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森林原本也有一个冗长又绕口的名字。
但它是如此特殊, 每一个穿过森林的人,都确信其中必定住着成群的妖精。
于是“妖精之森”逐渐取代了它的原名。
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 每一年这座森林里闹出的灵异事件数不胜数。
什么听到躲不开的嬉笑声,什么身上带的小零食离奇失踪,或者乱扔垃圾后, 沿途走过的树都开始往自己脑袋上砸果子……
唯有白魔法学院的学生把这里当做后花园, 时不时组织前来游玩。
去年的马拉松飞行赛里,白魔法学院的选手们在这段赛道的平均用时,也是最短的。
身为一名黑魔法师, 希尔诺当然不会觉得这座森林会同样善待自己。
他原本会用最虔诚最平静的心态, 飞过这片绿色的汪洋。
但现在,尤珈老师说,牵住他的手。
希尔诺其实很想拒绝。
万一自己牵着老师的途中,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心思,被这座森林狠狠“敲打”一番, 他该怎么面对尤珈老师?
尤珈老师是要赶着去处理大麻烦的,如果因为自己的这点私心而被困住了,岂不是会有很多人遭殃?
可是老师说, 他自己一个人飞不过去。
希尔诺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慌乱, 强行镇定下来。
“好的,老师,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带您飞过去。”
但那颗心仍旧跳个不停, 似乎已经预想到闯出大祸后, 老师失望的眼神了。
他抓住了老师伸出的手, 想要捏紧, 又不敢捏紧。
感受着掌心间的柔软和温暖。
错开目光,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尤珈垂下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地方,感受着手上传递来的轻微颤抖,开口低声解释。
“这座森林不欢迎我,它很聪明,能够感受到人类察觉不到的气息。其实最好是由一名白魔法师做向导,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也可以。我想你去年在这片森林飞行的时间,也是最短的,对吧?”
希尔诺点头。
“所以,它也很喜欢你,不用害怕。你可以试试看全速飞行。”尤珈安慰道。
希尔诺感觉到自己的手逐渐被完全握住。
他吐出一口气,试探着回握过去,小声说:“那您抓紧了,我会飞得很快的。”
“好。”
希尔诺全神贯注凝聚起力量,在脑海里迅速计算起多出一个人之后,需要额外平衡的魔力。
先前拖着那个昏迷不醒的累赘时,他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飞行,不用照顾对方的感受。
但现在,被自己带着飞的是尤珈老师,他绝对不可以让老师感觉到不舒服。
调整好姿态,飞入森林。
漫天的绿色眨眼间从四面八方涌现,头顶上极远极远的彼端,才隐隐约约看到几丝蓝天的痕迹,细得像森林随手拨开的缝隙,逗弄着它偶尔拜访的客人们。
任何试图从它上方绕路的飞行者,都会被它嬉笑着拖下来,好好把玩一番。
希尔诺按照老师的意思,全速穿行在繁密的翠绿海洋间。
视野所及之处,高大的古木如同行走于大地的巨人,支撑起天幕,汇聚成此方世界中唯一的暖色调光景。
脚下透明的水流肆意蜿蜒,清澈映着无边的绿意,环抱起丛丛奇异的花草,偶或在途径的某一处坑洼歇脚,团成池水。
房子大小的艳丽菌菇懒洋洋窝在路中央,随着呼吸起伏,轻微颤动,像是活着的巨兽。
希尔诺一路飞来,见到两旁开得极好的花花草草,不停闪着光点晃动,如同朝着自己招手。
那些漂浮于半空中的绿色光点,不知是虫类还是什么,有的探出头在他不远处飞舞,有的围成一群掩映在枝叶后方。
他记得去年来这里时,这些绿色的小点会欢快地跟在自己后面,织成绿色的飘带,上上下下随他穿梭。
对于今年不一样的情景,希尔诺感到有些奇怪,但不多。
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前方的道路,以及身后的尤珈老师上。
——抱歉,我今天有很要紧的事情,可以请您让我迅速通过吗?
心中诚恳地默念这句话,森林如同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没有做过多阻拦,一路畅通。
而至于尤珈老师……
希尔诺分不开视线往后看,他相信老师也不希望他分心。
但哪怕仅仅是透过对魔力的感知,他也察觉到尤珈老师真的如同出发前所说的一样,几乎完全没有释放出任何魔力,仅仅被自己拉着高速前行。
老师真的好相信自己。他想。
飞着飞着,希尔诺甚至觉得自己牵着的,是一只软绵绵的大型布娃娃。
布娃娃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飞行技术,一点儿也不乱动。
可惜要真是布娃娃,自己就可以抱着对方飞了。这句话,希尔诺只敢悄悄在心里说。
尤珈紧紧握住希尔诺的手,一路上扫视着周围一圈。
没有看到其他参赛选手,估计这条路是“它”给希尔诺开的特别通道。
那群被自己弄晕的埋伏者也没有看见,应该是被“它”藏起来了,待会儿艾莉西亚和“它”沟通一下就好。
说起来,今天自己也算是帮“它”清理了一群讨厌的垃圾吧?
