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 头顶那叫乌云放出来的日光还没西斜,朝术就放肆说出这句话。

  他矜贵高傲地命令着,墨发倾泻至后背, 扩散至虹膜的黑似乎落了点点金光——那是从天边洒下来的些微日光。

  而萧谦行好似就等着他的指令,一点都不温柔地搂起他, 将他扔在了殿中的软榻上。

  烟灰底的刻丝锦褥垫着, 青玉抱香枕就放在前边儿。

  朝术精心养着太子, 床榻都铺得非常柔软, 人窝进去都会陷在里头。

  然而朝术砸上去时, 还是在霎那间眼冒金星。

  不等他有所反应, 沉重的身体就压了上来, 这下彻底动弹不得。

  日落西山,他品尝着杯中清甜的温水, 感觉嘶哑疼痛的嗓子都被滋润了,没有□□了一下午的难受感。

  但难受还是一直持续着,已经净了身,他干爽地躺在床榻一旁。

  朝术细细描摹萧谦行的眉,将他蹙着似小山的眉间隆起给抚平, 语气阴狠地威胁:“我不许你不高兴。”

  似乎一旦处于上位者,就免不了掌控别人的劣根性,强势、鲁莽以及骄傲。

  “被我强迫你就那么难受?”他见不得萧谦行使小性子, 狠狠地咬他的嘴唇以示愤怒。

  唇瓣是绵软清甜的,就像是春天里落在手心的花瓣,轻轻触碰一下心就会发颤, 更不要说用牙齿咬了。

  原本平展的眉又轻轻拢起, 却带了万般的无奈。

  黑眸静静地看着朝术, 好似他是在顽劣的幼童般。

  不等萧谦行为自己辩解, 朝术就抬着下巴,冷哼一声:“不过就算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煎熬也不行,殿下,谁叫你还欠我一条命呢。你要偿还我,所以事事都得忍着。”

  朝术的腰被萧谦行下意识捏紧,他声音清清冷冷,好似山谷间冲刷过石岩的流水,“是,玄序如今欠下朝公公莫大的恩情,就算是再怎么偿还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公公,你有玄序还不能满足么?”

  朝术听着对方的话,立马扶住自己酸痛的腰,后廷也觉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在心底冷笑,若非是自己心仪之人,若非自己只是个太监,他绝对不甘居于人下,也不会老爱做这事。

  萧谦行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见之便赏心悦目。

  这是长年累月浸透在骨子里的仪态,也是朝术最着迷的地方。

  他从不以自己肤浅的一面为耻。

  “养着你一人就让我费心劳力了,哪还有心思去采摘外头的野花呢。”朝术趴着休息,他闲下来,就爱细细描摹萧谦行清贵的面孔,还会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眉。

  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哪怕萧谦行落魄了,因那张出色的面庞,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颓废之态。

  这间朴实无华的偏殿,也因对方的到来而变得蓬荜生辉。

  丝丝缕缕的冷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中漏进来,朝术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就被揽进了温暖的怀抱中。

  “你唇上有许多印子。”萧谦行拿过膏药,这语气听着倒是很平静。

  他们每日荒唐完都要上药,在床榻边留下了不少瓶瓶罐罐,全是治皮外伤,治红肿轻伤的。

  朝术偶尔也会想,合该也让萧谦行也痛一痛。

  但是他那么骄傲,怎么可能会做到哪种地步,于是只能将心中的妄念强压下来。

  萧谦行将一层晶莹的软膏涂抹在朝术的嘴唇上,动作很温柔,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力道,就好似有人拿着一片羽毛在他的嘴上轻扫。

  他很想挠一挠。

  其实这上面留下的印痕都是萧谦行忍着火重新覆盖下的痕迹,像是小狗圈地盘,却让朝术以为他这是被强迫了不满,所以做些小动作发泄。

  人是兽,同样会有占有欲。

  不论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所有物叫旁人染指了,心中都会不悦。

  朝术能够容忍萧谦行这样的小性子。

  思忖半天,他觉得还是解释一通更为合适,于是抓着萧谦行的手指,对他说:“玄序,别生气了,那齿痕是叫我自己咬的。我出去为四皇子办事时,让一个下九流的给下了不干不净的药,但那之后就赶紧回来找你解药了,并未同旁人做其他的事。”

  他也算不上说了谎,只是敛去了一些羞耻的细节,不想讲出来让太子知道罢了。

  萧谦行清冽黑沉的眼珠子好似一汪深潭,转到了朝术身上,他静默了片刻,拇指蹭到了朝术的脸上,在那片雪腻上留下了半透明的药膏。

  “我知晓了,公公愿同我解释便好。”

  “你知道就好。”

  ……

  春宵苦短日高起,胭脂浮尘珠宝华。

  朝术算不上大忙人,却也是没法闲下来的。

  他想要在这段时日获得权势、自由,就必须卧薪尝胆为四皇子做事,任他心中有千百般的不愿,在没有手握十足的权势之前,他就只能是一条忠诚的狗。

  连旁人眼中似张笺那样的疯狗都算不得。

  朝术压下眼中多余的情绪,清着嗓子同四皇子萧子宴讲明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疾不徐地说完,却见萧子宴失神地盯着自己,注意力根本不在他的话上。

