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道这玩意儿可真是玄乎, 朝术被请到四皇子这儿时,已经叹了好几次气了。

  他还是第一次被请到除了殿下以外的皇子宫中,四皇子也真不愧为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孩子, 简直是将奢靡之风浸透到了生活的每一处。

  地砖是汉白玉,暖炉里燃得是一方一金的沉香, 金碧辉煌的殿, 白玉的杯子, 鎏金的酒樽, 盛放糕点用的盘子是翡翠, 当真是让朝术好好地开了一回眼。

  银丝碳无色无味, 却足以令宫殿暖阁内温暖如春。

  书房里有骨瓷狼毫笔, 那宣纸分明不怎么动,却是最顶尖的质量。

  他还看到了不少大家的书画藏品, 是连不怎么欣赏艺术的人都能看得入神的地步。

  豪奢之风,可见一斑。

  四皇子是从一处画着美人仕女图的屏风后走出来的,身边没有跟其他人,朝术见之便生疑。

  书房的温度在攀升,朝术穿着冬日的衣袍, 感觉额头上已经出了些汗珠,可是他见四皇子竟还手持喜鹊衔枝暖炉,身上披着毛绒大衣, 不免大为震撼。

  但他知晓轻重,万不敢在这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的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只能谨慎着,字斟句酌地开口:“殿下, 您找奴才是为何事?”

  四皇子听了他脱口而出的话, 脸上神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虞, 平平淡淡的。

  朝术却有些后悔了, 该在来的第一时间先捧着对方才对。

  “本来还想和你寒暄几句的,现在看来你倒是心急。”萧子宴原本的声音清亮明朗,现如今听着倒有些细长,还微微嘶哑。

  “德总管重新在父皇面前露面,又掌握大权,我在其中出了不少的力。”四皇子轻笑,开门见山地说:“不过这功劳我都按在你身上了,他日后要是报答,也是报答在你身上。”

  朝术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四皇子、殿下……您为何要帮我?”

  他说话都快要语无伦次了,眼睛微微瞪大,这时候倒是露出少年般的拙稚与痴态,萧子宴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是为了之前的事向你表达歉意,补偿你而已。”

  “是、是这样啊。”朝术扯了扯嘴角,做出受宠若惊的荣幸模样。

  他其实是不信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是有,还不知里头是不是带了毒,得小心他不会被噎死毒死。

  萧子宴自觉是跟朝术拉近了距离,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朝术,你不想去专门教授宦官的学堂么,去那里习得一些专门处理政务的知识么。如果你想要往高处爬的话,就以你现在这样的水平可是远远不够的。”

  对方在竭尽全力地游说他,虽然不知道一定要他的原因何在,但又正好戳中了朝术的痛处。

  葱白的手指蜷缩,被萧子宴捕捉了个正着。

  “殿下,您应该知道,我是太子的人。”朝术依然很倔强地说,这也是在提醒对方自己的立场。

  四皇子不以为意,“与其说你是皇兄的人,倒不如说你是权势的人。朝术,正视你的内心吧,你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忠于我的皇兄,你更醉心的还是权利。若是我为帝,今后必然会让你掌权。”

  明知道四皇子是在故意蛊惑他,朝术依然不可抑制地心动了,至于四皇子为帝这话则是被他直接忽视了。

  太子地位稳固,怎么可能凭他就能动摇的?

  他应道:“好。”

  自己也并非背叛了太子,不过是和对方互相利用而已。

  走之前,朝术咬下了唇,颤着声音问他:“殿下,我可以知道您为什么选择我吗?”

  若说只看外表,四皇子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怎么会看上他一个太监。若说他有多机敏聪慧,也不见得。

  萧子宴半真半假地说:“或许因为你是我那好皇兄的人,而你又最有野心的。”

  他也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行为。

  萧子宴在心底想着,他应当算得上是最了解太子的人了,眼前的小太监大抵就是他那个假惺惺皇兄近来最在乎的人。

  他那自以为是的光风霁月高高在上的性子,定然想不到自己会被精心培养的人背叛,听上去可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朝术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疼,萧子宴这话的潜台词,不就是在说他好收买吗?

  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滔天的怒火平稳,随之立刻冷静下来。

  管他如何冷嘲热讽,只要能达到目的,即便是不择手段又怎样。

  四皇子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就那么肯定自己一定会忠心于他吗?