即便如此,尤珈也清醒地知道,只要希尔诺此刻松开手,自己立即就会被拖入最深处的陷阱里,轻易无法逃脱出来。
“它”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类的同理心,只会凭着本能行事,智商还不如三岁小孩。
遇到喜欢的人就热情地围着对方转,遇到讨厌的人就使劲折腾,麻烦至极。
呵,讨厌的人。
尤珈半合着那只暗灰色的眼睛,竭力控制住魔力的外泄。
将飞行完全交付给希尔诺后,他开始思考起今天的事情。
克里斯托弗那家伙是个恶心的疯子,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拎得清的。
再无能的蠢货活了两百多年,也总该不会一点儿领导能力都没有。
今天的事情一定在对方的意料之中,那家伙放任了敌人进入学校,放任他们对学生们可能造成的危险。
为了钓鱼?为了勾出幕后的黑手?
前不久的污染事件刺激到那老家伙脆弱的神经了?
他这个校长当得是越来越不合格了,竟然开始拿学生当诱饵……
苍白的脸上,暗灰色的眼睛逐渐阴冷下来,浓厚的情绪在里面积蓄,眼见即将滚成风暴。
忽然,他感觉身体整个向下坠去,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朝下拽住自己,感觉到相握的那只手被更用力抓紧了,甚至感觉到一个温暖的东西拱进自己怀里。
“老师,小心!”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尤珈立即捂住左眼,切断身体向外散发的一切魔力,避免事态发展得更加恶劣。
等调控好情绪,他才打量起周围的新环境。
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刚才应该是被“它”察觉到那股力量了。
尤珈有些懊恼,自己原本应该更加小心才对。
“老师,您没事吧?”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熟悉的温软声音,带着点平时不常能听到的焦急情绪。
重点在于,这声音真的很近,像是贴着自己胸口发出的。
尤珈身子一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方才到现在,怀中一直感受到的温暖是什么。
“……希尔诺?你抱着我做什么?”
“我怕您受伤,刚才掉落的时候那么危险,您竟然一点魔法都不用!”希尔诺闷闷地说。
他明明一直飞得好好的,突然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拉力,将他和尤珈老师往下拖。
希尔诺自认为他的飞行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可此时那根法杖却仿佛完全变成了一根普通的棍子,毫无用处。
脚下梦幻的植物乐园,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漆黑的狰狞巨口,似乎连通着无尽的地底,要把他们吞没。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老师即将摔入漆黑中,而尤珈老师甚至切断了所有魔力。
希尔诺吓得赶紧抱住对方,并尽可能施放浮空魔法,减缓他们下落的速度。
幸运的是,最终他和老师都没有受伤,平稳地落到了不知是什么的地面。
“老师,对不起,都怪我飞的时候没有保持内心的安静……”
“……不是你的原因。”
听着尤珈老师的安慰,希尔诺更自责了。
“您不用安慰我的,我做错了事情,给您添麻烦了。”
听着自己的学生内疚得要哭出来的声音,尤珈感觉头皮发麻。
他要怎么和他的学生解释,他才是那个“元凶”?
希尔诺甚至还在紧紧抱住自己,这种时候自己应该将对方推开吗?
还是应该拍拍对方的背说没事?
尤珈感觉大脑有些卡壳,还没有等他想出此刻正确的反应,便感受到怀中的温暖离开了自己。
“对不起,老师,我抱您太久了。”
“等一下!”
趁着希尔诺还没有彻底抽开身,尤珈抓紧了对方准备松开的手。
“老师?”希尔诺困惑地问。
“在离开森林前,不要松开我的手,可以吗?”他听到老师这么说。
希尔诺一直觉得,尤珈老师进入森林后的反应很奇怪。
但只要是老师说的,他都会去做,老师不愿意说的,他也不会多问。
因此,他乖乖地抓住了老师的手。
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彼此间安静的呼吸。
视觉被屏蔽后,其余的感官更加敏锐。
希尔诺甚至闻到了老师身上淡淡的清香。
三色太阳草的味道比以前更浓了。
他于是笃定,这段时间,尤珈老师的生活作息一定是变得更加糟糕,加大了草药的使用剂量。
……要么就是,老师变得更累了,睡觉也不安稳。
希尔诺抿起嘴,听到尤珈老师询问起自己。
“希尔诺,能帮我联系一下梅纳德吗?我需要向他了解外面的情况。”
“好的。”
他也没有问为什么老师不能自己联系。
等打通后,尤珈甚至都没有解释,为什么希尔诺的通讯里是自己在说话,直接进入正题。
“其他选手出去森林了吗?”
