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去见了唐逸。

  他新婚燕尔,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就连见到我这个过往的对手,也仍能笑得出来。

  好在我今日不是来寻他的麻烦。

  他笑脸相迎,我便也客气。

  唐逸问我:“二楼主寻我有事吗?”

  我道:“前些时日,我遇见了一个人。此人姓段,名渐衍,乃是朝廷重臣,锦衣卫的指挥使——唐大侠应该对他很熟悉。”

  唐逸眸如点星,亮得惊人。

  “段兄?没想到二楼主竟然会见到段兄。不过……段兄似乎近来只去过北地,难道二楼主先前身处北地吗?”

  我颔首:“去北地赏雪散心,总好过留在中原自怨自艾。”

  他知我在说甚么。

  唐逸啧了声,“二楼主也别那么在乎嘛,我们都知道这天下第一拿得名不正、言不顺,只要魔教的事情一解决,盟主必然会再找机会请你们二人比试一回。”

  确然如此。

  不过旬樘已经死了。

  我微微一笑,道:“那都是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唐逸道:“这……也是,那说说段兄罢,二楼主怎么向我提起他?”

  我道:“我欲与段大人合作。”

  “……合作?”

  “唐大侠,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在这中原武林,如今是个怎样光景,你也明白。天意楼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唯有这般为自己打算。”

  唐逸深深看我一眼。

  他坐在椅子上,抬手倒了杯茶:“你和秦横波……至于如此吗?”

  至于吗。

  这个问题我亦想过的。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会萌生这般念头,思索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已发生的事情它就是如此。

  追问它为何变了模样,毫无意义。我与秦横波都需得承认,今时不同往日。

  “至不至于,也不重要,”我笑着说,“总之我现在是回不到天意楼,我与秦横波,也回不到十三年前。”

  无论是他为我做过的事,还是我为他做过的事。

  过了,也就罢了。

  贰、

  唐逸着实有些遗憾。

  “我想着你和秦横波多年兄弟,不至于变成这样。”他说,“所以我给段兄提起你时,可是字字句句都羡慕你们两个,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世上的事情也变得太快了点儿。”

  快吗?我道:“十三年才变,已经不算快了。”

  唐逸道:“所以你想要和段兄合作,是想对付天意楼?”

  我挑眉:“我为何要对付天意楼?难道秦横波和我反目成仇,我就一定要对他出手?只要他不来得罪我,我便不会对他做甚么,我想要与段大人合作,只因为我另有盘算而已。”

  唐逸舒了口气:“那还好,要是你和秦横波争个什么你死我活的,我都觉得难过。”

  我笑了笑。

  我不难过。我想。时至今日,我和秦横波也就是这般了。

  不好不坏,井水不犯河水。

  我道:“实则,我此次特意拜访,是还想要唐大侠帮我一个忙。”

  唐逸问:“什么忙?”

  我道:“我想要一把剑。要好剑,最好能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你的剑呢?”唐逸捧着茶杯问。

  我两手空空,笑着回答:“丢掉了。所以才需要换一个。”

  临行前,我又请唐逸为我选一座别庄。

  唐逸道:“你是打算一直留在灵州?”

  非也。

  我答他:“只是养着一条狗,总不好让他一直陪我住客栈罢?”

  叁、

  莫要急着让他甚么都帮我,先做一桩小事,渐渐就得做大事。

  楚晚思是如此。

  洛无度亦是如此。

  肆、

  关容翎留在客栈里等我。

  窗外苍穹青青,关容翎就靠在窗前,倚着墙,颊侧有青丝垂落。

  他的确十分好看。

  只可惜脾气太坏,不吃软的,也不吃硬的,着实棘手。教我又爱又恨。

  天下间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我关上房门,同他说:“我请了唐逸为你寻一把好剑。”

  关容翎的目光还停在窗外:“我可以用你的那把木剑。”

  我道:“既然是我的东西,我又为什么要给你。”

  关容翎道:“暂时取用罢了,这也不可?”

  “当然不可以,”我走到窗前,与他一起共赏了片刻天穹,“我的就是我的,你想要用我的东西,总要付出我想要的代价。”

  关容翎偏过头来看我。

  “什么代价?”他问我。

  有些明知故问。

  因而他该知道,我的答案绝非他能接受的答案。我时时向他提要求,他能做一二桩事,都是个奇迹。

  但他问了,我自然要答。

  我便说:“除了你最不想做的,还能有什么呢?”

  伍、

  唐逸选了个不错的地点。

  就在城郊处,僻静安宁,亦没有离开城中太远,让我十分的满意。

  倒是唐逸见到关容翎时,短短的‘咦’了声。

  唐逸问:“这是谁?”

  我不答反问:“你觉得是谁?”