  朝术心下冷笑,对方倒像是那外边儿的赌徒,自以为掌握了筹码,小心别被庄家给害死。

  相貌惊人的美的小太监从来都不是什么乖巧的宠物,他是一条环绕在主人手臂上花纹艳丽,又随时能够反咬对方一口的毒蛇。

  也只有能力强大的人才能压制得住他,获得他的忠诚,叫他甘愿奉献。

  ……

  朝术回去东宫时,才发现四皇子都已经帮他把要领回来的东西处理好了,晚回来的说辞也可以用专注手里的东西来解释。

  无人会知道四皇子在殿内同朝术密谈的事,他们更关注德公公复起的事,这起起落落的速度比四皇子变脸还迅速,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谁又能料到德公公在当初失了势后还能重获皇帝信任呢,错过这次机会的人纷纷扼腕叹息,后悔没在他失势时雪中送炭,现在对方重新登临高位,也瞧不上他们那些讨好了。

  朝术身为德公公落魄时唯一一个看望安慰过他的人,被他邀请了过去。

  于是他随便备了点酒,欣然规往。

  德公公单独住在一个偏殿里,生活虽不似李明觉那么节俭,但也不见得有多奢靡。

  他跟朝术说,老皇帝不太喜欢他人过于奢侈享乐,自己疼爱的孩子除外。

  但若是半点都不迷恋权势或铜臭之物,又会被老皇帝警惕。

  朝术扯了扯嘴角,暗叹上位者真是不好伺候,心思全然难以揣摩。

  还是太子殿下好,脾气不似老皇帝那么古怪难伺候。

  德公公自备小菜三两碟,还有清酒一壶,酒香绵长清冽,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更遑论那下酒菜还是玉碟盛出,有菜油酥出的花生米,叫那红艳艳的外皮裹着,还沾了一层糖衣,瞧着更是诱人。然后就是腹中灌满了加着姜和花椒末咸汤的鳢鱼脯,肉色雪白,筷箸夹碾间满屋飘香。

  朝术他们并未一开始就谈正事,而是先尝菜吃酒。

  “我身无长物,此次前来祝贺也未曾备礼,还望公公莫要见怪。”朝术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歉意。

  德公公连声道:“你我之间还需要什么礼,本来就是我想邀请你小酌几杯,倒是让你先误会了。”

  酒到浓时,这殿中又都是自己人,他们说话也就少了几分顾忌。

  “朝术,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次能够如此容易恢复职位是有人帮了我。”德公公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看得朝术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小太监面颊已经酡红,连耳尖都变成了红艳艳的色泽,唇上弥漫着水光。

  他眼神俨然有了些迷离,瞧着酒量竟不是很好的样子。

  朝术尽量睁大眼眸,小心翼翼试探着:“是……四皇子?”

  德公公瞥了他一眼,仰头饮了一口酒,“没错。”

  朝术看他一连又灌了好几口,透明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好似不醉不休,不免有点慌张。

  美酒佳肴着实诱人,可酒喝多了终归是伤身的。

  于是他就拦着德公公,劝阻对方:“德总管,您就别喝了吧,就算今儿个再怎么高兴,也得注意身体才是。”

  德公公没听他的劝,而是转头对他说:“朝术,你要记得,万事万物在暗中都标好了筹码,你要想得到它们,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长吁一口气:“你知道我为了重获荣宠的代价是什么吗?”

  德公公此刻的神色十分怪异,像是有种要做不义之事的悲哀,又是要将至关重要的隐秘说出来的如释重负。

  朝术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神色微怔地顺着他的话问道:“是什么?”

