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休整了一日, 谢潇澜便和廉胜动身去了沿海州镇,因着前几日下雨,水势蔓延, 已经淹没了许多村庄,村民们只能暂住在简易的棚子里。

  赈灾银不够用, 平日里给他们喝的米粥都快没有米了, 连馒头都不够分。

  刚一落脚, 州镇的县令们便全围了过来, 早就听说是新科状元要来, 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曾想竟是这般年轻的, 模样瞧着还没及冠。

  目光落在他身边穿着浅青色裳群的何意身上,对谢潇澜便更加不屑了, 哪有人出门办事都要带着容貌艳丽的妓儿的?

  几位县令对廉胜态度谄媚:“此事怎好劳烦总督大人亲自来,交给我们便是,只是这赈灾银并不够用,因此百姓们只能先这般安置着。”

  “两月前,朝廷便送了百万两银, 怎的这会几位县令又说不够用了?”谢潇澜故作疑惑,像是全然不知。

  “谢大人久在京中有所不知,先前吃穿都是给顶好的, 可灾情越来越严重,难民也越来越多,那银子像流水似的就没了。”

  “是啊, 粮食都是省着给百姓们发, 可还是不够, 所以才紧着希望朝廷能派发些银子, 不知谢大人此行可带银子了?”

  这些人三言两语的就要将银子的事搪塞过去,只觉得谢潇澜新官不懂可欺,就随意拿话敷衍他。

  何意看向廉胜,就见这个络腮胡的大老粗也跟着点头,显然也不曾觉得账不对劲。

  谢潇澜自然没带银子,他就是来查银子的,但他没直接说,只意味深长道:“银子的事都不打紧,这几日要在镇上暂住,希望县令也能为本官找个暂住之所。”

  廉胜对他的话表示同意,毕竟谢潇澜是来帮着解决灾情的,若是住在城里,还如何做事?

  县令们听罢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聊完这一茬,几位县令便带着他们四处观察。

  给百姓们临时搭建的棚子很简易,就是几个木桩支起来再铺上干草,吃的是稀的看不到米粒的粥,穿的是破烂不能蔽体的衣。

  若真像他们所说,将银子都花在了百姓身上,那他们怎会像乞丐一般。

  “此次灾情有多少伤亡?”何意突然出声问道。

  从难民营一路转来,虽说也看到了一些瘦弱无骨的,但肉眼瞧见的都是有力气能走路的,这本身就不对劲。

  不是何意杞人忧天,而是天灾人祸本就是分不开的。

  急着要银子那位县令赶紧说道:“没有亡,处理的及时,有些伤着的已经医治好了,但没有死掉的。”

  他虽嘴上回答的殷勤,心里却警惕起来,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妓儿还挺敏锐,因此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谢潇澜本就时刻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人视线在何意身上多停留了一下,他立刻将何意拉在自己身侧,隔绝了他们的目光。

  何意便紧挨着他,对那县令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给谢潇澜使了个眼色,准备回头再找个空闲偷偷来这边问问那些百姓。

  看过这些百姓的住所,又去最近的被淹没的村庄看了一眼,水势上涨的厉害,那些地势低的村庄已经淹没了,连个顶儿都看不到,若是处理,得先将积水全都控干才行。

  最好的办法便是开渠道,但这是大工程。

  “时辰也不早了,两位大人不如先同我们去用些午食?”

  廉胜拒绝:“本官不用,带谢大人去便是。”

  他想的简单,这时候日子都难过,他饭量足,若是跟着去吃便是不小的开销,到不如回府上随便吃些。

  刚好谢潇澜也有些话想和这几位县令单独说,便同意了。

  谢潇澜两人还以为会被带到镇上的酒楼里,不曾想竟是直接去了本县县令贾启镶的宅子里,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县令的宅子装潢朴素,明面上连贵重些的摆件都没有。

  就在谢潇澜两人以为他们误会时,小厨房开始陆续上饭菜。

  水中游的,天上飞的,地上爬的、跑的,样样齐全。

  和那些难民们吃的东西做比较……不,根本没有可比性,他们这些饭菜简直就是真金白银,且看他们一脸淡定的模样,分明就是司空见惯了。

  即便早就知晓银子的去向可能不简单,也没想到这些人敢这般明目张胆,何意爱吃鱼,可也是第一次觉得这费尽心思做的鱼有些恶心。

  贾县令忙招呼他们坐下,看向谢潇澜时带着些殷切和讨好:“谢大人快些请坐,这位也坐。”

