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希尔诺坐在座位上, 听着台上老师讲述那些遗失的黑魔法。

  自从两百年前的那次战争,太多太多的魔法失传。

  其中包括有那项绝对的禁忌魔法,当代的人们给其取名为“冥界魔法”。

  冥界魔法, 据说能推开那扇从生界通往冥界的大门。

  届时,人类将不再停留于调动那个世界的力量,而能真正触碰到那个死亡的世界。

  随着阿方索大师的离世, 这份代表着黑魔法最高境界的魔法, 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痕迹。

  那是一代天才最后的绝唱。

  是人类跨越世界规律,走向神明的第一步。

  两百年来,人们诋毁他, 指责他, 怒骂他,排斥他。

  可又没有谁不想成为他。

  冥界魔法,理论上是每一名黑魔法师的终极理想。

  这条不断向上求索的路,为的就是一看那最顶端的风光。

  两百年来,不断有地下消息称, 找到了那位阿方索大师的手稿,无数人争相抢夺,无数人抛掷重金, 无数人趋之若鹜, 但每每都是虚假的流言。

  希尔诺坐在教室里, 托着脸有些无聊。

  他对那位活在传说里的阿方索大师,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崇拜之感。

  对其唯一的感想是:尤珈老师的老师,也就是上一任黑魔法学院的院长, 便是这位阿方索大师的学生。

  尤珈老师成为大魔法师后不久, 便接任了黑魔法学院院长的位置, 那位前任院长于是避世隐居, 不再出现于人们的视野中。

  老师的老师,会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午休时分,他没有立即用餐,而是先去到了图书馆中。

  顺着盘旋的阶梯,一步一步向上,最顶上漆黑一片,挂满细碎的垂钓式星型灯。

  希尔诺轻车熟路地拿出钥匙,往其中一只稍大的星型灯中插入。

  漆黑的帷幕缓缓揭开,露出暗门,以及更深的台阶。

  希尔诺爬进暗门,仔细关好帷幕,借助墙壁微弱的灯光,沿着台阶上上下下。

  终于,推开末路的小门,来到一间阁楼。

  阁楼里散落着漂浮的魔法书,以及成堆的烛台。

  像是上古巫师的住所。

  这里存放着的,是许多外界以为遗失了的禁忌魔法。

  那位图书管理员先生将钥匙给他时,专门叮嘱过,此处的书只能在这里翻阅,绝对不能带出去。

  四年时间,足够希尔诺将这间阁楼的书全部看完了。

  不过今天,课上又联想到一个新的问题,他需要找到某本书重新翻阅一遍。

  禁阁里很乱,但除了希尔诺之外也几乎没有人来,每一本书的位置他都心中有数。

  那本书应该是绿色封皮,被放在某个桌子底下……

  忽然,他的视线凝固了。

  烛台旁边的书架上,静静搁置着一本他从没看到过的魔法书。

  这本书的装订十分奇怪,边角有长有短不齐整,书页颜色有白有黄不统一,像是强行将不同时间的手稿整合到一起。

  希尔诺确信,这里所有的书,他都翻阅过一遍了,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外观。

  难道是图书管理员先生新放进来的?

  希尔诺好奇地想上手触碰。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

  这是梅纳德今天第三次挂断艾莉西亚打来的通讯了。

  麻烦,真麻烦。

  他开始后悔了,不该对那个同事说那么多的。

  早知道对方问起来时,就该直接说尤珈有胃病,不定时会发病。

  总比现在被追着关心情况要好得多。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世界上的人,总是对情绪这么敏感。

  一个人要是太过痛苦,直接离开这个世界不就很轻松了吗?

  既然还活着,那就证明状况挺好的。

  至于尤珈……

  他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小病,不过问题也不算多大吧?

