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又是一日晴。

  我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外的不速之客。

  真要说,炼骨宗能让南宫溪出没于北地,没甚么道理不让旬樘也来。

  于是旬樘也来了。

  他却不去拜访张奕张潇二人,反倒先来见我。

  他大抵想看看我如今是怎般模样。

  在武林盟会错失一招,憾恨做个输家——想来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想我谢兰饮向来自傲。

  曾经输给唐逸一人,就教我记恨他夺去我天下第一的名号。

  这回也谈不上赢过了谁。

  魔教之辈大抵也是不会谈甚么公平。

  哪怕当时在擂台之上,我与旬樘仅仅是不分胜负,他却也该明白,再比试下去,赢下这场的人,还会是我。

  是南宫溪的那枚暗器扭转了他的败局。

  不是我真正输给了他。

  可这种道理说来又有何用?我终究因为一枚暗器而错失胜局。

  无需寻多少理由,找怎般借口。

  输了便是输了。

  无论是因何而止步。

  贰、

  旬樘来时,我还坐在廊下,檐角飞金,暖阳普照。

  我觉得有些冷,便捧着手炉靠坐在廊柱前,懒懒晒着这不算炽热的太阳。

  旬樘见我的第一眼就道:“二楼主好雅兴。”

  我微笑道:“雅兴谈不上,只可惜我未买下几个家仆管事,替我迎接贵客。”

  他因何而来,欲行何事,我并不在乎。

  若说惧怕他是为杀我而来,那也远远谈不上甚么惧怕。

  我确有短暂想过。

  但我的性命似乎与炼骨宗没甚么大关系。

  我活着,既不妨碍炼骨宗重回中原,亦不妨碍魔教发扬光大。

  那旬樘极有可能不想要我的命。

  他既然不想要我的命,那我自然没甚么可担忧。

  不过我如此淡然坦荡,反而教旬樘不满。

  他居高临下看我,如在审视我,然后他说:“二楼主又没有夺下天下第一的名号。”

  我道:“那也许是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与我无缘。”

  他想要惹怒我吗,亦或讥讽冷嘲,好看我言行无状,失了风度。

  可我偏偏不。

  我不知他想做甚么,我也不发怒。

  我不发怒,便轮到他有更多不满:“无缘?没想到二楼主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据旬某所知,二楼主为了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付出了许多代价。如今拿不到这个名号,二楼主便要放弃了么?”

  “一个虚名有那么重要吗?”我八风不动,“就算我不是天下第一,武林上还是有那么多的人畏惧我。”

  旬樘道:“哈……听二楼主的话意,难道二楼主对于天下第一,当真半点儿都不在乎了吗?”

  我道:“论说在乎与否又有甚么意义?炼骨宗想要重回中原,为了立威,特意破坏武林盟会,莫说天下第一,四大盟迄今为止亦没选出新的更替门派,可见武林最近还有许多要事,我谢兰饮是否为天下第一,都不重要。”

  旬樘嗤笑一声:“如果我不了解二楼主的话,这几句话我还是会信的。”他说。

  “不过旬某自认为很了解二楼主,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二楼主期盼了这么久,反而因为我炼骨宗想要重回中原,就此错失时机——想来二楼主心里,应该很记恨炼骨宗。更记恨我罢?”

  他问得好没道理。

  我恨不恨有甚么要紧?就算炼骨宗甚么也不做,到了利益冲突之时,我还是会向炼骨宗出手。

  这即是我之行事准则。

  “……你谈说了解我,”我轻轻颔首,歪着头问,“那你且告诉我,你想要甚么?”

  不请自来,语意带刺,不像是来访的友人,更像是前来炫耀的仇敌。

  叁、

  旬樘与我目光相接。

  “二楼主做不成天下第一,难道自己不觉得遗憾?”他竟这般发问。

  我微微眯起眼睛,也不说遗憾不遗憾,只道:“所以呢?”

  旬樘不答,转而道:“听南宫溪说,二楼主内力尽失。”

  我点了点头。

  这桩事瞒不住南宫溪,自然也瞒不住炼骨宗。

  只不过我一贯认为,没有利益之间的冲突,则我算不得魔教的威胁。

  知道与不知道没甚么太大的区别。

  若能瞒住,那我自然是愿意瞒住的,可惜以南宫溪当时的急切来看,他着实是我瞒不住的人。

  旬樘会知晓此事,我不觉意外。

  实则他这般大摇大摆来见我,毫不忌惮,我便知晓他一定知道了我如今的弱点。

  果不其然。

  他说得坦坦荡荡,我便答得自然。

  旬樘又道:“我炼骨宗向来举贤用能,二楼主虽然内力尽失,但智慧非常,若二楼主愿意加入我炼骨宗,那天下第一的名号,我让给二楼主又何妨。”

  他原来是想说这句话。

  我叹道:“你说你很了解我。”

  旬樘道:“二楼主觉得我不了解吗?”