  他们只当何意是谢潇澜带的妓儿,便认定了谢潇澜是不学无术不知世道的傻白,想着先笼络了他,京城自然好交代。

  两人便将计就计,谢潇澜摆出一副松快的模样,笑道:“可算是没了外人,说来不怕诸位笑话,来此处是本官万万没想到的。”

  贾启镶他们本就有试探他的意思,见谢潇澜如他们所想一般并没有全信,听他这么说也只是顺着应了几句,便招呼他们用午食。

  何意没胃口,谢潇澜亦是吃不下去,他便干脆举杯同他们碰,杯酒下肚,谢潇澜反而越来越清醒,看着他们也只觉得面目可憎。

  与男人做知己,只需在酒桌上推杯交盏便可。

  一群酒囊饭袋加一起都没有谢潇澜酒量好,将他们各个灌的神志不清,谢潇澜才算是浅出了口气,恨不得当场便将他们斩杀。

  但到底是在人家地盘,他自是要小心行事,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有道理的。

  他便也装着醉酒,从贾县令府离开了,走时少不了在那些下人们面前做戏,故作轻佻的揽着何意的腰,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光是看着都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贾启镶给他安排的宅子倒是中规中矩,怕是一开始拿捏不准他的性子,不敢太放肆,但经过今天这顿饭,大概就要嚣张起来了。

  廉胜是两江总督,不止要忙灾情的事,便没再继续带着谢潇澜,但还是派了几个人跟着他,省的他力不从心。

  只是廉胜一走,谢潇澜便将跟着的人都打发去巡视沿海了,而他自己则是穿着光鲜,带着何意到镇上去吃喝玩乐,一副将要紧事全然抛之脑后的样子。

  东街糕点,西街茶楼,还要去听听那说书人今儿说的是什么故事,左右一整日都十分松快清闲。

  “跟着的人走了。”何意听到兴头上,拿起糕点递到谢潇澜唇边,像是调笑般同他说着。

  “想必是去回禀了,且等着,晚些时候便会派人来请了。”谢潇澜张口将点心吃进嘴里,“茶点太甜,你少吃些,仔细牙疼。”

  何意仔细品了品:“我觉得还好。”

  待两人看完了说书人这出戏,刚走出戏楼贾启镶府上的管家便来请他了,只说有话要同他说,言语间还有不许何意跟去的意思。

  何意听罢有些不悦:“大人,何事要背着奴家商议?奴家偏要跟去!”

  “心肝儿,你听话先回去,回头我再给你买些你喜欢的宝贝物件,定叫你满意,如何?”谢潇澜旁若无人的捏着他脸蛋。

  何意娇嗔一声:“那大人定要买给我!”

  “好好好,我再给你些银两,若是有看上的尽管去买!”

  谢潇澜说着便给了他一荷包银子,这点银子也就在京城吃顿食,但在这镇上可是能买许多东西的。

  何意像是见钱眼开的,收了银子便立刻欢天喜地的转身进了旁边的首饰铺子。

  贾府管家将这举动全都看在眼里,更加认定了谢潇澜就是个喜爱美色的。

  手里银子足,何意便精挑细选了几个小玩意,想着回头给谢母和谢潇潇,待他们走远了,才根据之前的记忆绕路去了难民营。

  这个时辰午食已过,那里除了难民便再没有其他人,衙门派来的官兵也只是施完粥便离开,压根不会多留,反倒是给了何意机会。

  他们不信那些县令给百姓们用过好东西,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就是贪墨的证据,但他还需要确切的证据,谢潇澜已经去找证据了,他也不能落后。

  “小心!”

  眼看着一个小孩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却因为脚步虚浮就要跌在石头上,何意赶紧跑上前把他给拎起来,好歹是没伤到。

  他蹲下身子打量着小孩:“有没有伤到?”

