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逐利,本性难改,天下粮仓在中州燃起这一场大火的乱局,在这一笔性命攸关的巨额交易诱惑下,以快到匪夷所思的程度,迅速匡乱禁行。
严家不知还有多少谍讯人员散在外面,天下粮仓的铺面也仍需开张保供,严子瑜都一一办得妥当。
他静待亥月十五这天的宫宴,与大雍天子面谈内廷裁撤下来的这一笔大富贵。
朝廷这一场贪墨案办得雷厉风行,小皇帝甚至不惜与金玉良缘翻了脸,连太后都送到了京郊行宫去。能值得小皇帝如此费力四处筹钱、填补国库亏空,目的大约只有一个——今年江北、浙安因大旱减产而导致两州饥荒的数十万流民。
只是这话,严子瑜都尽数咽在了肚子里,一个字也不曾对隐匿暗处的严卿丘吐露。
望日一早,武扬王府便收到了江北的来信。
【袁征与姜帆二人,因挟船之计被识破,现俘于江北水师大营。】
陆飞白在信中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
冬季保养船只乃是惯例,加之姜帆的身份做不得假,原本一切尚算顺利。但因九艘龙舟改道,大张旗鼓地从江北与琅琊交界之处过境,铁马冰河直觉敏锐,断定其与浪里淘沙有私。
尤其在得知姜家少爷一道现身江北水师,亲自提船之后,谢家与江北督抚上下反应迅速,信鸽南北翻飞。
袁征就是在此等情形之下,露了身份,同姜帆一道孤身入局,被困于水师之内。
同时,南北官道也加紧了封锁,日夜巡视不断。这封信,还是严新雨带着任卓走水路扁舟入琅琊,隐在金玉良缘的车里,昼夜不停地送回。
等到这封信送到萧亦然手上的时候,袁小将军和姜大少爷已经被江北水师吊在军营里四天了。
陆飞白的书信言辞尚且委婉,一道返回的任卓便没有那么客气。
任卓放下手中的筷子,拱手直言:“袁征他一意孤行,明知我等身份泄露,还硬要带着姜帆往火坑里跳。
如今借船北上之计已然行不通了,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任卓一身长袍褴褛,奔波劳碌瘦得形销骨立,眼睛分外突出,似乎很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但在曾被他指着鼻子骂过的庶子萧三面前,吃相还顾忌着些文人体面,饶是如此,仍旧忍不住喝了三大碗米粥。
萧亦然漠然地坐在上首看着信。
连着下了许多日的雪,虽熬过了毒发这一紧要关口,但到底是伤了元气,身上的旧伤时不时便会隐隐作痛,人也愈发畏寒,裹着厚重的狐裘氅衣,靠在半人高的太师椅里,威势不减。
萧亦然镇定地放下信,让小平安再给他端上些容易克化的点心。
“辛苦任学士一路奔波,你是元辅的学生,用过了饭暂歇片刻,本王派人送你去元辅那里拜见。”
任卓只当他是推辞,他咽下口中的糕点,瞪起眼睛,愤愤不平地质问:“王爷这是何意?我见不见老师没什么要紧,但江浙两州万千流民的生计,万万耽搁不得!
即便不为流民,难道王爷连袁副将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任学士!”
严新雨揖手施礼,喝止了任卓,诚恳道,“还请王爷莫要怪罪任卓,他是读书人,常怀忧民心,这些日子夜不能寐,都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征哥儿与姜帆的身份尊贵,尚且因此被抓……”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这些言语龃龉。
他开诚布公道:“任学士此番也是见了天地众生,应知道流民之弊病不在于本王如何,更不在于朝廷怎样——其病在地方,根在世家。
本王现已致仕,还政于君,若贸然出手动兵,下了猛药,挑起战火,于流民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王已传讯给南下运粮的铁甲军,暂调军粮三千斤送与江北,暂缓流民饥荒,且还能撑上几日。
但能向江北发急递,做主拨款让地方赈灾、流民北迁的,终究还是要请元辅与内阁下令。”
“来不及!”
任卓急切地说:“两大州府的受灾民众足有三四百万,远超我们先前的预想。
今日已是十五,内阁这个月的会揖已过了,若再等内阁会议、六部核算、奏请拟旨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中州耽搁的每一日,江浙那里便是成千上万条的人命!