  他说:“打压太子。”

  小太监只觉得自己耳鸣得慌,手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要不然为什么刚刚还稳稳拿着的酒樽突然落在了桌子上,里面琥珀色泽的酒液泼了出去,杯子还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呢。

  ……

  朝术咬牙切齿,他早该知道的,四皇子性格暴虐阴毒,能打着什么好主意么。

  这下德公公成了对方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做点小动作。

  殿下的处境一向都是四面楚歌,自己这时候就更不能乱了阵脚。

  既然四皇子认定他已经被收买,朝术便决定将计就计,关键时候反水或者干些其他不利于四皇子行为都可以。

  对方既然那么想掌控毒蛇,就得做好随时会被捅一刀的心理准备。

  朝术将此事按下不发,觉得告诉李明觉也无甚什用处,他只相信太子,等对方回来后他就事无巨细地全部交代清楚。

  也不知道四皇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总之李明觉那儿却是已经过了明路,不知不觉他就要去宦官学堂那儿上课了。

  时间定在了辰时和未时,一共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该他们自己干自己的事儿了。

  帝王放权于宦官往前数在太.祖之后的高祖就开始了,开始是朱批权,后来就演变成发展了一个专门的机构,还会专门教导他们读书写字,学习政事。

  朝术一开始心里头还七上八下的,去了之后才发现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个小宫殿是专门拨出来的,环境不算特别好,也不是很坏。总之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比以前他在宣春宫时住的大通铺要好上许多。

  里面的人也还算好相处,或许是因为他是如今受宠的四皇子安插进来的人,无人敢欺他。

  朝术是第一回去,就从幽静的甬道往里面走,殿外种着桃李,现在只剩下些粗壮虬扎的树枝,至于叶片是寻不到几枚了,里面也很清静。

  那些小太监都不带怎么理人的,说盛气凌人也算不上,大概就是能学旁人学不到的手段和本领,日后也和只伺候别人的太监不同,便自觉高人一等,从骨子里就透露出不可一世的态度。

  朝术没怎么在意他们,谦卑恭敬者也有之,只是他没那个结交的心思,专心在里面读书即可。

  以前他羡慕裴照檐,对方讨厌的正好是他求而不得的,现在机会摆在他面前,他自然得好好抓住。

  夫子是特地请来的,不会有对太监浅薄的鄙夷,他对每个学生一视同仁,会耐心教他们学识,偶尔还会隐晦地提点他们关于朝堂上的事情。

  朝术如饥似渴地听着,一天下来,收获颇丰。

  他掰着手指头算太子殿下还有多长时间回来,只因对方去清算白米教时还捎了一封信来,专程给朝术的。

  接到信的那一刻,朝术还差点没拿稳,他知道殿下将来是要成为皇帝的人,那这封信就是帝王的墨宝,即便是做传家宝都没有问题。

  还是专给他的,独一份儿呢。

  朝术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个字一个字贪婪地读着,生怕错漏了半点要事。

  殿下同他温温和和地问好,却在中途时望他规矩一点,朝术总觉得对方好像是知道了自己跟四皇子有首尾一事……

  想到这儿,他的心跳就漏了一拍,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不可能的,当时之事只有四皇子和他的心腹知晓,殿下又没办法使出神通之术,就算他耳目再多,也不可能知道四皇子密见他一事。

  况且朝术并未存着真要背叛殿下的心思,于是就将心底的慌乱按捺下去,耐心往下读。

  太子并未用多少笔墨,只是交代了他一两件事,并说明很快就会回来的,让他不必想太多,用字精简,不多大体上就是这些意思。

  其中还用了些夫子才教过他们语句,朝术手心出了些黏腻的汗水,已经不清楚他去上学还有没有太子的授意了。

  囫囵看完一整封信,他也有多余的心思分出来关注这封信本身了。

  太子的字迹自带风骨,他是一向都知道的,铁画银钩、鸾飘凤泊,自右往左,自有一份大气。

  那纸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宣纸,放在朝术眼里却半点都不普通。

  上面还沾了些腊梅的香,仔细一嗅,似乎还有殿下身上的冷香。

  朝术明白,他不应该像个变态的痴迷者,哪怕是对太子殿下有再多的想法,都该秘而不宣隐瞒下来,但他就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

  在阴暗地沟里的灰老鼠,最渴望的便是天边那一轮圣洁无暇的白月了。

  小太监心知他现在的地位还不够,不说够不够得着那抹月光,就连靠近都显得吃力,他还要再使些心计和手段。

  于是朝术早早地就将目光瞄准了东厂副总管的位置,并做好了利用四皇子的准备。

  毕竟四皇子目前是自己的“主子”,他们处于一条船上,那么让对方更卖力一点,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朝术一双狐狸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他用萧子宴交给的暗号联系对方,倒是没有要见四皇子的意思。

