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郁诃看到对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恐惧。

  尽管极力遮掩,但这副表现还是冲破了他精心塑造出的胜券在握。

  一旦气势被击溃, 想要再回到先前的状态, 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

  “你……”

  他结结巴巴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他的影子投了上去, 完全正常——

  可就算是这样,他知道, 自己的内心已经被完全勘破。

  郁诃没有和他废话。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离开了电梯。

  对方的表情骤然抽离, 被新的恐慌填满了大脑,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幕其实很滑稽。

  因为郁诃不断地往前走,而他身前的人则拉开距离, 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拉着撞开。

  他一路撞歪了摆在房间中央的桌子, 椅子往一旁滑去, 以至于摆设好的纸张飞落在地,滑落在了电梯的方向。

  郁诃的目光, 被一张纸吸引了注意力。

  他顿住了脚步。

  随后,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这张纸。

  这是一则报告。

  应该不过是其中的一张。

  郁诃忽略了上面骇人听闻的小字,只将视线投在了几处被加粗的地方——

  是什么东西的记载。

  并且用的是古地球的语言。

  略微扫过, 能看到“祂”,以及“子嗣”的只言片语。

  其实,郁诃一直有些好奇。

  那些记载了他的讯息、让研究院能够找到他的讯息,到底是什么。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这就是那个让他们破解出他所在位置的原记载, 以至于让他们花费了数年, 才终于找到了他。

  这些记载,全都是第三人称。

  用旁人的视角,描述了祂是多么喜欢他的血脉,会将一切东西都送上。

  和其他人的描述大差不差。

  郁诃的视线,略过了那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最后停留在了末尾。

  他的视线定定地望着那句话。

  手指擦过了那一行字。

  记载极尽奢华,描述了许多世间罕见之物。

  然而,最后的最后,却切换成了一句第一人称的句子。

  和整体的画风太过违和,却让他的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一直盯着没有移开视线。

  ——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

  我都支持你。

  极其简单的一句话。

  这已经不是什么记载了。

  而更像是对某人说的话、传递的讯息,被常人所不能理解、破译,甚至显得格格不入。

  研究这个段落的人显然也很困惑。

  如此重要的记载,竟然插入了一句似是而非的句子,和前面那些铺陈的溺爱描述相比,显得太朴素、太普通。

  于是,这个人将这句话勾选出来,然后用红色的笔记删除。

  郁诃看到,他们给出的想法是,这是当初记载的人添加的败笔。

  又或许,是整个传闻流传下来后,在途中经历的变体,没有任何研究、理解的必要。

  说的也是,郁诃理解他们。

  和“送上整个宇宙”相比,一个“支持选择”,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无论是谁,看到前面那些洋洋洒洒的描述,大脑就会下意识沉醉在祂会送给自己血脉的奢侈品上,无论是惊恐、畏惧,都衬托得这句话无关紧要——因为太像是人类会说出的、最日常的话了。

  但郁诃却完全没有在意,记载上祂承诺的礼物。

  他只看着这句话。

  心脏砰砰直跳。

  祂果然知道……

  甚至,比他还要早,早太多了。

  身为全知全能的邪神,祂一定在某个时刻,意识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事。

  随后,祂在记载中留下这句话。

  或许,祂看到了他的摇摆不定,知道了他会做的事。

  所以早在十年前,祂就已经留下了祂的答案。

  在他某个时刻……当他需要的时候,他会看到这句跨越了时空、留下的话语。

  这才是郁诃想要的东西。

  不是整个宇宙、不是滔天的权利,只是真实的、最寻常的感情。

  “我研究了你很久,也研究了祂很多年——”

  在郁诃身前,对方极其狼狈道,“我破译了祂留给你的所有东西,无论你在想什么,我都非常确定,祂绝不会希望你改变未来!”

  郁诃停住脚步。

  “比如?”

  他不想,也没兴趣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郁诃认为可以称呼他为巡查官A219。

  巡查官A219紧绷的身体变得愈加僵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们,你会觉醒邪神血脉吗?如果你不觉醒,祂就没有能力突破里世界,和你见面,你就会永远蒙在鼓里,与此同时,祂的力量会不断地过度给你,而祂会永远消失在睡梦里!”

  他盯着眼前的少年。

  在此刻,眼底既闪过了痴迷,又闪过了恐惧,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多么可怖,又多么强大的生物。

  自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孩子,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邪神的力量无穷无尽。

  但却过渡给了眼前的家伙。

  他不知道对方已经拥有了多少力量,但从他可以时空穿梭,回到这个时间点来看,他已经不是他能对抗的对象了。

  巡查官A219的视线瞥向了他手里的纸张。

  这东西,竟然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如果是他,他才不在乎祂到底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了他的大脑。

  所以,太过感情用事、太像人类。

  如果有什么能够阻止他,那就只剩下“道德”、“责任”这种软弱的情绪。

  他张了张口,吐出声音。

  “还有……那些你已经认识的人,你也可以完全不管不顾地放弃吗?”