难道王爷当真就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他满怀希冀地看着萧亦然。
元辅谨慎守成,现下能不拘常理破格出头的,就只有漠北萧三。
单单只为着一个袁副将……
背后牵扯着流民、世家、朝廷、地方,诸般干系攀扯着,似乎也并不值得为他出头。
况且……倘若他记恨着被内阁削权夺政,作壁上观看朝廷的笑话,视生民如刍狗,借机在百姓的骨头上刮切下二两血肉来,似乎才是当权者的做派。
任卓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萧亦然不置可否。
他从桌上里拿出一封与严子瑜手中一般无二的宫宴请贴,看向任卓。
“人命关天,有人想要只手遮天,便要有人将天捅个窟窿。本王的身份,不便出面,但不知任学士愿意为百姓苍生做到哪一步?”
任卓昂起头,一如当初在国子监斥令其滞留圣驾一般,神色坚毅。
“文死谏,武死战,任刚毅万死不辞!”
*
宫宴未至,动乱再起。
沈玥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散了朝便在各处值房里议事。
他毫不避讳地秉承了萧亦然执政时一贯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查抄了一批贪官,国库的亏空暂且填补上了,可陈年未补的银饷却是一笔烂账。
他金玉算盘拨的山响,既要留足了今年冬的赈灾银,又要预备琼华夜宴九州来朝,还要贴补些给下头的官员们过冬,算下来仍是入不敷出。
政务要一项一项的办,皇帝亲政临朝则是头等大事。
沈玥因掌了几年金玉良缘的缘故,很有几分生意人的圆融,为庆与铁马冰河的南运之约,特在偏殿单独开桌,邀谢嘉澍与姜淼一道赴宴,并请了黎家名义上的家主黎融作陪,严子瑜则坐于末位。
四大家除却金玉良缘,被排斥在权贵圈外已久,得以荣膺内廷,在这个政权交替的敏感时节可谓意义匪浅。
酉时,太和殿,光禄寺布膳。
礼部尚书李元仁亲自敲定的仪程,圣意拿捏的十分精准,秉承节流之风,并未过分铺张,只差没有再给百官端上一碗青菜榆皮面。
沈玥着一身正式的朝服,衬得他眉目俊朗,颇有威仪。
他敬了六部阁臣一杯酒,正色道:“今年我朝北有外敌,南有天灾,此等内忧外患之际,又逢中州生变,仰赖诸位爱卿共赴时艰,朕敬诸位。”
下方百官叩首,齐呼万岁。
偏殿的几位布衣世家也跟着举起酒杯,舞乐大作。
谢嘉澍借着酒意,试探道:“我等听闻,姜家的龙舟顺着逍遥河,自运河一路南下,不知是为着……?”
先前龙舟离港,编造了为江北督抚送南海岁贡赈灾的借口,现下中州朝南洋运赃物走了铁马冰河的线,这理由便不复成立,姜帆还在江北,几乎是等于身家性命都被谢家捏在掌心。
姜淼举杯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说起来这事儿,都是我那个纨绔弟弟闹得笑话,将龙舟输给了陛下,跪了祠堂打过几次,不提也罢。
我浪里淘沙行海路的大舟,岂是运河能走得通的?现下听闻已绕道海路回返了,只求别耽搁了今年的琼华夜宴才好。”
她轻飘飘地将此事推到小皇帝的身上,又点明通扬运河淤堵难行,解了谢嘉澍辟水路、解官道封锁的担忧。
谢嘉澍朗声大笑,殿中微妙的气氛霎时消散。
“说起令弟……”
正殿的舞乐突然停了。
金吾卫来报,中州北营提督统领正一品大将军袁钊,亲率八百铁甲亲军,带甲出营,浩浩荡荡地在大雍门外排开,要为其胞弟无故被囚于江北水师讨个说法。
今日这场宫宴,是为庆嘉禾帝亲政临朝,武扬王的人在此刻站出来闹事,意图再明显不过。
一时间群臣激愤,议论纷纷。
“荒谬!这是庆贺陛下亲政的宫宴,他这是要做什么?”张庭略虽掌了通政使司,但到底是言官出身,仍不忘都察院监察之责,他挺身上前,高声厉喝,“袁将军带兵逼宫,其罪同谋逆!”
季贤跟着起身奏谏:“袁钊胞弟是武扬王府的通传副将,何时竟去了江北?这莫不是其意图霍乱宫廷的借口罢!臣请奏陛下调动皇城禁卫驱逐,若有不从,便定其谋逆之罪!”
偏殿的姜淼率先坐不住了:“此事谢当家可知情?江北大营因何扣住袁征?”
