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 莱尔感觉到头晕目眩,身体重重地从高处跌在了地面上, 发出了骨头碎裂的“碰”的一声。

  而在他身侧, 那个人却稳稳地站在原地。

  “……”

  不对比还好,一对比,怎么感觉对方才是那个传输的人??

  他的视线在周围的景物上转了一圈。

  街道上很安静, 只能听到风吹动草木的声音,枯黄的叶子从头顶落下, 穿过了一层薄薄的电流磁场。

  莱尔:“这是哪里?”

  疑问一出口,显得更像了, 他禁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腮帮。

  郁诃摇了摇头。

  他始终秉承自己话少的人设, 看向了不断地发出咳嗽声,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的青年。

  几秒钟前, 他还是黑液的形态。

  然而, 在他们离开了下水道的时候, 它忽然变成了人形。

  还是熟悉的一张脸。

  “……”

  感觉到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它的整张脸变得苍白,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以为……我、我听见你想去研究院……”

  空气中传来了电流的滋滋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落在了郁诃手套间隙露出的金属制品上。

  而对方的护目镜后,视线完全捉摸不透,就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随时都可能将眼前的人点燃。

  虽然很不想参与。

  但这东西是教团的珍贵资产。

  最好不要在他手上毁掉。

  想到这里,莱尔不得不站出来,顶着压力强颜欢笑道:“放轻松点,它能听到一些心声, 但只是部分而已……而且必须接触到肌肤, 所以没必要那么紧张, 我们不算你的敌人,对吗?郁诃才是。”

  但对方只是将目光转向了他。

  “是,什么。”

  不知为何,莱尔一下悟了。

  这是在问他眼前这个,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恶种。”莱尔耸了一下肩,非常自然地说道,“我以为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青蛙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

  恶种,为人类做事?还是教团?

  不可能,这混的也太差了吧??

  闻言,郁诃看向它。

  它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目光,显得很社恐。

  “我是、我是特级恶种……”

  “……”

  这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在自己是郁诃的时候,对他的态度那么奇怪了。

  郁诃:“解,释。”

  莱尔眨了眨眼,道:“你是问,它为教团做事的原因?我不能说,这是——”

  郁诃抬起了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而莱尔毫不怀疑,这只尚未展露真实模样的手臂会直接将他的头盖骨捏碎。

  “好吧,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他屈服了,立刻道,“很简单,因为它不是真的特级恶种。而是某种人类和恶种融合的畸形产物,像它这样的存在,教团还有成千上百个,只是它比较成功,拥有了个人意识而已。”

  他的话里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

  就像那玩意根本算不上人。

  不过,任何一个看过过程的人,都不会试图把它们当成人。

  想象一下把恶种的肉块,倒入塞满人类的房间里,然后看着他们因为饥饿而被迫狼吞虎咽,几分钟后目睹着原本的人形消失,和这些肮脏的血色融合成一体,呻吟着融化成一团有机物肉酱的感觉。

  在他的声音里,它慢慢地低垂下了头,露出了局促的表情。

  本来是青年的身躯,却在此时显得更小了。

  青蛙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吃惊中,听见解释才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它不是特级恶种……不然岂不是乱套了。”

  真是个杂种。

  恶种不可能承认它是同类,人类当然也不会,这是种不该存在的生命体。

  青蛙忽然觉得它有点可怜。

  郁诃转身看向眼前的建筑。

  单纯从外表来看,研究院其实很好分辨,因为他们的所有墙壁都被漆成了白色,干净到毫无杂质。

  就像他们对外的宣传语。

  白色会让人觉得心灵宁静,更有益于激发人类的潜力。

  但这样的后果就是,一排建筑看过去,像是某种吸收了声音的静音坟场。

  “你要做什么?”

  莱尔吃了一惊,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朝这排建筑走去,心底疯狂发着弹幕,“快停下,如果不联系研究院,你会被直接烧死!”

  这是这里人迹罕至的原因。

  他原本以为对方是出于这个缘故,才要求资产12将他们送到这里,但没想到,对方似乎根本不是这样打算的。

  ——他要直接闯入!