  梅纳德想起来了十年前事故发生时。

  他急急忙忙赶到时,将他叫过来的那位校长先生,正从房间内出来。

  校长先生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着说:“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你不要刺激他。”

  梅纳德担心地走进去,看到他的发小茫然坐在地上。

  尤珈的左眼变成了灰色。

  他整个人像是失去了脊柱,靠在桌角。

  “我把马库斯老师杀死了……”

  “马库斯老师死了……”

  “马库斯老师被我杀死了……”

  他那个不可一世的、永远骄傲的发小,此刻脆弱得像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

  或许也确实是。

  他和尤珈都是孤儿,在同一所孤儿院里长大。

  尤珈和那位黑魔法学院院长的师徒生涯,说起来不过短短几年。

  但恐怕这短短几年,也让他体会到了难得的亲情。

  自己的发小是个缺爱的孩子。这点他一直明白。

  梅纳德其实一直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需要从他人那里获得情感。

  就连强大如尤珈,心灵上却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更加弱小。

  他觉得他的发小完全就是个又拧巴又敏感,还浑身是刺的麻烦家伙。

  而现在,他的发小连那最后用来保护自己的刺,都被拔掉了。

  或许很痛,他猜测。

  可惜,这种沉重的情感,他这辈子都是体会不到的。

  梅纳德环顾四周。

  这间实验室很整齐,没有什么混乱。

  不像是行凶现场。

  而那位在尤珈口中被杀掉的院长,他也没见到尸体。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兴趣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大脑里迅速思考起来,怎么帮发小推卸掉责任,让其安安稳稳脱身。

  想起来进门前,校长先生从这里刚走出去。

  梅纳德蹲下来,托着腮,皱起眉望着眼前的发小。

  尤珈现在看起来神志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校长先生知道这件事吗?他怎么说?”

  校长……

  校长……

  梅纳德看见他的发小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瞳孔微缩。

  那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的灰色左眼,隐隐在向外面流血。

  “他说我是个废物……”

  ……

  几声敲门声过后。

  希尔诺看见那位图书管理员先生推门而入。

  他刚想礼貌地开口问好。

  就见管理员先生说:“你的老师病了,你要不要去探病?”

  希尔诺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第二时也没反应过来。

  “哪个老师?”他茫然地问。

  “还能是哪个老师,当然是你喜欢的那个老师。”

  梅纳德又补充道:“他从昨天睡到现在,打通讯没人接,估计还没醒。”

  信息量好大。

  希尔诺呆呆地望着管理员先生,不知道该先接哪一句话。

  “尤珈老师他病了……是什么病?”希尔诺担忧地问。

  是太累了吗?

  梅纳德盯着希尔诺,露出一抹笑:“胃病。”

  “诶?”

  “不要继续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来,这是他屋子的钥匙。也别问我为什么有,或者你能不能进去之类的问题……

  “总之,他现在需要你在旁边照顾,除了你之外,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很忙。他只有你了,你不能放着他不管,对吧?”

  目送着希尔诺离去后,梅纳德终于给艾莉西亚回了信息。

  【好了,别来找我了。我已经让希尔诺赶过去照看他了。请让我今天安安静静地度过一天,好吗?】

  一切终于都清净了。

  他终于能够安心下来看书。

  梅纳德哼着小调,刚准备离开阁楼,忽然瞥见烛台旁的书架上,有一个明显的位置空着。

  格外突兀。

  那里之前放着一本书吗?

  ……

  希尔诺一边小跑着,一边给下午课程的老师发送信息,申请请假。

  等终于赶到了尤珈老师的屋前,他稍微平复了呼吸,却变得犹豫起来。

  屋内透过窗户来看仍旧很暗,没有开灯。

  唯有二楼卧室那边正对街道的窗户,敞开着。

  老师真的在里面吗?