  想到这里,尽管身处劣势,巡查官A219也嫉妒地、冷冷地笑了,“虽然我不清楚现在的你,但我知道小时候的你。那真是个惹人生厌的孩子——你身边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因为你的邪神血脉才接近你,但他们恐惧你。”

  “如果你不再是邪神血脉,而成了……某种神,他们还会愿意和你认识吗?”

  他看到郁诃眯起了眼睛,显然把他说的话听了进去。

  随后,那副表情是沉思。

  忽然间,巡查官A219感觉自己没有那么恐惧了,因为眼前的家伙比他还像人类。

  而人类就有弱点。

  他赌对了。

  薄弱的感情,缺爱的小家伙。

  他记得那些资料,对方在E星过得不好。

  一个童年不幸的人,很难有单独的人格,会紧紧地抓住伸给他的微薄情绪。

  “这是你的选择。”巡查官A219耸了耸肩,从原地站了起来,“拥有现在已有的东西不容易,为什么不放弃过去,展望未来呢?你改变了过去,就会改变一切东西,产生不定因素,不如——”

  他尚未完成的话音,被眼前的人直接打断了。

  “首先,没有我,大部分人会过得更好。”

  这是实话。

  起码E星公民会赞同。

  巡查官A219睁大了眼睛。

  “其次,我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来喜欢我。”郁诃极其平静道,“和你想的不一样,或许以前的我会在意,为什么那些人会辱骂我、厌恶我,叫我杂种,但现在,我已经有了‘不被喜欢’的底气。”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空气中竟微微震动,发出了附和般的阵阵嗡鸣声。

  整个现实世界,都在回应他的这句话。

  似乎跨越了时空,它将站在未来的他,以及现在的他连接在一起。

  忽然,郁诃意识到,自己理所当然是要站在这里的。

  ——也必须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止是对眼前这人。

  更是对以前的他的告别。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作为敌人。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其实从未走出过E星那个狭窄的房子。

  他在脑海里总是将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回放,将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错误,不愿意敞开心扉、去接受周围的一切。

  当时,他孤身一人。

  但现在不同了。

  祂给了他如此多的自由,几分钟前还被秦犹妄告白……

  这都不是他需要付出什么才得到的。

  “不被喜欢”无所谓。

  因为他已经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在意那些无法看穿表面,不是真正喜欢他本身的那些人?

  令巡查官A219恐惧地是,整个房间都在颤动,无数的阴影从房间的各个角落蔓延,将视线里的一切都染成了灰黑色。

  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身后爬起了影子。

  它像是某种丑恶的巨兽,攀附在他的肩膀上,用看猎物的眼神注视着他。

  现实世界,似乎也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

  房间里出现了一道裂缝,旋转的缝隙里吹入了剧烈的风,将整个空间里的所有文件全都搅碎进去。

  “不、不……”

  巡查官A219仓皇地伸手,想要将这些文件抓回手心。

  但这只是徒劳。

  他研究了数十年,所有的文件资料,就这么在几秒钟内毁于一旦。

  整栋楼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巡查官A219的余光中,可以看到它正在下沉……

  就像一点点坠入地狱。

  “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未来?别天真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郁诃,眼底绝望无比,最后竟然发出非人类的嘶吼声,“就算你毁掉了我的研究,清除了所有,那又怎么样?我提前放走了研究员,只要教团在,迟早会再次发现对应的办法,在未来,我们还是会打开里世界的缝隙——”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异常,他死死盯着郁诃,发出了骇人的笑声。

  “你漏了一点。”

  “……”

  疯癫的笑声戛然而止。

  郁诃看着他,语气平静道:“我本来就在未来。”

  “而且,从此以后,我有很多时间。”

  ……

  “砰!”

  门外发出一声巨响。

  那个首都军校的学生,本来被困在门口,正紧紧贴着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刚才倒是跑掉了。

  但根本就出不去……

  难怪对方那么轻松就放他走了。

  他心底暗暗叫苦。

  看不清楚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光是想象,就觉得画面一定很可怕。

  就这样,他又在黑暗里不知道熬了多久。

  “几点了?”

  他的几位同伴,有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正在这时,大地又一次地塌陷,他们整个人都往下没了一大截,顿时恐惧地大叫出声。

  “这、这又怎么了?”

  被挂起来的几位学生,仓皇地努力直起身,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快把我放下来——”

  “救命!”

  他感觉自己太阳穴一突:“别吵了!”