  难道他的任务还没结束,这是接下来要做的第二件事吗?根本没有丝毫的缓冲。

  操操操,真是疯批。

  谁不知道研究院的封锁技术,从来没有外人未经允许能够进入,所以它才能一直对外保持良好的形象,像个巨大的谜团。

  莱尔几乎能够看到,这个家伙的棕发发尾在电流中呈现出焦黑,而他那身衣服,布料发出了卷曲的响动。

  帮,还是不帮?

  教团没要求他来这里,启动程序,可能会引起不该有的注意。

  莱尔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怕救了他的命,他也不会帮回去。

  但问题就在于,他确实对眼前的这个家伙挺感兴趣,想知道到底是谁安排了他做这种事。

  他的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山羊胸针。

  但就在他犹豫的几秒内,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迈上了台阶,穿过了那道被用电子投影在地上、意味着安全线的白带。

  ——什么都没有发生。

  莱尔睁大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对方消失在视线里,也仍然呆呆地望着。

  不止是他。

  研究院监控室内正在打盹的人,忽然被身边同事站起的动静吓得惊醒。

  “这不可能!”

  “什么……?”

  研究员才醒,此时眼神茫然,困惑地看向同伴,低声道:“你怎么了?这么大声说话,小心被扣绩效。”

  研究院要求员工保持绝对的安静。

  如果超过了规定的分贝,就会被记录在册,所以除了在各自的研究室内,他们一般不会轻易交谈。

  但当他的视线,也跟着对方的目光看了过去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相同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等一下,这是什么?!

  刚才那个人,是突破了他们设置的安全防线吗?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他的身体周围发出嗡鸣,像是覆盖在他身边的一层海水,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抚摸而过,然后顺着他的肩膀滑落下去,好像是被驯服了的野兽,不会露出任何暴戾的一面。

  “我睡醒了吗?还是说我现在还在做梦?”他喃喃道,“给我一巴掌,好吗?我发誓以后值班一定不会喝酒了!”

  但他没能如愿。

  因为就在下一刻,他身旁的同事发出了一声尖叫。

  “警报!快点拉响警报!”

  他这时已经完全顾不得所谓的关于不能提高分贝的要求。

  而是祈祷下一秒警卫队就会出现,把眼前突破认知的这一幕从视线里消除,让他不至于当场心脏病发作。

  研究院是以技术闻名的。

  哪怕是看不起理论知识的人,都会畏惧研究院的产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无懈可击。

  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研究院分部,某个缩影。

  但只要这段监控录像发出去,那么,他们在各种客户那里积累的信用很可能轰然倒塌,撼动公民心目中纯白的形象。

  他慌忙地想要摁下警报。

  但就在手抬起的那一刻,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让他的骨头发出嘎吱的响动。

  这是极度冰冷的触觉。

  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戴着护目镜的眼睛。

  “我要求,见你们的上级。”郁诃慢慢道。

  他觉得这个形象确实挺管用的。

  因为在他松开手,下一秒,对方就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连连道:“好、好的,完全没问题……”

  另一个研究员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嘴巴大张,好像忘了用鼻子呼吸。

  “可是……他去度假了。”他呐呐道。

  郁诃:“立,刻。”

  从他肩膀上,探出了一颗蛇脑袋。

  它朝眼前的人吐了吐分叉的舌头,发出嘶嘶作响的声音,两颗长毒牙若隐若现。

  “好、好!”研究员尖叫出声,“我现在就联系他!让他立马回来处理您这件事!”

  郁诃没说话。

  他偷看了他一眼。

  “但是这需要一点时间……”

  郁诃:“半小时。”

  研究员:“……”

  这、这确实还挺贴心的。

  说完,郁诃看了一眼他们的操控台,然后从上面拔出了耳麦,带动了一串设备被拉扯的滋滋声。

  研究员惊恐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是……他是怎么知道,这是通讯设备的。

  这让他不受阻碍、直接进入防护系统的情况,显得更诡异了,就好像他本身就有研究院的这些讯息、而他们对他开放了权限一样。

  “到了后,”他生涩道,“联系,我。”

  郁诃将耳麦别在了耳后。

  随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着研究院里面走去,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

  “嗯……我们还按警报吗?”研究员道。

  对方离开的时候没有破坏警报,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做刚才被阻止的事。

  “我觉得可以。”

  “那……我按了?”

  两人寂静了几秒,没有一个人动。

  “我在想。”

  “什么?”

