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檐和他爹大眼瞪小眼, 他皮糙抗揍,才不在乎他爹威胁的目光,急吼吼地问萧谦行:“朝术病重得都下不了床, 那这些天他好些儿了吗?”

  叫那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还以为是他家中重要人物生了重病。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 恐怕他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京城, 好看一看朝术。

  “朝朝头一回生此重病, 我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来时他也已经好上大半了。”萧谦行说话时也是慢条斯理的, 声音好似灵透的玉石相撞, 无愧于京城贵公子的名头。

  然而裴照檐听了他的话, 却是忽地滞住。

  他僵硬地抬起脑袋,蔫得不像是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反倒是和那斗败的公鸡没什么两样。

  裴将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还以为他机灵了一回,原来还是这样愚钝,连心上人都抢不过。

  老裴家的人是对皇室忠诚,可不代表着孬种, 连心爱之人都不敢抢上一抢。

  “殿下,臣教子无方,就先带这个不肖子弟先回去了!”实在看不下去自己儿子消沉的蠢样子, 他带着裴照檐行完礼之后,拖着人就离开了。

  回去之后给这臭小子抽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这么萎靡度日!

  原本属于裴将军营帐迎来了新的主人, 是比将军更尊贵, 也是即将成为所有将士们信仰的人。

  萧谦行遥望灰暗的天空, 大漠的云是灰蒙蒙的, 有时又透着清亮的白,却比京城那儿柔软的云都好似要粗犷些。

  一望无际的是粗砺的石,草木生得吝惜,几乎只有几株茂密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得让人叹息。

  那些枯黄但仍旧有生力的野草让萧谦行忽地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即便是在皇城这间巨大无比的囚笼里,都顽强不息不肯屈服。

  多少人在这宫里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或是直接化为一捧白骨掩于无人的角落。

  朝术多倔强啊,他绝不容许自己白白死去,再苦再累他都容忍下去,何等的侮辱和残忍对待都不让他屈服。

  白亮的天空上闪过一声鹰唳,呼啸而过时,时刻紧盯猎物的目光逐渐与记忆中的眼珠相重合。

  那是一双会出现在他梦中,会狠辣又会柔软的眼睛。

  如若将来有机会,他必定会带朝术来大漠走上一遭。

  “殿下。”一旁有人喊了萧谦行一声,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

  萧谦行此番前来北疆,正是为了兵权一事。现在皇位上的那位愚昧无知,不代表他也没脑子。

  兵营中将士们只知裴氏而不知皇室的现象亟需打破,但这并非是因为他认为裴氏威胁到自己,而是他要执掌兵权,才能有回去争夺的能力。

  当然,目前最紧要的还是抵御外辱这件事。

  何况军饷贪污一事,才是最让边关将士们心烦意乱的问题。

  他来,就是要将此事扼杀在摇篮上,成为将士们最牢不可破的后盾。

  目光穿过高远辽阔的苍穹,透过气势恢宏的晴空,他的视线好似能跳跃十万八千里,最后落在那人身上。

  同一时间,朝术也注视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暖橘色的阳光刺破白云洒落下来,他深处其中,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手捧着一只大海碗,是最简陋的那种,碗的边缘还有几个豁口,也没有任何花纹点缀。

  这便是平民人家最常用的陶碗,就这样一家人都只能凑齐四只都算是不错了。

  里面装的更不是什么珍馐佳肴,满满的一碗全是稀稠的粥,这“粥”还不是富贵人家常吃的白粥,而是混着沙砾还有麦糠以及一些树皮的粥。

  初时朝术见了这一碗粥还不能理解,这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就是这样做的吗?

  后来见了杜如兰,注意到他沉郁凝重的目光,才恍然大悟。

  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原来如此。

  若不是将这一碗一碗的粥弄成了只有灾民才愿意下口的样子,怕是那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官连这点东西都不会放过。他们就和那些蝗虫没有任何差别,一层又一层,连一点油皮都要刮干净。

  可恨当今皇帝昏庸无能不管事,任由手底下的官员胡作非为,大梁朝要是再出一位这样的皇帝,恐怕会直接被百姓起.义推翻!

