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事实上,我与关容翎之间,较之往常,也没有多少区别。

  我并不需要他对我毕恭毕敬、唯命是从——这些话说来好听,实则与我所要的,没有太大关系。

  我与秦横波终究是不同。

  他要旁人惧怕他,敬仰他,要能控制住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生杀大权。这本没有错。他有这份心,无可指摘。

  可我并不要那么多。

  我只要绝对的忠心,独一无二的忠心,至死无悔,永不背叛;纵然我从不相信永远。

  而关容翎这样的一个人。

  与“恭敬”“卑微”,全然不同。

  他终究有几分独特。

  我欣赏他的胆量,敢于在武功尽失时亦不错失时机,还能与我做一场交易。

  亦欣赏他的心胸,纵使是在我武功尽失时,也没有想过背叛我。

  所以我并不需要他对我毕恭毕敬。

  贰、

  这段时日,我令关容翎网罗人才,以便于用于极意阁的创立。

  不错。

  我决意创立的刺杀组织,名唤极意阁。

  是以关容翎如今都是称呼我为“阁主”。

  ——这个称呼挑不出差错,原本是如此,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与那日他唤出的“主人”相比,缺少了甚么。

  我不得其解,亦不过多纠结。

  倒是楚晚思。

  他知晓我与朝廷会合作后,倒是十分配合,生怕我哪天反悔,总是三五日送一封信,唯恐我忘记了他这个“长老”。

  他是很想要这个位置。大抵是想着前途无量。

  叁、

  又一月初十,清光朗朗,繁花盛绽,同那长街川流不息人群,正合灵州美名。

  前些时日,我终于收到了段渐衍的来信。

  他于信中说——当今天子已允肯我的请求。即为从此以后,我若要创立极意阁,那极意阁,便是名义上的武林组织,背后,却千丝万缕与朝廷相纠缠。

  这正合我的心意。

  而信件最后,段渐衍还送有一块令牌。

  这块令牌显然是近些日子才打造而成,崭新的很,上面更刻有我原就写信告知过的“极意阁”三字。想来这便是朝廷给我的一道护身符。

  要知江湖上是不缺门令的。见令如见派,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可江湖上的门令又如何传唤得动朝廷中的势力?

  再如何强硬的门派,若真要拿着门令走上衙门生事,也只会被人当作疯子。

  然而。

  这块“极意阁”的令牌,并非江湖中所谓的门令,它即如同朝廷里的任何一种符号,它代表着更强大的东西。

  譬如皇权。

  真正万人之上的当今天子。

  这便是做一个朝廷势力的好处。

  这即是权势的力量。

  我能用这块令牌与朝廷中的任何势力接洽交流,无人敢视我为无物。

  人,难怪喜爱权势。能为权势生生死死,头破血流、反目成仇。

  不过,我亦没有那么爱权势。

  因而我更爱实力。

  若无实力,再多的权势也只是水月镜花,一触即散。

  可如果我有无匹实力,天上地下无人能敌——那再多的权势,在我眼前,也仅仅只是一件华丽的衣袍,一顶绝无仅有的冠冕。

  仅此而已。

  这块令牌无异于是个惊喜。

  而我——

  另有一桩惊喜。

  肆、

  夜色深,烛光更亮,我推门进屋时,关容翎正坐在桌前,仔细、认真地,擦拭着他手中的长剑。

  他这般专注,好似这把长剑即是他不可或缺的宝物。

  可他不该如此——因而这把剑,并非能陪伴他一生;他这一生,不可能只用这把剑。

  而他依旧爱护它。体贴细心,无微不至。

  我便坐在桌旁,一手撑着下巴,看他落在烛光里的侧脸、手指,露出半截的手腕。

  烛火之下,犹如白玉生光。

  我带着几分笑意问他:“你很珍爱这把剑?”

  关容翎擦拭着剑身的手一顿。

  他未回头,低声答我:“我需要这把剑。”

  我道:“你可以不需要它,天底下有许多的宝剑,这一把……不过是我们不得不选的时候恰巧出现的罢了。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可以换掉它。”

  一把兵器,绝非无可替代。纵然它是一把剑。

  纵然江湖上多的是人为了“剑”争得你死我活,可在我眼中,兵器终究只是兵器。它不能左右一个人能否成为绝世高手,更不能创造怎样以一当百的神话。

  说它有用,它实则万分无用。

  关容翎便也回过头来看我。

  他望向我时,一双眼如幽渊深潭泛起薄光。

  “阁主希望我换掉它吗?”他问我,语气听不出是怎样心绪。

  我反问:“你希望换掉它吗?”

  关容翎道:“它没有犯错,又为什么要换掉它?”

  “直说不舍得便是了,”我微笑道,“还找甚么理由?”