  “我们会不会因为这个被弄死。”

  “他之前也没伤害我们,而且看上去,年龄很小,跪下来求饶应该会心软的。”

  空气又陷入了安静。

  耳边只有刚才被粗暴对待的操作台,仍然发出阵阵微弱的呻吟。

  “话说回来,我看到他的金属手臂了。”

  “……”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那个握力可能得有几吨,应该可以把我们天灵盖都打穿。”

  几秒后。

  “仔细想想,上级对我们也不是很好。”

  “但他可以扣我们绩效。”

  “……”

  忽然,走廊上传来了警卫队的大声呵斥,以及嘲弄的笑声。

  然而很快,从原本的位置只是响起了几声惨叫,这群人就再没有声音了。

  两位研究员手速从来没这么快过。

  他们几乎是同时,伸向了自己通讯仪,争先恐后地拨出了上级的号码。

  ……

  青蛙:“你在找什么?”

  它能感觉到,对方是有目的地来这里的。

  毕竟研究院的分部很多,光是首都星就有不下十个,但他却唯独选了这里。

  而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比起研究项目,这处研究院分部更像是储存材料的地方。

  从放置在房间外的项目牌来看,这里有恶种、人类、以及一些说不出来的怪异合成物的尸体,当然还有一些活物,穿过了冷藏室,他们已经能听到类似于动物抓挠的响动,那些漂浮着幽蓝色液体的管道里,装着处于休眠状态的怪胎。

  “人。”郁诃道。

  谁啊?

  青蛙皱眉。

  邪神血脉见过的人,它当然也见过,完全想不到对方来这里是找谁。

  地板开始变得湿滑。

  他踩过了怪异触觉的地面,来到了黑暗的储存室前,然后停住了脚步。

  这个柜子比较大。

  青蛙目测了一下,可能有一个成年人的大小。

  就是有基因锁。

  根据考官C的记忆,这玩意儿需要指纹识别才能打开。

  下一秒,郁诃抬手,直接扯掉了整个柜门。

  “……”青蛙。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在门开的一瞬间,一个人从里面掉了出来,喘着粗气,眼神惊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活着。

  “你……你是谁?”他道。

  郁诃俯下身。

  他的手,从他肮脏的制服上滑过,拉起了挂在脖子上的铭牌。

  “我知道,”他平静道,“你是研究员。”

  不过短短一句话,对方忽然就崩溃了。

  在几天前,他目睹了上校和一个实验体见面,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东西工作,然后,他选择尖锐地挑明了研究院的肮脏和丑恶,结果就被那些同事带到了这里,关进了实验体的箱子里。

  “我不是了。”他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喃喃道,“我被降级成D级人员了。”

  “D级人员?”

  “那是研究院内部对活人实验体的说法。”他抽泣道,“有些项目,必须由活人来完成,不然不会知道实验的效果……一般来说,D级人员都是死刑犯,或者自愿供应者,我从来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的脸庞很年轻。

  看起来应该才从学校毕业没多久。

  他的手指抽搐着,想到了很多出现在实验室内的“志愿者”,是不是真相也是像他这样呢?

  郁诃拉了一下他的挂牌。

  挂链摩挲他的后颈,带来毛骨悚然的刺痛,他猛地抬起头来,眼底一下亮起了某种光。

  他抓住了郁诃的手:“我想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必须阻止、阻止那个实验项目!”

  “……”

  “我一直感觉不对劲,但不知道原因……现在我明白了!研究院的人要完全打开里世界的门,让所有恶种都出现在现实世界,调查局的有些人也是帮凶,他们会在那里保证项目顺利进行,你一定要阻止他们!”

  青蛙愣了一下。

  调查局?

  它不明白,那不是处理恶种的吗?不都是好人吗?

  忽然,它的脑海里闪过了治安官2324迷茫的、充满希望的脸,一下就愣住了。

  在恶种出现之前,根本没有调查局存在。

  所以,如果恶种消失,那么治安署会卷土重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最高联邦调查局的一部分人,知道郁诃是邪神血脉。

  然后他们做了什么?