  他也是想试一下,便将时间定在了青天白日里,东宫一处隐秘的小花园中,紧贴着朱红的墙,旁边还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

  几声学鸽子的咕咕声结束后,就有人从大榕树后钻出来,朝术差点魂都吓没了。

  这人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快速冒出来的,仿佛暗卫似的。也不知道东宫又有多少这样的人,他们是不是随时都处在太子的监督之下。

  朝术不能给太子写信,只能琢磨着等殿下回来他就赶紧把事情都说出来,倒是千万别让殿下先误会自己了……

  “公公有何事要吩咐?”面前这人面无表情,脸部也没什么特色,属于见之即忘的类型,不知是否易了容。

  朝术打开开天窗说亮话,“你去告诉四皇子,我想成为东厂的副总管,若是此事能成,届时我必定可以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为殿下的大业效犬马之力,现在还请殿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这人也不见得有多惊讶,而是一板一眼道:“属下会回禀给四皇子,希望公公耐心等候。”

  说完,他就飞身离开了,连给朝术再试探的机会都没留下。

  小太监:“……”算了,实在没必要跟木头计较。

  晚上出恭时,这件事儿就有了结果。

  朝术迷迷糊糊地摸到恭桶附近,旁边正是今日那人的黑影,人高马大杵在那儿,差点把他吓得惊叫出声,好在关键时刻他控制住了自己,把到了嘴边的尖叫给压回喉头。

  “你就不能正常出现吗?!”他恨恨地说,怨气十足。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情况,便干脆避而不谈,说起了正事:“殿下说可以答应公公的要求,明日你去晗辉宫找殿下便是。”

  晗辉宫,便是四皇子的寝宫。

  对方在成年后没有立即搬出皇宫,盖因帝王的过于宠爱,这也让他这个好儿子逐渐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他倒是可以稳坐钓鱼台了,只是他的几个皇子们可就要自相残杀,骨肉相残了。

  朝术蹙了蹙眉,原本起夜还有点混沌的脑子即刻清醒了,他心知不能着急,而且四皇子又不会把他怎么样,便稍放了心,说:“好。”

  “你先替我谢过殿下,明日我会亲自备上谢礼,全力配合殿下的要求。”

  朝术只是说些客套话,他知道四皇子那到处都是珍奇异宝,根本看不上他的东西,他的礼只是献出忠心而已。

  对方传话之后就离开了,朝术一改刚才脸上的感激,眉宇间尽是阴霾。

  四皇子有皇后助力,他那儿幕僚不少,动作可真是迅速利落——换副总管已经不算的一件小事了,他们竟如此迅速就运作好了,真是让人不容小觑、

  傍晚,朝术躺在床上如何都睡不着,在心底揣摩着四皇子究竟要他做什么,或者干脆就半真半假捏造一个故事哄骗萧子宴,这是他做双面间谍的存在之处。

  除了自己安插在太子身边对萧子宴有好处,不然对方凭什么要他呢,朝术除了这个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夜里不停思索着,他渐渐睡着了,第二日好险眼下没有出现眼袋,只是还能瞧出些微的青黑。

  姑姑那儿朝术已经告了假,伺候那些公子哥谁都可以,正好可以缓解近日以来他同杜如兰那尴尬到简直难以直视的氛围。

  他也不知事情怎么就到了那种地步。

  朝术晓得,杜如兰一直瞧不上他,他也不需要这位丞相之子的看重,于是能避则避,从不会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但万事就是这么巧,骑射课上,他在被李明觉安排着给这些公子哥们递帕子时,还没伸手给裴照檐,就让杜如兰清冷的声音给喊了过去。

  “朝术——”杜如兰的神情他很少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明觉推了他一把,朝术便冷静走过去,他一个老老实实伺候人的是做不出臭着脸那套的,以至于也就错过了裴照檐吃人的目光。

  接下来的发展就相当不受人控制了。

  裴照檐除了战场上运筹帷幄,其他时候不太聪明朝术是知道,但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冲动到举起弓箭,百步穿杨似的朝着他们射过来。

  当时那箭擦着他的脸庞,即将刺入杜如兰的手臂,朝术瞳孔狠缩。

  他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会下这样的狠手!