  “哥哥我认得你,你和坏人在一起。”小孩声音又低又轻,嗓音全然不像正常七八岁小孩的清脆。

  何意见他面容惨白,皮肤蜡黄,嘴唇干裂的往外渗血,眼白处发黄,身上更是散发着潮湿的味道,这是极度饥渴饥饿造成的。

  孩子的父母跌跌撞撞的跑上前抱住他,哭着对何意求饶:“孩子还小,不懂事,不是有意冲撞贵人的。”

  “我知道。”何意心中不是滋味,“我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那妇人似乎是没想到他这般好说话,生怕他反悔要打人,赶紧点头:“您问您问。”

  虽说心中早有猜想,可从妇人口中听到事实真相,只恨不得立刻能找到证据杀了那些贪官!

  根据妇人所说,自从灾情发生到现在,只有起初时得到过关照,能吃到新鲜的馒头喝到有米的粥,就连住的木屋都是他们这些难民亲自搭建的。

  可许是常有雨的缘故,那些木材根本经不住雨打风吹,没几日就全都倒塌了,还砸死了不少人。

  后来县令就不许他们再搭建那样的房屋,只能用干草当墙壁和屋顶,说是因为没了银子,只能让他们先委屈着,等朝廷送了银子再给他们挪好地方。

  他们等啊等,等到的只有一日比一日稀的米汤和填不饱的肚子,以及越来越少的人。

  妇人抱着孩子泣不成声,旁边听到动静的难民也跟着点头,默默擦泪。

  何意用力眨了眨眼睛,他们明明是最根本的民……

  “那些去世的人都埋到哪里了?”何意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妇人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这个。

  小孩却说话了,他低低道:“填海了。”

  何意像是没理解这三个字一般缓慢而愣然的看着他,片刻后反应过来,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他们把尸体扔进了海里?!

  “……知道在哪边吗?”何意声音哽了一下,先前去沿海的村庄看时,并没有瞧见。

  小孩有些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仰躺在干草垛里的老头,摇了摇头。

  意思是不能说。

  何意便起身欲走到老头那边,却见对方动了动骨瘦如柴的手臂,阻止他过来,他双眼失神的盯着头顶的干草,轻声道:“渔民世代有传言,被束缚住脚扔进海里的人,死后渡不过奈何桥,喝不了孟婆汤,登不得阎王殿,无法向阎王爷诉说自己的苦难,自然也无法转世。”

  苦了一辈子的人,死后也得不到安生。

  他们的尸体会被海里的鱼虾啃食,只余森森白骨。

  何意将头扭到旁边,使劲眨了眨才敢回头看他们:“我需要去看看抛尸的海岸,若是误食浸泡过腐烂尸体的海水,可能会有疫病。”

  “在最东边。”接近太阳的地方。

  “哥哥,你会救我们吗?”小男孩拽着他裳群一角轻声问着。

  让人心痛的是,其中并没有期待,有的只是彻底麻木前的平静。

  何意眼含热泪,轻笑着:“当然,咱们大渊有很多好官。”

  暂时安抚了难民,他去沿海处找到了廉胜给他们留的侍从,五人一同去了老先生说的最东边的沿海。

  有些远,他们走了半个时辰。

  入眼所见的是漂浮在海岸上的破碎尸身和白骨森森,腐臭弥漫在整个东边海岸。

  几个侍卫都忍不住扭头大吐特吐,何意鼻尖是民生耳畔是士兵。

  他也想跟着吐,但他不忍心让那些在传言里已经无法转世投胎的人,到如今还承受这样的“恶意”。

  东边明明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

  “谢正君,我们需要立刻回禀总督大人。”一侍卫沉声说道。

  何意轻轻眨了眨眼,视线从那片密密麻麻的腐烂中移开,他轻声:“我和谢大人会亲自与他说,你们帮忙盯一下给难民们煮粥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不要让他们接触这些海水了。”

  说罢他拖着有些僵的腿往回走,他得把这些事告诉谢潇澜。

  谢潇澜刚回宅子便听说何意不曾回来,脚还未迈出去大门,就瞧见两个侍卫将他护送回来了。

  他见何意脚步踉跄赶紧将人揽在怀里,鼻尖嗅到些奇怪味道,他轻轻拍打着何意的后背:“累着了,我陪你睡会。”

  “之淮,要出大事了,我需要药材,好多好多药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