立着一架餐车,没有人。

  “您的晚餐, 请慢用。”空气中传来瓮声瓮气的话语。

  尤珈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将视线下移。

  只到膝盖高的人偶抬着圆脑袋,学着人类的样子行礼。

  “谢谢。”他轻轻地道了谢, 提起两份沉重的餐盒, 目送人偶哒哒哒推着餐车离去。

  尤珈自己在生活中,并不习惯用这种新型的人偶。

  对他来讲,在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内,随时看着一个“活着”的生物动来动去,是一件相当不舒服的事情。

  想要自己一个人呆着——这点他和梅纳德倒是有些类似。

  不同的是, 他的发小是不愿意与人打交道,而他则是不希望被人侵入私人领地。

  这么些年,人偶技术不断提升, 每年出新款时, 研究院的那些人总会第一时间送自己几套。

  全都被他丢到了亚弥斯外的几处住宅里积灰。

  不过在过去一年里, 倒是派上了些用场。

  想起了希尔诺,尤珈心情好了一些。

  他将两份餐盒放到餐桌上,敲了敲同事的门。

  “谢谢, 我差点都忘了还有晚餐。”

  雅克匆匆忙走出来, 连卧室门也没关, 一手端着张白板, 另一只手捏着笔,便上了桌。

  他将摞成一叠的餐盒随意摆好,一个个打开盖子,又取出支架,将涂画得满满当当的白板立在桌子上,左手握着叉子,右手仍旧捏着笔。

  尤珈坐在对面,看着对方这一系列的动作,看到那笔尖上甚至还冒着墨水,忽然就失去了胃口。

  “你可别嫌弃我,我们这些人忙起来,能有空吃饭就不错了。再怎么样也比你隔三差五喝营养液要好。”雅克卷起几根面,吞咽下去。

  “你不担心将笔当做叉子送进嘴里?”尤珈忍不住提醒。

  “我这是可食用墨水。”

  “……”

  雅克又是埋头送了一大口肉排进肚,咕咚咚消灭了半瓶果酒。

  他看着仍未动一口菜的同事,语重心长道:“尤珈,怎么说我也算你的前辈,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不要对别人有太高的要求。这样下去没人愿意呆在你身边。

  “别否认,从上桌开始,你就在心里嘀咕了。说实话,换个人坐在我这个位子,听着你脑海里那些话,绝对会被你膈应得吃不下饭。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你眼里,边工作边吃饭是一件令人生厌的事情;但在我和我的家人眼里,只用营养液来敷衍进餐,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以往每次共事时看到你喝营养液,我可从来没在心里说你什么,现在你不要打扰我用餐。

  “是,你是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你心里头的那些话,像个喇叭一样在我耳边喊,严重影响到了我的食欲。以及,我吃得还算文雅,请你不要盯着那一点溅到桌布上的酱汁了,好吗?”

  由于这位同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雅克从前并没有机会和对方私下里接触太多。

  只知道这家伙是个有些完美主义的工作狂,最多以为这人在工作方面太认真了一点,连一点小瑕疵都不能接受。

  现在算是明白了,岂止是工作,在生活方面也是挑剔个不行。

  好的,对方甚至已经开始嫌弃起来,自己拿叉子的那只手上,沾染了墨点。

  “按你这挑剔样子,恐怕一辈子都没法遇到令你满意的人。”

  家庭美满的雅克,在这方面忽然产生了些年长者的优越感。

  没谈过恋爱的小子是这样子的,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包容……

  下一秒,刚抿下的酒呛得喉咙一阵火辣。

  雅克好不容易缓和下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的同事。

  而他的同事则迅速移开了视线,似乎也对刚才在内心的想法有些心虚。

  ——这家伙的内心戏里,是三句不离他那个宝贝学生啊?