  裴照檐的实力朝术很清楚,对方向来例无虚发,用几石重的力道射出去的箭能轻易将靶子都给击得四分五裂。

  脑子就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朝术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一心念着杜如兰万万不能受伤,否则又是算到东宫头上。

  太子伴读这个名头,代表的就是太子的颜面。

  他想也没想,攥着杜如兰就往旁边闪,然后两人双双坠地,他成了肉垫,杜如兰砸在他身上。

  这读书人身量看起来清瘦,却没想到摔在身上时那么结实,把他砸了一个恨的,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杜如兰听到一声闷哼后就利落起身,就看见朝术面如金纸的脸色,他痛得唇瓣都没了血色,还在细微地颤抖,额头上更是冒着细密的汗水,瞧着就可怜极了。

  裴照檐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他赶紧跑了过来,杜如兰剜了他一眼。

  “应当是手臂脱臼了。”杜如兰拧紧眉,“速去叫太医过来!”

  他还没吩咐两句,转过头就发现裴照檐像只大狗一样围着朝术求饶,刚刚还闪着狼性的眼睛一下蔫吧了,顿时给他气笑了。

  “裴照檐你可以真是好样的。”杜如兰说的话裴照檐没理,专心致志就围在那受了伤的小太监边上。

  杜如兰又瞥了朝术好几眼,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朝术也是个惯尝疼痛的,逐渐适应了之后,竟还有心思去看裴照檐,他觉得对方的眼神像是曾经在宣春宫那条小狗,湿漉漉的黑亮眼睛乍一看还挺乖的。

  只是那畜生不亲他,但是这个就亲他得多。

  “我当时是判断准确的,绝对不会伤到他。”他嘟囔着,“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蹿出来,还不都是因为他故意刺激我。”

  杜如兰实在忍不住了:“裴照檐,你自己发疯还将错都怪在别人身上是吧。”

  裴照檐反唇相讥:“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若是不想听那就别听。”

  幸好太医来得及时,才阻止了他们即将爆发的又一次争吵。

  以前这两人也是水火不相容的性格,现在看来更是。而且杜如兰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也会在学堂上的闲暇时间指导他一两句,偶尔还会看着他的伤处发呆。

  朝术便说这伤没什么,不必做出这幅姿态,还被对方嘲讽个半死,气得朝术仰倒,下次必然不再自作多情。

  读书人可真是薄情郎,救他还不如救一条狗!

  想到这,朝术就摸了摸自己脱臼的那只手臂,之前就已经接好了,还修养了好几天,可现在还有丝丝缕缕的隐痛。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知不觉就到了四皇子的晗辉宫,一去就让他大吃一惊——

  皇帝的仪仗也在,说明对方就在四皇子的宫殿待着。

  他正踌躇之际,就被人弯腰带着进去:“公公,请吧。”

  朝术没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现在和四皇子或许也能算得上是一丘之貉,对方不可能半路把他给出卖了吧。

  他一路去了书房,没想到四皇子萧子宴不在接待他的好父皇,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朝术上前行礼:“向殿下请安。”

  “来的倒是及时,正好父皇今儿个也在,就趁此时把事情给定下了吧。”

  萧子宴发话了,倒是让朝术惊讶地张大嘴巴。

  “怎么,临到头你反悔了么?”四皇子的面色俨然有些阴沉。

  朝术连忙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殿下对奴才的事如此上心,奴才心里甚是感怀无以为报,便想着只能告诉殿下一些事略表心意。”

  萧子宴来了兴趣,他盯着朝术,拖长了调子:“哦?是什么?”

  “殿下可知道裴将军之子裴照檐和杜丞相之子杜如兰二者之间的关系?”

  “别卖关子。”萧子宴颇为不耐烦地说。

  朝术便自觉长话短说,“他们现如今的关系可势同水火,前几次在骑射课时,两人差一点就打起来了。裴公子还差点一箭射穿杜公子的身体。”

  他说的也算是实话,虽然裴照檐心里有数,但旁人看来他们就是不合,四皇子哪怕去查夜查不出什么不对劲。

  萧子宴没说什么,转而问起了其他的,“那他们是怎么闹矛盾的呢?”