【没有,所有人都被困在森林里了,一直在来回飞,找不到出去的路。至于观众这边,先前的骚乱已经解决了。我第一次发现,科伦娜的公关能力这么强。】
“好的,要是后续你那边出现状况了,直接联系希尔诺,我和他一直在一起。”
【行。你那边也当心点,今年的森林赛道好像格外长,我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恶心东西把“它”给刺激到了。】
“……希尔诺,可以挂断了。”
希尔诺于是摁灭了法杖,漆黑中想象着老师现在的表情。
“老师,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等。等这座森林气消了,放我们出去。”
“好。”
手牵着手,寂静中,尤珈又开了口。
“希尔诺,刚才的坠落确实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我……在那时候想了些非常负面的东西。”
“真的吗?”
“真的。”
“老师,您之前说这座森林不欢迎您,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是。”
希尔诺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来,从前进入森林时,所听到的那些孩子般的欢声笑语,这一次全都不见了。
静悄悄,像是被什么东西吓跑了。
老师说,这座森林不欢迎他。
“这次的事情解决后,如果下次老师您还想来的话,也可以继续叫上我的。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您。”
“希尔诺,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会……安慰人。”
尤珈其实想说,希尔诺真的很会说情话。
“我没有安慰您,我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
又是一阵沉默。
“你,也对其他人说过这些话吗?”尤珈状似不经意问。
“我对我的朋友们说过。”希尔诺老实说。
“哦。”
沉默中,这次轮到希尔诺引起话题。
“老师,您之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可是我感受到周围有你的魔力气息诶。”
“怎么可能,我的……”尤珈说到一半,语气古怪起来,“你确定?”
“嗯,我确定,是老师的魔力。”
“希尔诺,你会点火吗?”
“对不起,老师,我不会。”
希尔诺脸红起来。
这是今天第二次,体现出自己对这种日常生活魔法的空白。
他听到老师叹了口气。
“你不用道歉,这是我的问题。当初给你的那本笔记里还是欠缺了这些常识类的魔法。亚弥斯的课程也没有教授这些……你需要补课。”
一二年级的学习安排,说是基础课程,但也仅仅只是相对于分流后更加高深细致的学习而已。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始终保持年级第一的学生,一不会烘干,二不会点火。
“好的。”希尔诺立即应下,开始思考怎么补这些常识。
“你周末一般什么时间有空?”
“都有空,但是明天我需要和朋友们出去郊游。”
“郊游?”
“嗯,他们想让我放松一点。”
“……你,除了对魔法的学习外,生活中没有别的休闲爱好吗?”
“有的,我还会坚持锻炼身体。”
“……”
希尔诺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老师的欲言又止,笑了笑。
他轻松地说:“老师您不用担心我,学习魔法对我而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虽然过程辛苦了一点,但看着自己熟练掌握一个又一个魔法,我很开心。”
接着语气变得迟疑:“倒是老师您……您明明也没有自己的休闲爱好吧?您看上去每天都很忙。”
“我?这是大人的责任。”尤珈老师答得很干脆。
“您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可我已经成年了。”
“可你还是学生,成年后从没有走出过校园环境。”
希尔诺反驳不了。
他暗暗在心中发誓,要尽快成长起来,未来帮老师分担责任。
“总之,以后周末我会找时间给你补课。现在先教你点火。”
听到尤珈老师要亲自给自己补课,希尔诺下意思捏紧了握住的那只手,又慌忙一点一点放松,掩饰自己的兴奋。
他听到尤珈老师轻声笑了笑。
希尔诺装作没听见,认真听着老师的讲解。
几分钟后,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窜出。
小小的火花逐渐变得明亮,照清了周围的一片区域。
“老师,我做到了!”
火红的光亮映在这孩子的脸上,衬得对方的笑容更加灿烂。
明明掌握了那么多高深的魔法,却会为了这样一份基础中的基础魔法,而真情实感地感到快乐。
尤珈也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做得很好。你现在感知一下周围的气息,我们找找看你所说的那股魔力源自哪里。”
“好!”
希尔诺仔细探查起来。
收起了那份笑容,他眼神变得认真,专注时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尤珈低头看着这样的希尔诺,忽然意识到,等再过几年褪去了稚嫩,这孩子恐怕会变得相当受人欢迎。
嗯,虽然现在已经差不多是了。
“老师,那边。”希尔诺摇了摇相握的那只手,指向某一边。
尤珈没有使力气,因而那只手完全任由希尔诺晃来晃去。
他点点头:“好的,我们去看看。不用太担心,我大致猜测到了那股魔力是什么。”
希尔诺于是一手举着化作火炬的法杖,一手牵着老师,往更深处走去。
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十年前,老师也是这样牵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走。
现在,换成他牵着老师朝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尔诺:奇怪,是有什么猛兽把这里的小精灵们吓跑了吗?
小精灵:(看了眼希尔诺牵着的某个人,迅速挪开视线,抱住小小的自己)
森林:噫!有不干净的气息!(赶紧埋到小坑里)
埋伏在后段的敌人:人呢,怎么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