袁征和姜帆同在一条船上,去江北水师,以冬季保养之名骗船,靠的还是浪里淘沙的面子。
若袁征被囚,那姜帆……必然无可脱身。
谢嘉澍面色微沉:“军方的事,姜姑娘理应去问皇上和那位武扬王。”
“我当然会问!”姜淼腾地站起身。
“我姜家百年,只帆哥儿这一脉单传,若谁敢动他,我便要谁的命!”
她带着八方风雨仅剩的二位长老,杀气腾腾地入了正殿。
守在正殿的金吾卫不可能放他进去,里外交锋,嘈杂纷乱,说什么的都有。
端坐上首的小皇帝漠然地发了话:“都带进来罢。有什么话,当面奏谏。”
任卓抢先袁钊一步,进了大殿跪下。
“太学监生任卓请奏陛下——!”
沈玥抬手,令他起身。
任卓不动,跪直了身子,朗声道:“太学监生任卓,久读圣贤诗书,今自江北而归,方觉为臣工责任之重,今谨奏陛下以九州万民为重,赦江北浙安两州流民生路!”
偏殿之中,谢嘉澍的脸色倏地变了。
严子瑜攥紧了椅背上的手柄。
二人隔着空旷的大殿四目相望,听着正殿的铿锵坚定的声音,在彼此的眼中仿佛看见了一柄直通天地的钢刃。
自永贞朝起,铁马冰河封锁九州官道长达二十余年,借着江浙这一场不知是人祸还是天灾的大旱,终于将此事再次捅到了朝廷之上,百官眼前。
任卓神色凛然,继续跪呈下情。
“自古赈灾,皆有流民不得入城之规。故而监生与袁副将二人持武扬王令共至江北水师,意在借船只而载流民北上。
然水师提督明知我等意图助流民迁徙,非但不施以援手,竟反设鸿门宴,陷袁副将于囹圄!
幸得袁副将以命相博,监生这才得以出逃入京,面见君上。
监生奏谏江北水师提督张逸、苏鸿达——上枉负君恩,下不顾百姓,官虎吏狼,视万民如刍狗!”
任卓之声郎朗,贯彻大殿。
一字一句犹如利剑,直刺九州之大患。
此次水师针对袁征和姜帆布下的这个局,便是地方给朝廷一个强硬的警告——地方上宁愿流民泛滥,老弱死道,少壮为贼,尽数烂在江北,也不许生民北上,挣一条活路。
虽江北浙安两州的督抚,今年谎报了旱情天灾,暂且遮住严家侵田致荒之势。
但一年到底下了几次雨,能写进上承朝廷的奏疏之上,却塞不进百姓的悠悠众口。
大批流民入京势必会影响其年终的考评,考评事关来年的赋税和官位。
今年又逢琼华夜宴,为保头顶乌纱,这些衣冠禽兽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更遑论,官道上还有铁马冰河这头拦路虎。
“住口!”
眼见他越说越直指不可言说之事,季贤拂袖高声厉喝,“这些朝政之事自有六部秉承朝廷,内阁与皇上拟旨,还轮不到你在这妄议朝政!
今日太和殿是陛下宫宴,非议政之处,守卫何在?将此人拖下去!治他个殿前喧哗之罪!”
“我看谁敢!”
袁钊猛地一跺脚,似一座山般站在任卓的身后。
上前的金吾卫顿在当场。
一干御史被武扬王打压多年,此时唯恐萧亦然在幕后主使,借流民赈灾之机复辟临朝。
当下众臣连文人体面也不顾,纷纷下场,站到袁钊身前。
太和金殿纷乱一团。
为首的张庭略斥道:“袁大将军戴甲上殿本就不合规制,当着百官的面,你这是同谋逆的死罪!”
“少他娘的跟老子来这套!”
袁钊瞪圆了眼睛,高声怒斥:“老子的亲弟弟,皇上圣旨亲封的六品中郎将,被江北水师提督私自囚禁,是谋逆吗!
数十万的灾民无家可归,我漠北出钱出粮,接人北上,是谋逆吗!
官道上被不知是什么的驿站连绵封锁,连一封求救的信都送不出来,这是他娘的谋逆吗!
你们一个个能说会道,朝廷的高官厚禄养着,真正大逆不道霍乱苍生的人,都御史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老子现在出来为自己亲弟弟喊声冤,这就他娘的反倒成谋逆了吗!”