  “哪里不了解呢,”我摇首,微微一笑,“你很了解我,知道我对天下第一素有执念,知道这个东西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知道我为此做过多少事、付出多少代价。”

  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我说。

  旬樘问:“是什么?”

  我道:“我最厌烦别人让我。”

  肆、

  我谢兰饮想要的东西,必须是自己得来的。

  算计来的也好,逼迫到的也罢——唯有‘让’之一字,于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侮辱。

  旬樘闻言,怔了怔,却又笑道:“二楼主不是在说笑吧?以二楼主现在的实力……不是我让,二楼主又该怎么拿到天下第一?”

  我道:“这便又是你不知道的事情了。”

  “无论我怎样得到,我终究会得到。我自有我的方法,而未必要选择你给出的条件。”

  “其实我反而有个问题。”我又问他,“你请我加入炼骨宗,是魔教教主的命令,还是你自作主张?”

  旬樘脸色骤然沉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阴影压低,像是风雨欲来般沉:“谢兰饮,你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到吗?”

  我道未必。

  “你输给了我,”旬樘道,“我现在是天下第一。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道:“我输给你,是因为南宫溪的一枚暗器。这桩事,人尽皆知啊。”

  “虽然人尽皆知,但你倒在擂台上,却是不争的事实。你看中原的这些江湖人就是这么讲究,非要站到最后的是赢家,也不管你是不是中了暗器,身受重伤。”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对。是我自己不想要天下第一这个名号。”

  旬樘错愕:“什么?”

  我懒洋洋站起身来,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和你争天下第一,不如和唐逸争。和谁争天下第一都好,赢过你拿到的天下第一,还不如不要。”

  这一回,他听懂了我的意思。

  正因为听懂了,那张脸才能瞬息间变得神色狰狞,双眼的杀气几乎凝如实质。

  “你看不起我?”

  旬樘是这么问的。

  我也答:“我当然看不起你。你说你了解我,却不了解我。南宫溪来北地都未多留几日,可见北地并非是炼骨宗多么在乎的紧要之地。你若是在朝廷来人时前来北地,或许还有可能是炼骨宗授意与你,只可惜,你来晚了一步,所以……你之所以来此,只能是你自作主张。”

  “你未得教主之令,私自来到北地,想要说服我加入炼骨宗,却又想不出一个最好的条件,反而挑了个于你而言没甚么用处,于我而言堪称羞辱的选择。”

  “你这样的脑子,如何让我看得起你呢?”我笑意深深,语调温柔地反问。

  伍、

  若旬樘能再敏锐一些,他定然能意识到我是在故意激怒他。

  可惜他没有。

  真可惜,这样一个与我全盛时期不相上下之人,竟然比我更自大、更狂傲,甚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有一把剑,正于暗处无声出鞘。

  他一心一意来看我。

  若是关容翎这般认真看我,必然是要对我魂牵梦萦,为我痴迷魂摄。

  然则他甚么也不是。

  不过是个教我不觉趣味,亦毫无用处的废物。

  我都懒怠看他。

  在那把出鞘的剑飞刺而至之前,我先往旁边走了两步,偏过头去。

  热血飞溅,有几滴洒在我的脚边,险些染到我的衣摆。

  还好没有。

  他从喉中吐出两声“嗬”,伴随着一句不可置信的:“你……竟敢……”

  缓缓软倒在地。

  他倒下后,关容翎才慢慢从暗处一步步行来,黑衣黑发,眉目清冷。尤其是那只方才出剑刺杀的手,白皙整洁、骨节分明,半分显现不出其中曾蕴含的杀机。

  我着实欣赏他的做法。

  却也可惜:“这把剑不能要了。”

  我取走归鹤仙性命的时候,那把剑也很可惜。

  关容翎静静看我一眼,转而看向倒在地上的人影。他微微蹙眉,道:“这是谁?”

  我意味深深道:“你不知他是谁,还敢就这么对他动手?”

  关容翎道:“不是你看到我拔剑也未阻止么?”

  我道:“万一我没有看到呢。”

  关容翎道:“你看到了,因为我看到你看到了。”

  “喔——”我拉长尾音,轻笑着反问:“这么在乎我?就连我只给了一个眼神,你也能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