  朝术没想到四皇子这么不会关注重点,如此愚钝还好意思肖想帝位,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嗫嚅着回答:“是、是因为奴才。”

  萧子宴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奴才说,他们闹矛盾的起因在于奴才。”

  萧子宴也不说怀疑嘲笑什么的,他突然就站起身,从那铺着绒毛软垫的鹅脖圈椅上走下来,一路来到朝术面前。

  不知道对方可能会对他做什么,朝术身体绷紧,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下巴就被抬了起来,脸颊被人慢慢抚摸着,他动也不敢动一下,装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

  半响,四皇子才似笑非笑地说:“你可真是蓝颜祸水,勾得所有人都对你神思不属。”

  朝术一噎,那他还能反驳吗,还不是只能保持缄默。

  “倒是可以用这个法子了,美人总是会有很多的优待。”萧子宴喃喃自语,说些让朝术听得满头雾水的话。

  他说完就放过朝术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去暖阁,皇帝正在那儿等着。

  外面守了一圈的侍卫,安排伺候的宫人也有不少。皇帝被上一次的刺杀吓破了胆,哪怕是在皇宫也没能放松警惕。

  暖阁里面温暖如春,朝术这回学聪明了,他来四皇子这儿特地穿薄了点,免得在他们面前失态。

  小太监进了学堂是开了智,他越来越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以前莽莽撞撞的冲劲散去,现在整个人温和不少,就像是被人打磨光滑,从璞玉变成了真正的美玉,却依然温润柔美。

  萧子宴有时都会越看越嫉妒,显然,他也不知道这种嫉妒是冲着谁,目光下意识地瞄向朝术的下半身,又逐渐平静了。

  两人向皇帝行礼,他对着四皇子的态度要好很多,常常不会让他等太长时间。

  老皇帝的身体现如今看着是越来越不大好了。

  他同四皇子一样,待在温度渐高的暖阁里都穿着厚绒的衣袍,脖子上围着狐狸毛领,时不时地咳嗽一下。

  朝术充满恶意地想着,老皇帝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若是扛过去了,眼见着明年也不大行了吧。

  浓稠黑暗的恶意涌动着,都深深地埋在纯净的表面之下。

  四皇子在他父皇面前一向都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正是他这幅不学无术的样子,才让皇帝更信任他。

  只有萧子宴顽劣不堪,他的好儿子才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至于这样的蠢货怎么管理好一个国家,并不在自私自利的老皇帝考虑范围之内。

  是以当四皇子揽着朝术的腰,想要求得一个位置时,老皇帝大手一挥同意了。

  朝术的腰肢被对方抓着,整个人都还处在云里雾里之中反应不过来,他对上了老皇帝浑浊的目光,又匆忙地低下头。

  或许是想制衡德公公,也或许是有其他的想法,总之帝王的允诺比朝术想象中的还要轻易。

  他的腰还被四皇子握在手里,稍微一用力还有点儿疼——

  “高兴傻了?都忘了做出反应。”

  朝术知道,四皇子这是在提醒他,于是他连忙跪拜谢恩,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皇帝让朝术退下去,他还有事要跟四皇子私底下交代,旁边只留了几个心腹在,其中就有德公公。

  朝术对上德公公的视线,一个错眼就老实下去了。

  皇帝瞧出来朝术是个不安分的,还借此敲打了一番萧子宴:“不要到时候让一个阉奴爬到你头上来,还反过来制衡了你。”

  萧子宴满不在乎:“父皇多虑了,那小东西就是看着机灵,实际上也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

  “像他们这样的奴才,也只能攀附着我们才能活下去。若是我们不要他们了,他们就只能被踩在脚底。”

  皇帝龙心大悦:“吾儿心中有数便好,朕心甚慰。”

  ……

  关于帝王同四皇子的密谈,朝术是不知晓的。

  他舔了舔舌,一心只关注那一樽圣旨,只它降下来拿到手上后,更是心如擂鼓。

  从此再也没有卑微低贱的最底层小太监,而是东厂的二把手——朝总管。

  求了那么久的权势,如今轻而易举地就掌控手中,朝术还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醒后他就还在当初阴暗湿冷的宣春宫,是哪个低贱得比畜生还不如的小太监。

  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受到突然蔓延的尖锐疼痛后,朝术才逐渐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

  他坐在窗边,静静地注视着逐渐萧条寂寥的景色,幽幽地叹了口气。

  既然想到了宣春宫,他倒是不介意去一趟。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怎么能不去仇人面前表现一番呢。

