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63章 流民乱

  萧镇北连上了两日朝会,兵部的议案和战事汇总一提再提,内阁便着实消停了不少,官员增补更替的话也没人再提。

  这日一早,萧镇北刚出了门,袁钊便大呼小叫地进了王府,拉着萧亦然带着王府一干人等,踏着冬日的寒雪,奔向城外。

  袁征带着第一批北上的流民,顺利抵京。

  水师轻舟得力,比早他一个月的军粮走的还快些。

  但此刻等得心焦冒火的袁大将军并不这样觉得,他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腰间的佩刀时不时撞在柱子上,哐啷作响。

  萧亦然被他晃得眼晕:“大将军……你就不能坐下歇着吗?”

  “这小子怎么走得这么慢?人浪里淘沙家的可是前日就回来了,他在后头瞎磨蹭什么?”袁钊腿架在凳子上,一口气喝干了桌子上的茶,“可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看我不敲他的脑瓜子!”

  萧亦然抬手给他续上茶:“姜家的少爷叫水师的官兵吓破了胆,说什么也要家里派船去接,征哥儿若不在后头镇着这群人,出了什么事谁来担着?”

  “你就惯着他!”

  一阵马蹄疾驰声从南边传来,几名副将翻身下马,进了棚子里:“来了,最前头的船已经靠了岸,户部和有司衙门的人正在清点人数,小将军交了名册,已经往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扬起一片烟尘,远远地隔着棚子停下来,袁征利落地翻身下马,又小心地将身前的陆飞白拉下来,这才快步冲进棚里。

  袁征单膝跪地,笑嘻嘻地一拱手:“王爷,大哥,幸不辱命!”

  袁钊鼻孔昂到天上去,口是心非地哼唧着:“叫你大哥我在金銮殿丢那么大人,还好意思回来。”

  “别听你哥的。”萧亦然给了他一脚,掀开桌上的食盒,亲手端出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面,“出门饺子还家面,老娘亲三更天就起来熬的鸡汤,趁热吃。”

  “嗯!还是王爷最心疼我!”袁征将头碗递给陆飞白,自己端了碗,就蹲在地上,大口吸溜着面。

  “谁还跟你抢吗!”袁钊拉着脸,这才勉强放下鼻孔,瞧了他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认出人来。

  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身量原本已经定了形,个头长得也高,先前在王府里养出一身腱子肉,这几个月未见,脸颊瘦的凹了进去,骨肉也抽条地单薄,瞧着不像是习武之人,和陆飞白一个文弱书生差不多。

  “瘦了。这一趟下来,臭小子没少遭罪。”袁钊面无表情地想。

  萧亦然扫了他一眼,这会儿知道心疼了?

  袁征匆匆忙忙地吃完了面,一抹嘴,咧开了笑:“王爷,我这回差事办得可好?”

  “好。”萧亦然夸得毫不违心,“这次不管是行龙舟,还是进水师、运流民,我们征哥儿都办得极好,奏请陛下封赏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给你升官做。”

  袁征嘿嘿一笑:“那还有件事,我得告诉王爷,一并讨个大大的封赏!”

  袁钊作势便要敲他的脑袋:“你这小子,还想蹬鼻子上脸不成!”

  袁征轻轻巧巧地躲开了:“才不是!小白你说,我是不是立了个大功劳?”

  陆飞白搁下碗筷:“是。这次随我们一道北上的,还有八十万石粟米。水师的轻舟载不了这样重,已运给了粮马道上的秦将军,正随着今年的军粮一并北运。”

  袁钊先喜后惊,揪住他的脖领子:“从哪得来的?好小子,你不是去顺道劫粮仓了吧!”

  “八成是从水师的军粮里打劫的。”萧亦然笑道,“江北的水师可不比咱们,军田大的能跑马,又不必缴税供,富的流油。”

  “是嘞!我学着国子监里王爷唬那个李尚书的招,死赖着不肯走,秦朗哥的押粮队还派了八百人给我撑腰,讹了他们好大一笔!”袁征得意洋洋地显摆,“这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也叫他们这群土匪山大王知道知道,小爷我岂是他们随随便便,想抓便能抓的吗!”

  袁钊松了口气,骂道:“回头让你做大将军,送你去北营,叔叔哥哥们全听你的,威风吗?”

  “哥你总笑话我。”袁征扭过头去不理他,他拉着陆飞白,给他收拾了碗,殷勤地笑,“王爷,我先送小白回家去,让姜叔晚上给我留两个大肘子!”