  光是朝术知晓的各地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就有不少,往往都会被各地官员镇压,镇压不及的皇帝就会派兵过来,老都老了,他这晚年也过得不安稳。

  一切都早有预料。

  朝术这段时日跟在杜如兰身后,同他一起忙前忙后,才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原来他在京城里面搅动局势、翻云覆雨又能如何,他的苦同这些灾民相比仿佛不值一提。

  他每每看到人间凄凉惨淡的景象,感觉喉咙干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道理。

  灾后所有人都过得狼狈,蚊虫蛇鼠身上还携带着脏东西,不少人身上的伤得不到及时治理,就极易患病。这么一来二去,病菌就像是蝗虫过境一般传遍灾地。

  幸而这一回太医院的人也跟过来不少。

  这是走之前,他想方设法让帝王批过来一些的。

  那老东西还不情不愿,他近段日子也得了病,最紧要的便是太医了,怎么可能轻易让朝术抽调人手离开。

  还是一些良心未泯的大臣劝诫他,说这是才造福苍生,为他积德,兴许上天有感于皇帝的好生之德,会为皇帝降下福运。

  朝术也懂变通,他没动那些德高望重、妙手回春的太医,多是喊得一些药童们和打下手的,仅仅是这样也就够了。他们主要防的就是疫病,一些小病小痛那些人还是能处理得当。

  朝术也没忘了借用一下四皇子的势力,总之他是能干的都干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生出自己的双手,一片白皙,还透着些粉,看起来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只有朝术自己清楚,这双手上几乎沾满鲜血,有时他做了噩梦恍惚间醒来,就看见手上满是黏稠猩红的液体,他惊得在清水里洗了许久,都快要脱层皮了才结束。

  他这样的恶人居然在做好事,连朝术自己都感受到了一丝讽刺性的好笑。

  恰巧这时杜如兰走了过来,见他正在发呆,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朝术摇摇头,他见杜如兰眼下一片青黑,也不由同情对方。这位才是真正为国为民,为天下忧心,他还至多算是普通人的同情心,没有这人那么光正伟的理想。

  “你……”朝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平时还是要好好休息,多注意一下身体,毕竟还有那么多百姓需要你。”

  杜如兰轻笑了一声,向来对他不苟言笑的脸庞柔和下来,“我知道的,就先谢过朝公公的关心了。”

  朝术在心里感慨,还是杜如兰会做人,懂进退,一如既往地冷清对待他,至多比以前友好一些。或许是文人脸皮薄,不过这样也好,冷淡的态度更让他适应,跟聪明人就是好相处。

  不像裴照檐,自打知晓太子还活着这件事之后,就跟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可把朝术恶心得够呛。

  不过杜如兰也有不冷静,缺乏理智的时候。

  朝术还很清楚地记得就在一月前发生的事情,那时杜如兰等人应当才得知太子活着这件事不久。

  不过他那时仍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只跟着萧谦行纠缠,至多是听见了朝堂上说外地入侵,萧子宴极有可能被派出去领兵一事的风声。

  这同朝术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那时还在气急的状态,心里想着的是萧谦行养的恶犬害得他好惨,回去之后就拿着精心挑选的小玩具跟人从榻上缠绵到书桌。

  像是萧谦行这样的人总是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出现,兴许最多能接受的地方就是床榻上了,书桌什么的都是过于放肆,更不要提朝术还拿过毛笔、宣纸来玩,恐怕对方日后见到那些分明是读书的圣洁之物都难以沉着冷静下来了。

  他们过了一段荒唐得不像话的日子,朝术才穿着自己轻薄的夏衫,施施然离开。

  后来在宫中见到了杜如兰,朝术面色不变打招呼,不管私底下他们闹得多么难看,场面上装装样子还是要有的,客套话谁都会说。

  谁曾想当杜如兰扫到朝术身上出现某些成年人都懂的痕迹时,对会突然脸色大变,抓着他的手厉声质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四皇子强迫他了,弄得朝术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觉得面皮也有些挂不住,毕竟私下里玩是情趣,让杜如兰这位和他算是死敌的人看见了,才是真正丢人,弄得他好像平日里生活淫.乱,饥渴而不知满足似的。

  他甩开杜如兰的手,让对方别管,谁曾想他还起劲了,死都扒拉都不放,道:“朝术,你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朝术不明所以,活生生给他气笑了,反唇相讥:“杜公子,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疾苦。你非我,又怎知我不愿意呢,还是别高高在上地指导他人了。”

  “朝术,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如兰神色紧绷,显然要是别人这样对他说话,他绝对不是会容忍的,唯有朝术才能让他和风细雨。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从此杜如兰再没有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过,只给出力所能及的帮助,就是看他的眼神总爱带着淡淡的忧伤,朝术见了都觉得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