  唐逸摸了摸下巴:“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属下?”

  我笑了笑,侧首问关容翎:“你说你是谁?”

  他瞪我一眼,道:“唐大侠,幸会。在下关容翎。”

  唐逸的目光在我与他之间来回转了转。

  唐逸狀似了然:“你们……是那种关系?”

  我挑眉:“什么关系?”

  唐逸道:“既然不承认自己是朋友,亦不说自己是属下,那关系总不会是仇敌——这般说,还能有什么关系?”

  越想越是这么个道理,唐逸挤眉弄眼道:“没想到啊,二楼主,以前觉得你是个冷情冷心的冰石头,哪知道你竟如此剑走偏锋。真让唐某意外。”

  我失笑:“唐大侠误会了。”

  “误会?”唐逸惊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又是什么关系?”

  我道:“这件事,倒也要慢慢向你说清。”

  我实在喜欢唐逸这喜爱追问的性子。

  否则我还不知要如何旧事重提,将凌波宫重新暴露在武林之中。

  我告诉唐逸,我是关容翎的救命恩人,而关容翎,却是与凌波宫有着血汗深仇,背负着满身仇怨的人。

  这跌宕起伏的故事听罢,唐逸先是悚然,而后大怒:“这凌波宫欺人太甚!”

  我却讶异:“唐大侠就这么信了?”

  任我说得再天花乱坠,以我谢兰饮的性子,这番话有几分真假,也该细细掂量一番。

  可唐逸信得也实在太快。

  唐逸也说:“你骗我又有什么用?”

  似乎也有道理。

  我道:“唐大侠这般嫉恶如仇,想来比我更能想到对付凌波宫的办法。”

  唐逸:“……你说这些,就是想让我帮你对付凌波宫?”

  “哪里,”我摇了摇头,笑道,“关容翎呀,他只希望自己亲手报仇。不过,近些时日魔教作乱,武林中怕是没有多少人在意凌波宫,我怕凌波宫往后有甚么变化,我却不知。要是他亲手复仇之日,反而生出变数,岂不是可惜。”

  唐逸道:“所以你是想要我帮你做探子?”

  “哪里是探子,”我道,“只是让唐大侠帮忙探听一二罢了。”

  唐逸敷衍地点了点头:“啊对对对,那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

  我道:“为蒙冤受屈的人讨回了公道,难道还不算好处?”

  这个答案,教唐逸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我。

  眼里震撼不减。

  “……二楼主,没想到你还知道公道两个字啊。”

  陆、

  我在灵州,一是避开炼骨宗搜寻旬樘下落,二是探听中原武林近日发生的大事,三是寻个时机,去与叶尘生见上一面。

  谋划是好。

  结果我偏偏运气不太好。

  不过来灵州三日,就撞上一桩案子。

  说是案子,也不太算是。盖因这只与武林相关,不通官府,无需朝廷的官员来审案断案。

  彼时不过是我与关容翎在一家酒楼吃饭。

  我不爱喝酒,所以闲来无事,我就劝他喝酒。

  关容翎大抵也不太爱喝。

  可我不满意他拒绝我,我道:“你几次三番不顺我的意,是打算不回报我对你的恩情?”

  关容翎别过头,唇边还沾着几滴酒水。

  “你的恩情,我已经回报得差不多了。”他这般答我。

  我道:“滴水之恩还需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你更该报答得更多。”

  关容翎道:“我喝酒,你就满意了吗?”

  我想了想,微笑道:“你做我的乖乖狗,我是最满意的。你若现在做不到,那我要你喝酒,你就得做到。”

  于是他喝了酒。三杯酒,不算多,亦不是甚么烈酒,不足以教他饮醉。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两方人马在酒楼中大打出手。

  飞来的刀剑掀翻了我们身前的木桌。

  关容翎抬手做挡,无奈剑不在手,飞至的兵器越过他的手臂,直直向我。

  我拔出木剑时,有两滴血落在我的面前。

  我顿了顿。

  我缓缓抬起眼帘,映入眼中的,是一双漂亮的手。

  关容翎握住了刀的刃,剑的锋。

  于是他有了双沾血的手。

  旁人还在叫嚷:“就是他偷走了我们的镇山之宝!”

  我却有片刻失语。

  我凝视关容翎神情莫测的面容。

  他抿了抿唇:“……我……”

  “你什么你?”我一抬下巴,示意他伸手过来。

  关容翎道:“不用包扎——”

  我没应他,只在伤口上吹了吹气。

  关容翎愣住。

  我挑眉道:“谁要给你包扎?帮你吹一吹就行了。用这种方法挡兵器,实在笨得可以。你合该留下这两道伤,好好长长记性。”

  他没答我的话,低下头时,耳朵上有十分醒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