  他想起来那位图书管理员先生,曾经评价过老师“狂妄自大”。

  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就对这位管理员先生,稍微有些抵触了。

  虽然对方对自己很好,还给了他禁阁的钥匙。

  现在,希尔诺忽然有些怀疑,对方刚才的说法说不准在欺骗自己。

  管理员先生和尤珈老师的关系,或许并不好。

  如果自己贸然闯进老师的屋子……

  ——他只有你了,你不能放着他不管,对吧?

  希尔诺再次打开了通讯。

  看着他先前给老师发的信息,仍旧未被回复。

  打过去的通讯也一直未被接听。

  老师或许真的生病了。

  “老师只有我了。”

  希尔诺默念着这句话,鼓起勇气踏入院子。

  他余光看见一根棍子醒目地倒在草坪里。

  棍子正上方,便是那扇二楼卧室的窗户,打开着。

  尤珈老师的法杖,希尔诺曾不止一次上手摸过,他记得很清楚。

  老师的法杖为什么会掉在这里?

  老师不会出什么大事情了吧?

  希尔诺顾不上一丝一毫的忧虑了,他迅速插入钥匙打开门。

  迈进去一步后,又撤出来,将老师的法杖捡起,抱在怀里,再小跑回去。

  进屋后,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是三色太阳草的味道。

  希尔诺心中晃过一个念头:老师是有多累,才会在屋子里放置这么多的,据说有缓和精神功效的植物?

  他焦虑地扫视一圈,没看到人。

  找到楼梯,上了二楼。

  敲门,没有回音。

  希尔诺推开卧室的门时,屋内一片黑暗。

  明明是白天,窗户也打开着,室内却暗如黑夜。

  他想起有些人为了帮助睡眠,确实会专门购入有黑夜效果的特殊室内灯。

  希尔诺不抱希望地扫视一圈,结果真的在床上看到了尤珈老师。

  老师坐在床头,眼睛看着窗户的方向,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

  希尔诺顺着老师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普通的蓝天白云,没什么别的东西可看。

  他有一个猜想。

  那根法杖或许是尤珈老师自己从窗户扔下去的。

  可是,为什么?

  “谁允许你进来的?我说过我很好,不需要你同情。”

  尤珈老师的声音很冷漠,希尔诺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也没有听过老师对他用过这种声音。

  他匆匆忙忙赶来,得到的是老师的冰冷拒绝。

  即便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老师感到被冒犯也是合情合理。

  他仍然,难以抑制地产生委屈的感受。

  “对不起,老师,打扰您休息了。我现在就走,您要保重好身体。这是您的法杖,我放在门口这里了。”

  沉默。

  沉默。

  希尔诺放下法杖,脚刚踏出房门,听到尤珈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

  这一次是他熟悉的老师的声音了,但是带着颤音。

  “……希尔诺?”

  希尔诺抓着门框。

  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对发出这样声音的老师,撒手不管。

  叹了口气,收回脚步,他在黑暗中望向尤珈老师的方向。

  嗯,看不清。

  “抱歉,对不起,我刚刚不是在说你……我以为是……”

  嗒。

  灯亮了。

  希尔诺看见老师侧过身,背对着自己,摁亮了床头的开关。

  他仍旧看不见老师的脸。

  “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

  老师穿得很单薄,似乎才睡醒不久。

  希尔诺这时候才发现,尤珈老师的背影看上去也是如此消瘦。

  老师让自己好好用餐,可他自己似乎也没有规律饮食。

  更没有按时好好睡觉。

  希尔诺觉得方才消散的不舒服,又涌上来了,以另外一种原因。

  “图书管理员先生让我来的,老师您和他是朋友吗?”他问。

  希尔诺看见老师整个人僵硬了。

  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自己,面色苍白。

  “……梅纳德他和你说了什么?”