  “关容翎,这世间大多数的理由,实则都是借口。有时人之所以做事要理由,不过是想更心安理得一些。可世人做选择,向来都没有道理。”

  关容翎垂下眼帘。他手指屈起,依旧白皙的双手掌心拖着剑身,可谓相得益彰。

  然后他开口说:“阁主说得对,那就是我不舍得它。”

  伍、

  他到底还是很听话的。

  与从前也有不同的地方——譬如这句话,若是放在以前,他大抵是不会应承我的。

  我换了个姿势,懒懒靠着桌,忽而又问:“关容翎,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容翎思考片刻:“阁主是一个好人。”

  我一时失笑:“我是一个好人?我算是什么好人?时常威胁你的好人、利用你的好人,还是其他什么模样的好人?”

  我可从不认为自己很好。

  谢兰饮坏得透顶,凡是认识我,了解我一二分的人,无不觉得我烂到了底,无药可救。

  可关容翎依旧答我:“阁主让我活了下来。”

  我道:“是与你做交易而已。”

  “但我还是活了下来,”关容翎掀起眼帘,他定定看我片晌,又移开视线道,“落于深渊中的人,会希望有光,但我更希望有藤蔓教我攀爬。我想走出深渊,而不只是被光照亮。”

  我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味深深地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关容翎,是我让你走出了深渊?”

  关容翎道:“在阁主身边,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我便问:“所以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一条狗?”

  关容翎抿了下唇。

  然后他说:“……是。”

  不,肯定不是。

  我微微眯起眼睛。

  他目光躲闪,和从前坦坦荡荡嘲讽我的姿态全然不同。

  他有隐瞒我。

  而我可以忍耐秘密,却也不会拒绝刨根问底。

  陆、

  我倾身靠近关容翎。

  他无可退避,只能僵着身子忍耐我的靠近,直至我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垂。

  我歪着头问:“一个落入深渊的人,借由藤蔓爬出深渊——那他会如何看待藤蔓?只是觉得藤蔓是个好人?”

  他喉结动了动,哑声道:“我……”

  “关容翎,你有没有爱上救你出深渊的藤蔓?”我趁他答不出话,又追问着逼迫他。

  关容翎迟迟没有点头。

  可他也不否认。

  他收剑回鞘,坐得远了些,好半晌才道:“属下——”

  我截断他的话语,微笑道:“我说过,你可以喜欢我。”

  若是从来没有,便可以没有。但若是有了,它就必须要有。

  凭什么呢。

  凭什么旁人拥有,而我没有?是我太阴险狠毒,是我不讲情面道义?

  如果这天下间真有甚么因果报应,那我从前遇到的人,为何不曾遇到过报应?

  ——不对,也许他们遇到了。

  因而我折返回去,曾将他们一一杀尽。

  如此说来,他们遇到了报应,而他们的报应,即是谢兰饮这个人。

  可那又如何。

  不过是一个喜欢我的人罢了,我凭什么不能有?

  我起身走到关容翎身边,轻笑道:“先不说这些,我有一桩喜事要同你说。”

  “……什么喜事?”他抬眼看我。

  我向不远处的花瓶伸出了手,掌心一摊,内力运转刹那,那只花瓶无风而动,突然凌空飞起,直直往我手中撞来——

  我一把攥住花瓶,轻轻放在桌上。

  关容翎睁大了眼睛。

  我垂下眼帘,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我低下头道:“我神功即将大成,天上地下,我将再无对手。”

  不说以一当千,以一当百,绝对不在话下。

  他还是怔怔抬着头看我。

  我不知在他眼中的谢兰饮究竟是怎般模样,不过我想,以我享誉江湖的美貌,此时此刻,我大抵教他心醉神迷。

  因而他的喉结很不安分。

  他装得再平静无波,也有将他反复出卖的地方。

  我道:“不打算说喜欢我吗?”

  关容翎目光躲闪片刻,忽而又专注地看向我,他问我:“阁主喜欢我吗?”

  他怎么能问得这么直白。

  明知我的答案,他还要这么问。着实有些不讲道理。

  我诚恳地回答:“我不是断袖。”

  当然,我亦告诉他:“但我也不喜欢女人。”

  所以我大抵喜爱的只有我的武功,我的权势,我的野心,我所有的一切。我拥有的,以及我想要有的。

  关容翎当然不意外我的答案,他应当很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他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的确喜欢你。”

  我抬指按了按他的唇瓣,忽然倾身在他唇上落了十分短暂的吻。

  关容翎面上一片茫然。

  我微笑道:“今日心情好,这是我赏你的。好好哄我,我还有更多可以赏你。譬如……我陪你睡一觉。”

  反正又不是我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