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风刮得似乎也小了些。负责掌灯的太监挑着灯笼,一边走一边往上顶,他走过的路,渐渐明亮了起来。

  太极殿和慈宁宫相继都亮了起来,连成一条线,缓缓向四周灿灿一片。

  这就是皇宫的中枢,也是大奉朝的中枢。

  钱太后脸上泪痕未干,她无力的靠在凤榻上,听着锦衣卫回禀,“午门的守卫都是干什么的?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竟也能躲过金吾卫的巡查?”

  被问话的锦衣卫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看萧辞。

  萧辞示意他先出去,自己摇着轮椅往前,道:“娘娘,皇上大约是跟着某位大臣出的宫,做了伪装,金吾卫也有规矩,并不能一一盘问朝臣。”

  太后盯着萧辞看了许久,才缓缓微呼口气,让殿里伺候的人都出去。

  “萧辞……”太后叫了他一声,只觉得凤眼里都含着说不清的累倦,“你过来,到我这儿来。”

  灯光略微亮了些,是萧辞在烛台边拨弄灯芯,金橘色的烛光映着他的侧脸,如玉如琢。他本就相貌极美,少年时驰骋沙场又给他渡上一层别样的野性,微微上扬的眼梢却含着冷冽的肃杀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钱太后远远的瞧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况味。

  她是先帝的继后,并非萧望景的亲生母亲,当年先皇后仙去,先帝便用一张圣旨将她困在了这方天地间,享受着世间最尊贵的地位,可她却一点都不愿意。

  她心底的那个人,却离她越来越远了。

  萧辞转过身,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他摇着轮椅停在那里,不再靠近半步。

  “离我近一些,我好冷。”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望向光影里的那个人。

  萧辞抚了抚手腕上的佛珠,道:“太后,可是要人给您拿条毯子?”

  钱太后垂着眼眸去看他,“我要你给我取暖。”

  萧辞一笑,摇摇头,低声道:“怕是不能如太后所愿,臣弟家中已有妾,若是让她知道我今晚就要被赶到书房了。”

  她狠狠盯住他,“我差点忘了,摄政王有了美娇娘。”

  “谢太后体恤臣弟。”

  钱太后面色沉下去,手指深深嵌进红木扶手里,再抬眼的时候,突然换了副娇弱的模样:“阿辞哥哥,你不管沐瑶了吗?”

  少年时,他还是她的阿辞哥哥,他们还曾一起策马奔驰,如今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他手握大权,他们也成了君臣。

  这话一出,萧辞脸上划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太后这一声哥哥,萧辞当不起,你是先帝的皇后,是皇上的母后,是大奉的太后,而我,是你的臣,是先帝的皇弟。”

  “仅此而已?”钱太后用力闭了闭酸涩的眼,该期待什么?

  期待的不过是她的执念,不是他的。

  “仅此而已。”

  “不!”太后猛地抬起眼,抓起旁边的茶杯冲着萧辞扔了过去,“我是太后,你只是臣子,你不能忤逆我!”

  萧辞没有躲,茶杯竟然砸到他的眼眉骨上,水珠混着茶渍弄脏了他那张完璧无瑕的脸。

  “太后还是继续担心皇上吧,臣弟告退。”

  “你敢!”

  -

  “我皇弟在哪里?”玉真公主坐在马车上,焦急的问宋行舟。

  宋行舟撩开帘子,看向外面,“看见王爷我自会说的。”

  “你不会是故弄玄虚吧!?”

  “清芷不敢拿皇家的事情开玩笑,我说知道,就自然是知道。”宋行舟可是看过小说的人,对于小皇帝出逃这段剧情,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如今两个人都冷静下来,玉真公主看着宋行舟脸上那道指甲划出的血痕,心里生出几分歉意,缓了语气,“你说得都是真的?”

  宋行舟道:“公主问的是哪一件事?皇上的事还是……”

  “你说呢?”玉真公主瞥了她一眼,都说她是这大奉朝性子最烈的女子,如今看来这个宋清芷也是不遑多让,敢跟她上手的人还真是不多了。

  宋行舟讥笑,“那个面首?自然是真的,他屁/股上的三颗痣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踹了两脚。”

  玉真古怪地瞥她,“你看见他……那个了?”