  朝术心中涌现出极大的不耐,萧子宴愚蠢又骄慢,且不将下属的话放在心中,是他最痛恨的一类人。

  这等达官贵人的高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不将人放在心上,好像给予视线关注就是旁人莫大的荣幸。

  萧子宴狭长的凤眼挑着,赤足从贵妃榻上走下来,细皮嫩肉的足瞧着比旁人的手都细腻不少,踩在镶满宝石和金丝的地毯上,更添几分奢靡。

  “朝术,辛苦你了。”他走到朝术面前,就叫这个小太监目不斜视,“在张笺那儿定是受到了不少折辱吧。”

  穿着绛紫衣袍的小太监嘴唇微白,看起来也有些虚弱萎靡,连说话都提不起劲来。

  那眉眼间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萧子宴平生见过不少美人,但朝术这般容颜,这般娇纵性子,以及不一样的身份,还是独一无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朝术看,手就要触在朝术的脸庞上,却被对方躲过。

  心底的不虞还未升起,就见朝术眼巴巴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湿润的眸子可怜兮兮看着他。

  “为殿下做事,便是再苦再累也是应当的。殿下,朝术不苦。”

  他不介意做个谄媚的小人,在四皇子面前说些好听的话,既能活得如鱼得水,又可以得到权力,何乐而不为呢。

  绯色衣袍衬得朝术的颜色更好,倘若他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那眉目中定然全是矜贵与天真,成日斗鸡惹狗,是寻常人最喜欢的鲜衣怒马好皮囊。

  可他入了深宫,折了一身的傲骨,心里头想的手里头做的全是毒辣阴狠之事,同那春光明媚的小公子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也只有宫中的血与泪才能催生出这朵毒花。

  萧子宴再不见半分恼意,他痴迷的神色也只出现了一瞬便敛去了,朝术做鹰犬的价值远比他现在这幅皮囊的价值更大。

  “朝公公之前的提议不错,只有死人才不会吐露秘密,江大人已经在牢中畏罪自杀了。想来锦衣卫也不可能从死人嘴里撬出东西,张笺那只走狗应当会安分一段时日了。”他唇角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为何不能?

  萧子宴当真以为这样便能高枕无忧了么,难道他不知有时候死人的威力甚至比活人大得多。

  朝术扯了扯嘴唇:“那奴才就先恭祝殿下马到成功了。”

  萧子宴因他的乖巧而心满意足,他一拍掌,就有宫人手捧紫檀寿山石雕盒过来,盖子一打开,熠熠发亮的黄金立时闪了一下朝术的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条,以往见得最多的尊贵之物还是玉器花瓶,或是珍藏的古典字画,这类阿堵物平日里是最受人瞧不上的,可又是他人最惦记的。

  民脂民膏运去的不是赈灾救灾,而是入了囊虫之手。

  寻常百姓在碗里添点油腥都要犹豫再三,四皇子却能随手赏赐黄金几十两。

  “朝术,为我做事,我便不会亏待你。”萧子宴的语气缓慢,尾音拖长,带着蛊惑缠绵的意味。

  他还未曾被皇帝奉为太子,便不可以“孤”自称。

  朝术再三言谢,对萧子宴的赏赐“感激涕零”。

  窗外的夕阳斜落,天边红云似血,有哀鸣有叹惋。

  朝术手上捧着那尊紫檀盒,踏入一去不回复的不归路。

  甬道该是黑的,四皇子的寝殿却灯火通明,两旁皆用那脂油燃起了橘红的明灯。

  晗辉宫的小宫娥迈着碎步,提着灯笼走在朝术面前,柔声细语道:“朝公公,殿下托我送您一程,莫要因这漆黑的天给绊着了。若是伤到了,也会痛在殿下心的。”

  倒是不知是哪位幕僚为四皇子出的笼络人心的计谋,他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替我多谢殿下的厚爱,待会儿便有劳姐姐了。”

  “公公言重了。”

  曼妙的小宫娥走在前方,灯火隐隐绰绰,引他归家,却再也不可能点亮漆黑心中的光。

  ……

  第二日天气就放了晴,露水寒气都很重,朝术为了出宫,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

  最里边儿的是碧荷纹滚边绸裳,为保暖还添了一件松霜绿鼠灰袄,最外边儿的是墨绿色的刻丝鹤氅。这般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怎么也不会冷着了。

  他生得唇红齿白,明艳夺目,穿上寻常人家的衣裳,倒看着像是身体羸弱的哪家小公子了。

  分明是不怎么醒目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极为亮眼,不少人都向他投来注目礼,皆被他一概忽视。

  朝术这回带的是自己人,对方是位身体壮实人高马大的太监,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在他后面,摇身一变就成了他的小厮。

  他眸色冷淡,走路大步流星不曾回头,预备出宫就来一回瞒天过海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