  梅纳德是那位魔法阵学院院长的名字。

  希尔诺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这么几年来的很多困惑。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尤珈老师说这句话时,看着自己的眼神。

  空洞,寂静。

  像是要碎了。

  希尔诺没见过这样的老师。

  在短暂的几分钟里,他见到了老师许多自己曾经没见过的样子。

  他轻声说:“他说,您有胃病,需要我来帮忙照顾。”

  老师怔愣地看着他,良久,才闭上眼睛向后靠在床头,嘶哑地笑了两声。

  那笑声太轻,太轻了,像是在费力地喘息。

  “谢谢……谢谢。”

  希尔诺站着,看见他的老师靠在床上。

  他忽然发现,尤珈老师好像也没有那么遥远。

  老师也会病,会伤心,会劳累。

  会需要人关心。

  “老师,我今天请了一下午的假,您有什么需要我照顾的,都可以直说的。当然,这绝对不会耽误我的学习,课上的内容我会私下里补齐的。”

  希尔诺来之前,甚至做好了尤珈老师病得下不了床的准备。

  他甚至打算临时抱佛脚,搜索学习照顾病人的重难点。

  但现在看起来,老师除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之外,没有太大的问题。

  他安心了许多。

  “照顾我?呵,你打算怎么照顾我?”尤珈收敛好情绪,掀开被子,扶着墙站到地面,随口问道。

  希尔诺为难地皱起眉。

  他确实没有照顾别人的经验。

  “嗯……比如,我可以帮您做点家务,给您跑腿,给您读书,给您擦汗,给您倒水,还可以给您做饭。”

  “做饭?你是说把食盐当做砂糖,给我做蛋糕吃么?”尤珈扯起嘴角瞥了他的学生一眼。

  十年前那个“蛋糕”的味道,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而那个信誓旦旦要让大哥哥尝尝手艺的小孩,甚至还期待地望着自己等待评价。

  换做其他人,尤珈绝对会把蛋糕扔在对方脸上。

  希尔诺呼吸一滞。

  他睁大了眼睛。

  “老师,您还记得我。”

  尤珈撇开了眼神,没有回答。

  希尔诺把这当做了默认,他立即凑上前来,眼中充满惊喜。

  “老师,您真的还记得我!”

  “有点印象。”尤珈淡淡说。

  感受着身旁的孩子越发高涨的热情,他随手拢上一件外套,低头缓慢别上纽扣。

  “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

  “诶?可是,是我要照顾老师您……”

  尤珈终于看向了希尔诺:“在你入学前,学校里常年拿下各种体能比赛冠军的,一直都是我。我身体好得很,有什么需要被你照顾的?”

  亚弥斯的一系列纯粹体能比赛,比如游泳、攀岩等,一直都是师生均可参与。

  希尔诺之前一直遗憾,自从自己入学后,尤珈老师就没有参加过这些比赛了。

  他露出灿烂的笑。

  “原来我这些年参加的比赛,老师您都知道。”

  “……”

  尤珈发现,希尔诺这孩子,是真的很会抓重点。

  “走了,下楼我给你做点吃的。以后不要随便进别人家里,很危险。”尤珈叮嘱道。

  希尔诺点点头,在心里默默念道:老师不是“别人”。

  “我可以给老师您打下手!这次我绝对不会弄混盐和糖了!我手工能力进步很大的。”

  尤珈听着身后欢快的声音,微不可察笑了笑。

  “希尔诺。”

  “我在,老师。”

  “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来找我。”他轻声说。

  听到这句话,希尔诺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他望着老师的背影,渐渐抿起笑。

  然后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走到老师的身侧,与他肩并肩。

  “所以老师今天要做什么感谢我?”希尔诺抬头望着老师问。

  “想吃什么?”

  “想吃老师您亲手做的蛋包饭!”

  “好。”

  作者有话要说:

  雕塑家小心翼翼雕刻着,他这辈子最完美的作品。

  作品纯洁无瑕,干净剔透。

  他时刻注意不让自己身上的脏污直接触碰到作品。

  在他肉眼所看不见的另一个维度,他的作品也正仔仔细细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水。

  虔诚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