  “看见了。”宋行舟手指放在面前比了比,“大约就是这么小一点吧。”

  玉真公主:“……”

  真是见了鬼了。

  玉真想她皇叔的口味也真是清奇得很。

  -

  马车缓缓停在皇城门口,经过守卫时,玉真公主忽然停住脚步,冷声质问:“陆烈!你的眼睛让猪油蒙住了?圣上那么大个人从皇宫里跑了出去,你竟然看不见吗?”

  说完也不觉得解气,抬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陆烈慌着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

  宋行舟跟着公主身后向着慈宁宫走,走过太极殿的丹陛,公主脚下不稳差点崴到,宋行舟赶紧上前相扶,“公主不必焦急,慢慢走。”

  玉真公主叹了口气,发现她两只手一起伸上来,知道她没伺候过人,任凭她搀扶着,“你根本就不明白,皇上对我和太后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行舟不是傻子,书虽然是五年前看的,剧情也多已经记不住,但是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清楚的。

  先帝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幼帝,而玉真公主则是先帝认来的一个孩子,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相互依偎,相互报团取暖,彼此都很重要。

  宫内明显守卫增加了许多,一列一列的金吾卫与她们擦身而过,宋行舟是第一次来皇宫,这种身临其境的震撼是以前参观故宫时不能体会的。

  慈宁宫近在眼前,宋行舟突然问:“王爷在慈宁宫里?”

  玉真公主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些踌躇,她望了望灯火煌煌的慈宁宫,道:“要不,你在这边等?”

  宋行舟蹙眉,“为何?慈宁宫我去不得?”

  玉真公主似乎有些惆怅,“本公主让你在这里等,你便在这里等,哪来的这么话?”

  宋行舟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公主看似骄横,实则却是一点心机都没有,明显是慈宁宫里有什么事,是她们不想让外人看到的。

  宋行舟耸耸肩,不再跟着。

  眼见着玉真公主一步一步消失在慈宁宫前的树影里,他忽然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被对方发现的距离。

  这慈宁宫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是不能让他看见的?

  -

  慈宁宫如此奇怪,伺候的婢女太监是一个也看不见,宋行舟望着玉真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仿佛脚下有千斤重。

  皇上丢了,合宫上下都十分焦急,锦衣卫更是挨家挨户的盘查,可偏偏这慈宁宫却处处透露着异样。

  “你敢!”

  慈宁宫正殿的门突然敞开,萧辞坐在轮椅上,廊下一盏一盏的烛火映在他如玉的脸上,唯有那眉骨处,似乎是破了皮,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流到了衣襟上,染红一片。

  玉真公主与萧辞撞了正面,她小心翼翼的看看他身后的太后,只能垂头行礼:“皇叔。”

  萧辞仰头,视线却落在她的后面,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又很快消失了,“玉真是来侍疾的吗?”

  公主点点头,在萧辞面前全然没了白日里的骄纵,她声音很柔:“圣上有消息了吗?”

  萧辞摇摇头,道:“暂时还没有,锦衣卫正在一一盘查今日进宫的诸位大臣,相信很快就会找到圣上,公主不必太忧心。”

  她有些犹豫的问萧辞:“玉真听闻皇叔与圣上在一些政事上有了嫌隙,或许……”

  萧辞抬手打断,“道听途说,公主不要听信,本王奉先帝遗诏辅佐幼主,无事不尽心竭力,相信圣上也是懂本王的忠心,不是那些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能离间我们的关系。”

  “皇叔一向持重有张,玉真从不怀疑。”

  萧辞又望了望树影之处,唇角牵了一下道:“公主今日设宴,宋氏可有闯了什么祸?”

  他刚进宫里没多久,就听到锦衣卫来报,说是玉真公主怒气冲冲闯进了王府,要找侧王妃算账,他才让锦衣卫以侍疾为由,将玉真请进了宫里来。

  玉真心下愕然,向着后面又看了看,吞吞吐吐。

  “倒也……倒也无大事。”

  大约是他们说话的时间久了,殿内传来一声女音:“玉真?”