  ……

  说说笑笑享受完了一顿愉快的晚餐,希尔诺与友人们道别,回到了房间。

  他的室友还没有回来。

  靠在阳台栏杆上,目光所及是一片园林。

  来时只大致扫了眼,这四周的风景相当不错,可惜现在夜色下也看不大清。

  楼外地面上没有设置太多光源,树冠的剪影连绵成群峰,起伏着向外一圈圈铺开波浪,这令希尔诺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故事。

  银色的月光下,寂静的深林中,往往会发生些异变,比如会变身的狼人,或者在糖果屋里留下陷阱的邪恶女巫。

  还记得小时候,和尤珈老师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时常会带着童话书找对方,缠着要求大哥哥给自己读。

  希尔诺自己当然是识字的,这些童话故事他也都在几岁时看过了。

  但他想要听大哥哥亲自给自己读。

  然后,再换成他给大哥哥读。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他还真的挺麻烦。

  希尔诺甚至觉得,自己从小就很会“得寸进尺”,察觉到大哥哥不怎么会拒绝后,就开始一点一点让大哥哥满足自己的愿望——那些曾小心压下的愿望。

  比如缠着对方陪自己玩,比如想要晚上听着别人讲故事哄自己睡觉。

  很小的时候,希尔诺就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孩子。

  爷爷奶奶很爱他,但他们年龄已经很大了,没有太多的精力。

  两个老人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他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在很多地方,他们并不会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需要些什么。

  希尔诺选择了压抑各种需求,尽可能不给他们增添多余的麻烦。

  他选择成为一个安静的乖孩子,感激着两位老人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

  直到那个大哥哥的到来。

  不愿意给爷爷奶奶添麻烦,于是就可以给大哥哥添麻烦了吗?

  希尔诺知道这样不对,但他还是忍不住。

  每天早早地起床,找到大哥哥,跟在对方的后面,坐在对方的旁边。

  每晚早早地上床,期待着第二天再去找大哥哥,脑海里想着明天的话题。

  如果……如果大哥哥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烦和拒绝,他会立刻停下这份惹人生厌的单方面纠缠。

  可大哥哥没有。

  有一次,他问对方,可不可以给自己读童话故事。

  大哥哥以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说:你几岁了?

  他于是回答,记忆里只听过爷爷奶奶给他读过一两个故事,他想要能有人完整地给他读完一整本。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从小就没有听过别人给自己读童话故事。”还很年轻的尤珈老师是这么说的,情绪很低。

  但那时候的尤珈老师也没赶自己走,只是让他拿来了故事书,很耐心地给他一字一句念起这些故事。

  希尔诺一直觉得尤珈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样,冷淡,冰凉,却又柔和。

  他鼻尖又有些酸涩。

  希尔诺用力眨了眨眼睛,将自己从回忆的情绪中拉扯出来。

  也不知道尤珈老师今晚在做什么,不知道那份秘密任务会不会很辛苦,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好好吃饭和睡觉。

  也许是因为思念,自己竟然感受到了老师的气息。

  “才离开一天而已,就产生幻觉了。”希尔诺有些无奈地自言自语。

  他关上阳台的门,拉上帘子,回到客厅。

  ……

  看着喝多了酒后默默掉眼泪的同事,尤珈觉得麻烦极了。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像你这种没有妻子和孩子的人,怎么可能懂我的感受……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啊!他们会不会担心我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呜呜……这是我第六次当考官了,为什么总是我……”

  桌子上空了三四个酒瓶,全是这家伙解决的。

  平常看着挺正经甚至没有表情的人,喝了酒之后竟然这么脆弱。

  雅克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尤珈前去阳台关上了门,免得被人听见。

  他看了眼酒瓶上的标签。

  嗯,是很普通的果酒,和饮料几乎没有区别。

  酒量真差。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位同事喝醉后只会在这哭,倒不会发什么疯,否则他只能用物理的手段让对方睡下去了。

  哭一晚上,总能够醒酒了。

  这么想着,尤珈打算回到卧室。

  结果袖子被一把扯住。

  “呜呜……你听我说……”