  萧亦然点头允了:“年初就是琼华宴,陆公子还有功名要博,送了人就赶紧回来,不可耽搁了陆公子温书。”

  “我晓得!”

  袁征将人扶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袁钊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吃了一脸沙子。

  长这么大,头一回出远门,这才刚回来就不同大哥说话了呢?

  袁钊颇为挫败地坐下,木然道:“小白小白……刚回来就往旁人家里窜,娘亲也不着急看,大哥也不惦记着,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棚里的一众副将异口同声:“该!”

  袁钊:“……”

  萧亦然笑道:“咱们阖府都过来迎征哥儿,陆府却没一个人来,陆公子难免伤怀。毕竟是替我们做了事,先送他回去也是应该的。”

  “道理你当我不懂?”袁钊拧巴着脸,“征儿这小子外向的很,你说说,他怎么就不随了你儿子,天天打不走撵不跑的,巴巴地往你跟前赖?”

  萧亦然一口气噎在胸口,险些没顺过来:“……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

  “呦!老三你这不对劲啊!”袁钊贼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点不开心的,让咱爷们儿也跟着乐呵乐呵?”

  “……”

  “别裹乱。”萧亦然敲了敲桌上的食盒,“还剩一碗面,堵不住你的嘴。”

  “听说镇北大将军还是你儿子请过来的,你非但没领情,还给人脸子瞧了?”袁钊一大早起来就忙前忙后的跑来接人,水米没打牙,端起碗一边吃一边絮叨,“到底人家是君你是臣,给人惹毛了,回头小皇帝那歪心眼子一转悠,可够你喝一壶的!”

  “没有的事。我几时给过他脸色看?”

  袁钊正预备着长篇大论地数落他的“犯上行径”,前头再度响起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广川翻身下马,急道:“王爷!流民乱起来了!”

  萧亦然踹了袁钊一脚:“让你絮叨!干活去!”

  袁钊骂骂咧咧地将剩下的面汤一口倒进嘴里,翻身上了马。

  初冬原本不是适宜迁民逃荒的时节,即便去了漠北也是大雪封山,加之水路才刚通,朝廷的旨意和赈灾的粮食都准备的过于仓促,故而头一批北上的流民并不多。

  户部一早派遣主事前来码头上为流民登记身份,更换户籍,不少人眼见到了中州便动了混入皇城里讨生活的心思,想要抢在登记造册前潜逃入京,此时便不再肯听主事的指挥,乌泱泱地一齐下了船,码头上挤了不少人,上不去岸的人便挤在了齐腰深的水里。

  袁钊带来接应的铁甲军齐齐站成一排人墙,挡住了人,岸上的水里的船上的纷纷攘攘,前方的流民你推我搡,高声呼和着朝岸上伫立的官兵们涌去。

  登记造册的几名书吏官此时已经被淹没在乌央乌央的人群里,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两岸的铁甲军牢牢地围成一道人墙,这才没有大范围地轰散出去。

  袁钊费了好大劲,才勉强从那嘈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人群里听清了这场骚乱的缘由。

  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流民口中喊着的是——

  “宁可饿死在中州!”

  “死也不死在漠北!”

  漠北连年战火,与江浙的富庶安稳之地不同,一旦被鞑挞攻破,就是纵火屠城,烧杀抢掠。

  能在灾荒中撑着一口气,活着到了中州的人,无非是奔着能有条生路走,这条生路通着漠北州,先前这些人上路时,也并非全然不知情。

  虽说先前早有预料,流民入京难免纷争不断,可这才刚到中州的第一天,如何就闹开了?

  张之敬带着几名狼牙穿梭在人群中,但流民过于混乱拥挤,他们几次抓住暗中起事之人的袍脚,人群如黑涌的浪潮般挤过,便又再次擦身错过。

  一命书吏官被推搡在地,流民不由分说地将其按在地上,纷乱踩踏,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

  萧亦然俯身拉过马上挎着的弓|弩,开弦装箭,调了望山,瞄准了混乱的人群。

  袁钊侧身按住他的马,低喝道:“老三!不能见血!”