  朝术没想到,从前他的主子,原来的婕妤竟也会讨好他,在他面前说些讨喜的话来恭维。

  姿态……竟也是和他以前无二的低贱啊。

  原本他只是随意走走,只想看看曾经的那些“老熟人”,却没想到婕妤会亲自接待自己。

  他不知道婕妤这人自打上回那件事就让皇帝给恶了,算是打入冷宫的状态,在这逢高踩低的深宫里头,每日都很不好过。

  但她是主子,即便没有一儿半女傍身,再难过也难过不到哪里去。

  朝术漫不经心地想着,她没有吃过残羹冷饭吧,那都算好的了,他还记得在宣春宫时,自己脸平日里畜生的口粮都惦记。

  “朝公公……”婕妤脸上堆满了笑容,伸长了自己白皙纯洁的脖子,露出一副柔顺的姿态。

  见到朝术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明显走神的姿态时,便恨恨地掐着自己手掌上的软肉。

  这一丝泄露出来的恨意就让朝术捕捉了个正着,如此相似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某些很不好的回忆。

  仅仅只是简单的忽视就已经受不了了吗?他可没做什么让婕妤勉强的事情。

  朝术有些反胃,从前的经历就像是走马灯一样放出来,让他难堪的、卑贱的、痛苦的。

  阴冷似毒蛇般的眼神落在了婕妤身上。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呢?曾经你施予在我身上的,我现在会百倍奉还。

  朝术待不下去了,那些羡艳嫉妒讨好的眼神看多了也只会意兴阑珊,他现在要做的也只是报仇而已。

  若是堂堂婕妤降为“宫婢”,去干那些伺候人的活计会怎样呢。

  打入冷宫?那可太便宜她了。

  权势的好处比朝术想象的还要美妙,他现在就像是抱着金砖的富商,无论是做什么都可以。

  一句话只要吩咐下去,就有无数人争先抢后为他做事。

  哪怕是欺压一届宫妃,也不过是随心而为的事。

  朝术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不会在一开始就让自己的把柄让人抓住,但四皇子替他做了决定。

  婕妤真成了宫女,又体验了一把多年前还是秀女时的战战兢兢生活。一朝天堂一朝地狱,饶是朝术这个罪魁祸首都免不了大吃一惊。

  他去浣衣局瞧见了对方洗衣服的姿态,原本十根纤纤玉指现在肿得像是胡萝卜,看起来丑陋不堪。

  婕妤也知道自己是被报复了,彻底撕下讨好的妙控,狰狞嘶吼:“朝术,你得意不了几时的。你也不过就是个阉人而已,若有朝一日失宠,你的下场会比我还更惨——!!!”

  凄厉哀嚎的姿态哪还有以前少女般天真烂漫的模样,这才是婕妤的原本面貌。

  “瞧这小宫女,多舌,还认不清自己的地位。”朝术眼神淡淡的,“掌嘴二十下,好好教教她规矩。”

  朝术现在一开口,就有的是人替他做事,立马就有人上来把婕妤脸扇得跟猪头似的。

  大仇得报,他翘起了唇角,转过头却差点撞在四皇子的身上。

  没想到萧子宴居然会愿意踏足这样脏乱的地方,还握着他的肩没让他摔倒。

  朝术不敢挣扎,就听见四皇子用低哑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先快活着吧,接下来就忙起来了,你的日子可能没那么好过了。”

  朝术难言地看着萧子宴,脸上满是愕然。

  很快他就知道四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今年的这个除夕注定是不安稳的,太子入狱,朝堂震荡。

  无数人因为这个消息平静不下来,他们奔走呼告,就连京城里都变得安静不少,街上叫卖的声音少了许多,商贩们的小道消息飞满了天。

  天气雾霭暗沉,仿佛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现如今连一个好年都过不下去了。

  朝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摔碎了一盏杯子。

  碎瓷片落在地上,他慌里慌张地捡起来,就被划破了手指头,血珠往外渗,他这才发现自己手抖着,心慌得厉害。

  他目露迷茫之色,自己明明才刚刚学有所成,回来时还想要太子夸一下他的,事情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他只能在心底祈祷,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老皇帝查明真相,还有殿下的幕僚运作,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