  雅克哭着哭着,忽然感受到一股恐怖的气息。

  面前的人侧过头来,那双眼睛很冷。

  他打了个嗝,怔愣着差点直接被吓醒,下意识松开了手。

  尤珈收敛住气息,将那句“别碰我”默默收了回去,不打算和醉鬼计较,直接关上了卧室的门。

  留下雅克在愣怔过后,继续抱着家人的合照哭。

  照片上,他和妻子牵着手,中间站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小男孩。

  ……

  等了很久,室友都没有回来。

  希尔诺觉得有些奇怪。

  他向对方发送了条信息,只得到对方一张哭哭的表情包。

  “怎么了?”希尔诺有些担心。

  【我妈说,我爸又消失了,可能又是被抽中来当考官了,我完了。】

  “为什么?你的父亲很严格吗?”希尔诺有些不解。

  【我是瞒着我爸来参加考核的,而且……】

  “而且什么?”

  【咳咳,没什么。希尔诺,我可能无法和你做室友了。我正在和我另一个队友商量,看能不能和他换宿舍。不好意思,今晚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

  “我没事,但为什么要换宿舍?这和你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这回,对方的消息迟了一些才发来。

  【这是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整个六楼每年都是留给考官的房间。我觉得我们这个五楼太危险了,我得赶紧转移一下阵地,等我和队友商量好了,我再回来整理东西。】

  希尔诺还是没能够理解,为什么离他父亲很近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如果是害怕偷偷参加考核的事情被发现,可既然是考官,过不了多久自然就能够在评分过程中,注意到他的室友。

  应该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希尔诺倒是不太在意,换一个室友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原来是可以自己换宿舍的吗?

  希尔诺在心中小小地设想了一下,这个念头便被打消了。

  虽然他很想找莱恩或者默文做室友,但别人也都整理好了房间,会给他们以及他们的室友带去麻烦。

  这会儿离自己的入睡点还有段时间。

  希尔诺打算看会儿书再洗漱,便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翻看起尤珈老师的那本笔记。

  指尖在一行行优美的手写符文上滑动,感受着魔力的流动,希尔诺很快进入到状态,甚至觉得耳边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呢喃声。

  是风吹过窗户发出的响声?

  还是幻觉?

  希尔诺原本没放在心上,直到随着书页的翻动,那阵呢喃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像是就在身边。

  他猛地站了起来。

  呢喃声骤然停止。

  希尔诺握紧法杖,冷静地扫视周围的一圈。

  普通的卧室,没有异样。

  很安静,安静得不正常。

  像是有某种猛兽匍匐在遮掩之后,咧着尖牙盯住自己,只等随时扑上来撕咬。

  他没有轻举妄动,一只手将老师的笔记紧紧抱在怀里护住,另一只握着法杖的手做好施法的准备,同时屏住呼吸扩大了对环境中魔力的感知。

  卧室内只有自己,没有别的生物……

  隔着一堵墙,在他室友的卧室内,有某个活物,或许是那只猫……

  隔壁的房间没有人,看来还没回来……

  下一层的房间有人,按照位置大致判断是坐在桌子前……

  上一层的房间有人,是……

  希尔诺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感受到了尤珈老师的气息。

  就在他震惊的同一时刻,只听得耳边轰的一声,面前的墙壁哗啦碎开,崩裂出浓厚的粉尘扑面而来。

  细小的石子炸到了身上。

  希尔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于是被一股弹射来的重力扑倒在地。

  糟糕,露出破绽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方才的错误,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刻分心,这是一个严重的不可饶恕的失误。

  试图握紧法杖,手掌却立即被压住,被迫松开了力道。

  宽大,柔软,有弹性。

  还没来得及辨别那份触感,脸颊又感受到一阵湿润的触感,像是被一种硬得干枯的毛巾撵过。

  希尔诺轻哼了声,一半是被这惊悚的感觉吓到,一半是那被扫过的肌肤确实有些刺痛。

  忽然,一阵响亮的刺耳的嘶吼声从上方发出,伴随着重物的陡然消失。

  “喵!!!”