  声音戛然而止。

  正在所有人都神经紧绷之际,从实验室的内部,忽然再一次响起了什么响动。

  有东西即将出现了。

  他感觉自己心脏都要就此骤停。

  咽了口口水。

  他紧张地盯着黑暗的走廊,蓦地,一张不久前见过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担架上,躺着的那个学生已经改变了情况。

  在目光中,对方不再是鲜血淋漓,嘴角露出渗人的笑容了。

  他反倒闭着眼,胸膛平缓地起伏着,像是陷入了普通的睡眠状态,休息好了就能醒来。

  “你、是你!你还活着!”

  郁诃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情绪激动,就差蹦起来,和他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这是怎么了?”对方问。

  “楼要塌了。”

  郁诃道,“你们带着他出去。”

  他指的是尤金。

  在巡查官A219跳楼自杀后,他下到了其他几层,找到了一些有用的实验设备。

  对方果然是被故意影响了精神。

  于是,郁诃用影子尝试着逆转了对方的精神状态,然后利用实验室有的东西,对他的皮肤表层进行了修复。

  效果很显著。

  研究院虽然恶心,但东西还是挺好用的。

  郁诃检查了每一间房间。

  没有其他活人,只有一些实验体和不该继续存在的恶种残块。

  他再次确定,他必须完全毁掉这里。

  “出、出去?”

  对方呆住。

  郁诃:“不想吗?”

  他松开倒挂的学生,那几个人立刻跌倒在了地面,发出了吃痛的阵阵呻吟,转过头看他。

  “不不不,我现在就离开。”

  他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只是惊喜来得太突然,所以没反应过来而已。

  原本锁死的门,竟然在下一刻打开了。

  他和其他几人拉着担架,也不管三个人承重,是不是要把手指头给勒青了,咬着牙只想迅速离开。

  但在彻底离开前,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别信教团了。”

  声音淡淡地说,“否则,我可能会在梦里找上你。”

  “……”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脊椎爬了上来。

  太可怕了!

  恐怕要成为人生阴影了!

  威胁很有效、很真实。

  起码他当场发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沾一点那东西。

  郁诃看着几人离开。

  在他身后,出现了一道裂缝。

  和方才在巡查官A219那里出现的裂缝一致,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暗物质,显示出诡秘的气息。

  但郁诃却勾了勾唇角。

  他曾经确实有点羡慕,祂和秦犹妄,好像都可以传输位置。

  但现在他也有了。

  在他做出选择后,现实世界终于承认了他,给了他权利,他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穿梭——

  不过,有可能这是最后一次。

  只要……

  未来是他期望的。

  郁诃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的身影,很快没入了黑色的缝隙中,随后就连缝隙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完全的黑暗。

  整栋大楼里,再也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而在这里,大楼逐渐深陷,直至消失在了地平面。

  所有的研究、实验和暗处的血迹,都就此一同陷入了大地里,一同掩埋。

  建筑外。

  首都军校周围的人发出了惊诧的声音。

  在地震平静后,他们越过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靠近了这出现的巨大凹陷,却讶异地发现,这里不再有任何迹象表明存在过建筑。

  地层的中心,只是一片空白。

  ……

  郁诃睁开眼。

  在第一时间,就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首先,他正躺在柔软地不像话的织物上,身上盖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薄毯子。

  其次重要的是,他的鼻尖闻到了陌生的味道。

  他知道这味道是什么。

  食物。

  有人在做饭。

  这……是他没经历过的事。

  郁诃心底一阵细微的恐慌。

  所以,在对方哼着歌缓缓靠近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什、什么?”

  那人被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重复了一遍,“什么,已经醒了?!”

  是一张熟悉的脸。

  ——巡查官A218。

  对方怎么在这里?

  他盯着对方,有点没反应过来,落在对方的眼底就有点呆呆的。

  “是不是生病了?”

  对方不由担忧起来,伸出手试图放在他的额头上,“完了、完了,怎么没反应,也没发烧啊……我要不要报告给治安署……”

  郁诃的视线,快速地在他的衣着上略过。

  对方没有穿着巡查官的衣服。

  他身着的是郁诃见过的治安官制服,编号还是218,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巧合。

  看来世界线也没改变太多。

  起码,他的负责人还是对方,这估计就是对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叫什么名字?”郁诃道。

  这是他第一次问。

  现在想来,他早该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巡查官A218,不,治安官218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你说话了??”

  他此时的语气,就好像郁诃不应该会说话。

  郁诃仔细回忆了一下。

  在他醒来后,对方确实没有那句话是直接问他的。

  这让他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刚才……说什么?”

  治安官218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放轻了声音,温柔地就像对待什么智商低下的幼儿。

  “我不是弱智。”郁诃皱眉。

  又听见他说话,对方似乎很想尖叫。

  他眼神带着三分恐慌、三分困惑,再加一点点毫无作伪的崩溃:“可、可你明明就是啊!”

  郁诃:“……”

  懂了。

  世界线发生了很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