  害怕他,却又默许研究院刺激他。

  试图约束他,发现没用,又倾尽一切去保护他。

  只是因为——

  利益。

  一部分人不希望恶种消失,于是和研究院合作,让恶种可以持续出现。

  然而,公民也必须安全。

  因为失去了保护的客体,他们同样将失去存在的意义,所以他们必须讨好郁诃,以及他背后的祂。

  人类就是这么反复无常、机关算尽,它真是开了眼了。

  青蛙:“这群人谁啊?真是八百个心眼子,我他妈服了,晚上睡觉累不累啊,连自己同事都要搞。”

  它还是相信调查局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

  比如巡查官A218、巡查官A01、02这样的……

  就是这么一衬托,皇室为首的权势集团真是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活下去的唯一原因,就是能够把钱从公民的口袋里掏出来。

  “项目。”郁诃道。

  说实话,他早有预料。

  他这次本来就打算把门关上,来找这位新人研究员,也是因为对方是最好的突破口。

  “项目是在C-2,有特级恶种参与,但我不知道是谁。但调查局派来的名单我知道,巡查官A01、02。”

  “……”青蛙。

  它呆住了:“谁?”

  但研究员只是松开手,遮住整张脸,肩膀抽搐,忍不住抽泣起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忽然变得极为萎靡。

  “我在想什么……忘记我说的话吧。”

  他居然求助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

  这人甚至遮着脸,不知道任何来历,他怎么会急病乱投医到这种程度?

  但他感觉对方一直盯着他,似乎在审视他的情绪是否真实。

  “这已经是我的事。”

  头顶的声音,仿佛一个骤然降临的神那样响起,让他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全部清空了,“谢谢你提供的信息,你可以回家了。”

  ……

  青蛙注视着对方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郁诃始终保持着沉默。

  这对他来说,其实不反常,但它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怎么了?”它担忧地问,“这个身体不舒服吗?刚才伤到了吗?”

  郁诃盯着地面,忽然道:“【林德】曾经是好人,但现在是坏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以至于伤害到了郁诃的精神。”

  “而郁诃是邪神血脉,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如果林德想讨好他,完全用了错误的方式。”

  “呃,是这样。”

  再重复一遍,青蛙觉得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真的很奇怪:“怎么了?”

  “他妈的。”郁诃平静道,“我们是敌对关系。”

  青蛙当场呆住了。

  这是它第一次听到郁诃说脏话,真的要吓死了,这和他的纯情小白花面目完全不符合。

  “你、你说什么?”它虚弱、不敢置信道。

  郁诃麻木道:“我知道,祂给我的惊喜是什么了。”

  祂一定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看了出来他喜欢制造“恐惧”,甚至比郁诃自己迟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还要早——

  恐怕,是在【上校】出现的那个夜晚,祂就已经知道了。

  祂也肯定明白,郁诃本人其实不喜欢开分身。

  他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想和祂亲近,以至于努力去尝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笨拙地试图捏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人设。

  这都是因为郁诃的不安全感。

  但祂没有说出来,只是陪他胡闹,然后用实际动作告诉他,他不必像祂一样。

  这些他玩闹的分身,都可以随着这场戏剧落幕而清零,而他可以回归郁诃这个身份,获得他本该拥有的地位。

  “惊喜?”青蛙呆住,“祂指的……不是【上校】吗?”

  “是恐惧。”郁诃道。

  这种惊喜,恐怕也只有祂才送得出来了。

  说真的,这已经突破了他对“礼物”的认知。

  研究院知道,【林德】永远凌驾于他们之上,更别提现在大概已经变成了某种未知的神的存在。

  但他们害怕一个过去的幽灵,却敢利用郁诃这种存在。

  而最高联邦调查局清楚,【祂】的存在远非人类能够抗衡。

  他们对郁诃的恐惧是因为他体内的血脉,而不是因为他本身,所以才会心生其他肮脏的想法。

  这群人,在不自量力地利用郁诃。

  祂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他们都需要一个教训。

  就像被枪击的皇室唯一继承人。

  那么祂会让他们意识到,真正该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停止那些自以为是的幻想。

  只是恐吓远远不够。

  必须要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让不知道好歹的人前翻后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蠢事。

  而【林德】,是祂送给他的惊喜。

  如果郁诃将【林德】解决,那么这些恐惧会转移到他身上,变得具像化、无法反抗。

  “我……不会这么做的。”郁诃对虚空道。

  话音落下,一道灰烬燃烧的东西慢慢浮现在了视线里,照耀他的瞳膜呈现出淡淡的深红色。

  【你会的】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