  失去了压制,希尔诺又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熟悉的怀抱中。

  方才的粉尘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希尔诺只抓紧了抱住自己的那人,将头埋在对方的胸前,小声说:“老师真的是您。”

  说完,他剧烈地呛了几口。

  空气里不知何时弥散着浓郁的异常气息,稍稍呼吸一下就感觉到窒息。

  他感觉到后脑勺被摁住,整个脑袋又往老师的胸前陷了进去。

  “别说话,尽量憋气。”

  老师的语速很快,声音很低,看样子也是尽可能避免吸入这些空气。

  希尔诺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尤珈老师的到来让他安心了很多。

  他开始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其他东西。

  笔记还牢牢护在怀里,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至于右手则空空如也,法杖不知道滚到房间的哪里去了。

  刚才那是猫叫吗?

  猫……

  这该不会就是他室友所说的“非常粘人”的猫咪吧……

  耳边又是一阵尖锐的叫喊。

  希尔诺感受到尤珈老师正在不断释放魔力,不过全都是基础攻击魔法,没有黑魔法。

  想起异变发生前,自己正在阅读黑魔法笔记。

  想起室友曾有些担心地确认过自己是一名黑魔法师。

  这只“猫”似乎对黑魔法很敏感,而尤珈老师显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也就是说,老师对它并不陌生。

  希尔诺于是更加相信老师能解决掉这次危机。

  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干扰到老师,他只按照老师的话,安静地抱住对方,让自己的鼻腔完全包裹在老师的气息中,不吸入一丝一毫空气。

  耳边一阵乒乒乓乓,不时有东西碎了的声音。

  那只巨大的怪物似乎被老师逼得不断逃窜。

  希尔诺整个视线一片漆黑,从声音的远近来判断,遭殃的应该不止他自己的卧室,恐怕连带着隔壁卧室和客厅都正在经历一场灾难。

  他该不会要连累老师赔钱吧……希尔诺猛地惊觉出这个问题。

  也是在此时,希尔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他正跪坐在地上,整个上半身靠在老师怀里。

  那么尤珈老师现在是什么样的动作呢?

  因为顾忌到自己,所以不方便起身,便也只能一只手抱住自己,另一只手举着法杖,勉强瞄准那只高速移动的怪物。

  从那只怪物叫得越来越凄惨的声音来看,尤珈老师正占着上风。

  不愧是尤珈老师。

  希尔诺一方面在心中为老师鼓掌,另一方面懊恼于自己的弱小。

  明明已经意识到周围有危险,他刚才却仍然那么轻易地就露出了破绽,还被击掉了法杖。

  如果不是老师及时赶到,那只怪物一张口就能把自己给吞了。

  现在,老师也因为自己,而无法全心全意投入到战斗中。

  很自责,很伤心。

  但希尔诺依旧没有乱动,他努力让挂在老师身上的自己放松下来,变得更加柔软,不干扰老师的施法动作。

  那只怪物的嘶吼声逐渐减弱,越来越小,直至微弱得不再像是一只怪物,而是一只真正的幼猫。

  “喵~”

  像是在朝着老师撒娇,像是乞求着敌人饶它一命。

  一声接着一声的甜腻嘤嘤,很容易引起人类的好感。

  希尔诺抓着老师的那只手,下意识攥得更紧了。

  他感受到自己的背被轻轻拍了拍。

  “结束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老师在他耳边问。

  “眼睛睁不开。”希尔诺说。

  于是他感觉到自己被老师牵着站了起来。

  “去洗漱间给你清洗一下。”

  眼前看不见东西,只能跟着老师的牵引往前一步步走。

  那只猫仍然有一阵没一阵地叫着,直到发现没人搭理它,才停了下来。

  水流声哗哗。

  希尔诺又一次感受到了湿润的触感,感受到毛巾擦拭着脸。

  但这次很温柔。

  终于,他勉强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尤珈老师。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是有点模糊,不过比刚才好多了。”

  “我看看。”

  说着,老师凑近了脸,仔细观察起自己的眼睛,专注得不参一丝杂念。

  希尔诺指尖微颤。

  他感觉自己只要踮起脚,就能吻上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后看着宛若经历世纪大战后的客厅。

  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