他未着配刀,刀锋却割伤了在场所有人的颜面。
袁钊这话彻底撕破了众人维系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偏殿的谢嘉澍脸色已然铁青。
九州军政自治,若没有这一闹,江北与浙安的流民,就是地方的私政。
中州朝廷可以拨款、减赋,至多派个钦差巡抚,断没有进内阁下旨干预的理由。
至于铁马冰河的封锁,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若一朝因此断了,九州如何往来?
这些事,拿上了台面说,是要连累九州万方,令政权动荡的大干系。
“说下去!”
袁钊一届武将,并不管什么政权干系。
他侧头看了任卓一眼,面向群臣,凛然呵斥:“老子十二岁入编,杀过的鞑子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
今天老子就站在这里,把话都他娘的给我说清楚!谁也别想拦着!”
任卓跪得笔直,揖手再谏:“江北……”
……
“刚毅啊……”
杜明棠幽幽地开了口:“此事内阁已经明了,今日散了宴便拟旨清算,该查的人要查,该管的灾民要管。
至于袁副将,该放的人内阁也必定会下急递,敦促地方放人。
若你还有甚么下情要禀,都一一回禀到我这里,老师替你做主。”
强行捂嘴不成,杜明棠便使出怀柔手段,摆出首辅的身份,拉出师生关系,动情晓理,提点任卓——今日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切莫再生事端。
“元辅……”
任卓的话音顿住,默然顿首。
“任刚毅!”
杜明棠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一未入朝,二无功名,区区一个监生,休要妄言天下大势。”
这是杜明棠对这个门生的私心回护,话已至此,若他再进一步,不依不饶,断的是不仅师生情,还有他的未来路。
他承蒙家世荫蔽,年纪轻轻便拜入首辅门下,只待此次琼华夜宴就此入仕,有首辅杜明棠的照拂,前途不可限量,本不必趟进四大家和朝廷借流民之事博弈的这一趟浑水。
任卓何尝不清楚,自己今日这番御前奏谏是被当了枪使。
或许早在皇帝遣他随龙舟入江北之时,就是为了今日的破局。
任卓双手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众人心中皆暗自舒了口气,四大家不比那庶子萧三。武扬王摄政时尚且恩怨分明,只要不犯漠北,不涉国本,多半都能得过且过。
然四大家商阀谋国,睚眦必报。
当年的东宫太子如何?漠北萧家的一门三将又如何?——挡了四大家的路,便燃起一把大火,俊杰殒命、证道而死的事,这些年他们见过的太多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他不再纠缠,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看在杜阁老的面子上,四大家倒也不至于非要为难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儒生。
杜明棠微微颔首,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身后。
内阁的几名阁员和六部堂官也都纷纷跟着站起来,站到了杜明棠的身后,意图替他挡住虎视眈眈的袁钊。
任卓定定地站了片刻,而后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抬起手,缓缓地解开了发冠的绶带。
他再度躬身跪下,俯身朝着杜明棠三拜叩首。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璀璨辉煌的灯火照着那些阴谋和算计无处遁形。
任卓将额头触碰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在自己这方渺小的暗影中,闭了闭眼。
他仿佛听到了今晨萧亦然在王府中的那一问——但不知任学士愿意为百姓苍生做到哪一步?
任卓拜过阁老,以敬师生情谊。
他再度昂起头,其音朗朗,其心灼灼。
“监生今日所争,不为己身,不谋功利,只因百万生民在后,监生万不可退!
事非经过而不知难,但不知在座的各位大人去过江北浙安没有?见过流民迁徙没有?江浙两州几十万人流离失所,饥者隔陇相望,无家可归,无粮可食。
各位大人是不是以为,自己吃过陛下赐的榆树面,就算知道灾民疾苦了?
那你们吃过人肉、嚼过草根,啃过树皮,见过易子而食,肱骨做汤,知道流民会把人往官道上推,夜半之后再去抢尸首分食吗!”
凛风呼啸着裹挟着万民疾苦,以一种极残酷的姿态,无情地碾入金銮宝殿。
眼前的杯盏筷箸,琼瑶佳酿,尽是血肉,皆是众生。
任卓双目充血,他咬着牙,高高举起一封奏疏,双手微微颤抖。
“监生奏请君上——赈流民饥寒之难,治官道不通之弊,降地方懒政之罪!”
自始至终,沈玥都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争端。
直至此时,他方才起身,俯瞰下方。
“准奏。”
作者有话要说:
赈流民饥寒之难
治官道不通之弊
降地方懒政之罪
直言天下之大弊——国子监第一监生,任卓,任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