  南边还有数十万人等着北迁,若在此时闹出人命,只怕是会引起流民激变。

  何况他还有伤在身,单手持弓|弩,便无法握缰绳,胯|下的战马在人群的骚动中无意识的踱步。

  码头下面人挨着人,一箭射下去,即便没有偏差,也能射穿三四个人。

  袁钊见他丝毫没有放下弩机的意思,只得抬起右臂握拳前挥,勒令铁甲军变阵防备。

  前方的铁甲军一动,码头上拥挤的人群便乱得更厉害,晃动的流民如汹涌的黑潮,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几名书吏官吞没其中。

  萧亦然面色不变,蓦地扣动了扳机。

  弩|箭刚劲笔直,如流星般迎着混乱的人群,猛地钉进了一人的肩膀。

  这一箭如油入沸水,“哄”地一下,炸了锅似的爆发出惊人的骚乱。

  “杀人了!”

  “官府杀人了!”

  萧亦然面色不变,继续上箭拉弦,对准望山,再次扣动扳机。

  人群惊声尖叫着躲避从天而降的弩|箭。

  箭矢速度极快,眼见即至,精准地钉在了最早出声的那人肩头。

  下方混在人群中的狼牙也跟着反应过来,挤过人潮,齐齐将中箭的两人按在地上,拖出人群。

  铁甲军侧身错开一道间隙,随即立刻挺身站直,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骚乱的人群被这果断的箭矢和骇人的惨叫震慑,本能地静立了片刻,那名被按在地上,险些被踩断肋骨的书吏官赶紧趁机站起身。

  “阎罗血煞——!”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出声。

  这名号比直接眼见着活生生的人被直接射个对穿还要骇人几分。

  骚乱的流民一时安静下来,纷纷停下拥挤的脚步看向他。

  静默片刻,流民再度爆发出骚乱,矛头直指策马放箭的萧亦然。

  “就是这群当兵的抢了我们的粮!”

  “粮都交了漠北打仗,我们才会挨饿!”

  “还我们的粮!”

  ……

  萧亦然下了马,缓步朝码头这里走来,目光自流民的脸上一个个扫去。

  逃荒的流民鲜少有妻女老弱,这些大多算是尚在壮年的流民,衣衫褴褛,瘦的眼睛突出,经方才这一场动|乱,不少人身上都带了血,还有人趁乱将哄抢来的吃食混着沙石泥土拼命地往嘴里塞,粗劣的石砬混着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但没人停下咀嚼的动作,甚至连嘴都紧紧地闭着。

  一旦张开嘴,就会有旁人的手指伸进去,抠挖出那些来之不易的食物。

  他们似乎已经感知不到除了饥饿以外的知觉。

  那些看似凶煞狠厉的眼神深处透着麻木,半分活人气都没有了。

  人若沦落到了这步田地,死亡已然是一种解脱,疼痛早就已经麻木了,就连愤怒和怨恨都像是纸扎画好的表情,贴在了脸上。

  最底层的庶民,太惯于忍受饥寒和苦难。

  以至于撕下这一层被苦难浸透的皮,底下的这层骨头架子,就像没根的飘萍,茫然地被席卷进一次又一次名为干旱、洪涝、饥荒、赋税……等等灾难之中,将身家性命变成堂官在大殿上谋划的功绩,世家在交易中的筹码,又或是仅仅为了独占官道而封锁下的尸首。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青年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你们都不敢说,我来说!横竖去了漠北也是个死!阎罗血煞年年征兵征粮,要是不给你们这些打仗的凑军粮,我们怎么会没有地!我媳妇儿人还大着肚子,一口米汤都没喝的上就没了!”

  他说着,还要去捡地上的石块砸过来。

  挡在他身前的铁甲军矛尖敲上他的腿,周围的几个人你推我搡,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那个说话的青年人便被推到了矛尖上,扎了个对穿。

  他还没有立刻咽气,双手无力地在半空中挣扎着,或许是因为挨饿日久,连顺着枪尖流下的血都不多。

  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千里迢迢地从江北来到中州,生门就在眼前,却走了死路。

  一个老婆婆踉踉跄跄的推开人群,跪倒在地,神情木然地摩挲着仍旧温热的尸身,张了张口,想要放声痛哭却最终只是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喃喃:“——我的儿。”

  老婆婆久久地抱着儿子不肯松手,似乎想起来什么,木然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干枯瘦柴的手从他的胸口摸出一块饼子,向下淌着血,还热着,一口口用力地吞咽下去。

  凛风呼啸着,和着整座堤坝上郁郁的人群,无边的寒意和绝望灌进每一个人的胸口。

  萧亦然别过头去,回望着河堤另一边高阔入云的城墙。

  那座城里有昼夜不歇的欢歌,掠过逍遥的河水,风里都是浓情和恣意,水里流淌着美酒和脂膏,有九州最繁华的街巷,钟鸣鼎食,鎏金檐瓦,天上人间。

  一墙之隔。

  城内是黎民,城外是蝼蚁、是草芥、是蜉蝣、是筹码……但就是没有人,把他们也当做人。

  生民之悲乎,白骨蔽原。

  生民之难也,孑孓至死。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①

  狼牙冲进人群里,径直揪出两个人。

  这两人看身形便与骨瘦如柴的流民不同,被抓了现行仍在嘴硬:“阎罗血煞吸生民百姓的血!若不给你这些打仗的人军粮,我们就不会没有地!”