  玉真公主应了声,欠了欠身就向殿内挪动步子,萧辞则是摇着轮椅往旁边他专门的石道上移动,却听太后又道:“萧辞,圣上如今下落不明,你就能忍心离开吗?”

  宋行舟又往旁边隐了隐,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很对劲。

  明暗交接处,萧辞坐在轮椅上,身后落下长长的影子,他淡淡道:“圣上失踪,是臣弟失责,臣弟自会前去领罚。”

  又有点答非所问。

  “玉真,这几日便劳烦你在慈宁宫好好伺候太后,直到圣上回宫。”萧辞摇着轮椅从石道上下来,就停在一片树影旁,“关上殿门,好好休息。”

  “叔父,水榭。”

  萧辞道:“关门吧。”

  夜色浓稠,碎石子上洒下一片片银色清辉,竹林树影斑驳好像一排排手持金刀铁戈的列兵。

  “出来吧。”萧辞的声音低沉,绕在竹叶之间,也添上几缕竹香。

  才说完,就看见竹子边上站了个人,穿着绯色对襟衣,竹影在她的身后摇晃,脸面背着灯光,身形轮廓却有种娇媚的美。光线昏暗,不能确定两个人的视线是否对上,但是却有种异样的感觉滑过心头,仿佛想了很久念了很久似的。

  他走上来,“王爷。”

  萧辞仰着头,带着平日里惯常的清冷,“在等本王吗?”

  的确是在等他。

  “没有,我就是中午在公主的宴席上吃撑了,出来溜达溜达,消消食。”

  “确定是在这里溜达消食?皇宫?”萧辞扯了下嘴角,又道:“不是因为跟人打架了?”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前脚做了什么,萧辞后脚就什么都知道了。

  萧辞却道:“为何而来?”

  宋行舟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上手推着他的轮椅往宫殿外面走,直到走到后花园里,他才缓缓开口:“王爷,妾身知道圣上在哪里。”

  萧辞一怔,转身盯住他的眼睛,沉了眸光,“在哪?”

  那一刻,宋行舟与他的目光相交,不由得后颈凉了下,“王爷,这皇宫内是否有个宫殿,叫鸾春苑?”

  萧辞歪着脑袋打量他,“确实有,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王爷,妾身愿意带您去找圣上,但是妾身有个请求。”

  月光洒了一地,如细网般笼在宋行舟的身上,萧辞忽然就想到锦衣卫来报她和玉真厮打在一起的样子,耀武扬威,而现在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落下来。

  “说。”

  宋行舟清了清嗓子,弯下腰俯在萧辞耳边,轻声道:“王爷能不能重新调查我父亲的舞弊案?”

  微风拂过,耳廓微微发热。

  他垂着眸子,手指握在轮椅的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你是在威胁本王吗?本王不答应你的请求,你就不说,是这样吗?”

  “妾身觉得这不应该算是威胁。”宋行舟仰头望望夜空,“而是一种交换。”

  他咧嘴笑着,那份明朗如焰火的神采跳跃在眉眼间,萧辞看着,心中有种感觉破冰似的慢慢裂开,就像亭子顶上的凌霄花,勾绕缠绵,叫人心悸。

  猛地心口一凛,萧辞慌忙压下心底那丝逐渐攀爬的异样,转过脸看向假山方向,抬手一指,“那边就是鸾春苑。”

  “你可知,那里是皇宫的禁地。”

  宋行舟深深望向远方,仍旧笑着:“知道,那是先皇后的寝宫。”

  “不。”萧辞脸上喜怒难辨,“因为那里闹鬼,有不干净的东西。”

  宋行舟一下子扔开了轮椅,感觉背后阴风阵阵。

  入夜后御池岸边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偶有微风吹过,他的衣角翩翩,隐约有种若有似无的香气,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又似是带着某种目的,轻轻拂着。

  就那样撞进了萧辞的鼻息里。

  “害怕了?”

  宋行舟偷偷吸了口气,拍拍胸脯,“我还没怕过什么呢!”

  看不见的阴影里,萧辞笑了笑,是谁的心跳那么大声?

  哦,是他的小侍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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