  萧亦然:“审先前那两个便够了,这个——就地杀了,给方才那人抵命。”

  “是!”

  张之敬手起刀落,那人登时人头落地。

  流民一片哗然。

  抱着儿子尸首的老婆婆也抬起头看着他。

  萧亦然看了一眼被狼牙从人群里挖出的户部书吏:“先不要登记了,埋锅造饭煮些粥米分下去,总要让人吃饱了再谈前路。”

  那名小吏抹了把脸上的泥,应声退了下去,招呼人一起烧火熬粥。

  火苗迎着呼号的北风“蹭”得一下升腾起来,方才躁动的人群登时变了向,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前头。

  “我是阎罗血煞不假,年年上征你们粮食充军的人也是我,有人冒充灾民埋在你们中间起事,不想你们去漠北谋条生路,你们也都看见了!

  趁着烧火的功夫,那我也与你们说几句实在话,你们现在饥荒挨饿的滋味儿,那些年我在漠北打仗,几乎就没怎么吃过一顿饱饭。

  尤其是永贞三十二年,漠北半年多没见过一粒米,饿得我们的兵去抠城墙上的泥巴啃。

  那东西吃了哽在肚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吃多了的话就会被活活撑死,军法下了死令不许吃,但是饿的头晕眼花提不动刀枪,就只能在舌头底下含块石头,好歹嘴里也算有点东西。

  即使到现在军粮充裕了些,将士们也还会时时在身上揣两包吃食,都是当年饿怕了的。以至于漠北军里有句浑话,夜里和婆姨上了炕,脱了衣裳先摸着的,是藏在胸口的干馍。”

  萧亦然站在人前,平静地说着话。

  他走近了这些人才发现,传说中骇人的阎罗血煞也并没有生出三头六臂,他身形玉立,眼神沉静,和村头的教书先生一般无二。

  他放下弓|弩,什么兵器也没带,只是单单站在那儿,便让流民的声音再度弱下来,安静地听他说那些几乎就是同样在自己身上发生着的事。

  “漠北州贫寒,确实比不得江北,酷暑严寒,风沙又大,这个时节的白毛风刮起来能冻掉人的耳朵。

  鞑子的兵喂不饱他们的马,就会翻过青山岗,绕过沧云关,插到后头的村子里去抢百姓囤着过冬的粮食。抢了粮,又怕百姓去找铁甲军包抄他们,通常一个村子一两百口人,不分男女老幼,坑杀活埋,一个活口也不会留。

  漠北州不太平,这确实不假,屠城被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你们一路从江北到中州也看到了,现在有田种有屋住能给你们一条生路的,也就只有漠北州。

  漠北打了几十年的仗,死伤不计其数,至今也没有谁能保证,一定能打.胜.仗,一定能保得住沧云关,能防得了鞑子的偷袭。若是你们怕去了死在鞑子的手里,谁人都怕死,这是人之常情,本王也无话可说。

  但有一句话,我今天可以说,不光对你们,对天下九州我也一样的说。

  只要漠北铁甲还剩一个兵,就算是死,也一定死在百姓的前头!”

  ……

  人群中有片刻的寂静。

  一杆长|枪斩狼首的血色军旗从他身后缓缓竖起,迎着冬日和煦的阳光在北风中舒展开来。

  城里的京官听闻了此事,紧急上报五军都督府,调动了八百禁卫前来。

  萧镇北随禁卫一道前来,推着轮椅从后方走出。

  他将萧亦然挡在身后,指着漠北军旗,语气坚定,字句铿锵。

  “在下漠北卫国公世子萧镇北,今日我所言,可以代表整个北境,诸君前往漠北,只管安居乐业,生死安危——交给我。”

  “铁甲军在,百姓就在!”

  萧镇北退后一步,抬起右手,轻敲左肩。

  铁甲戍卫军皆后退一步,齐行军礼。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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