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张潇还在看那支飞镖。

  他唇色发白,身体都在不自觉的颤抖。

  他在恐惧。

  那样一支飞镖,或许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对我而言亦是如此。

  因为在武林盟会时,就是这样一支飞镖刺穿了我的胸口。

  毫厘之差。

  险些让我送了性命。

  客栈内哗声四起。

  谁能想到在这客来客栈之中,在张潇这位掌门的眼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情?

  我悄然后退半步,站在关容翎身后。

  拢紧了披风,我细细打量起张潇——他认识飞镖的主人。

  端看他的神情反应,就足以证明他和飞镖主人的关系绝不寻常。

  难道客来客栈与魔教有关?

  亦或者真正与魔教相关的人,即是张潇自己?

  可同为魔教,为何此人会动手取人性命?

  然则这些问题,都不会得到答案。

  张潇只从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拱手道:“此时有异,还请诸位暂时莫要声张。”

  他于北地名声赫赫,自无人说不好。

  众人纷纷告辞离去,有二三者还上前宽慰他:“掌门不必多虑,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魔教之人,死了也好!”

  我心底哂笑。

  只见张潇闻言,面色一白,脸上挂着的笑意浅淡了几分。

  可宽慰他的人却浑然不觉。

  张潇咬牙道:“多谢关怀,张某明白。”

  他当然明白。

  我微微眯起眼睛,又向前两步,带着关容翎走了过去。

  我颔首道:“张掌门。”

  张潇侧过头看我:“二楼主。”

  “谢某就先告辞了。”我笑得意味深深,却未多言一字。

  是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魔教也好,北地也罢,张潇究竟是与魔教关系匪浅,还是与魔教别有仇怨,本就与我毫不相干。

  我干净利落地告辞离开。

  贰、

  但我却未想到,这桩事虽与我毫不相干,却很快就与我有关。

  因而我与关容翎刚刚行出客栈不久,我们就遇到了一位堵路的“不速之客”。

  且此人武功高绝。

  ——若我没有散去功力,他亦不过逊我三分。

  关容翎虽说天资绝世,短短一段时日就已可跻身高手之列,可对上这样一人,还需护持我这种废人,自然是有心无力。

  哪知道来这北地走上一遭,我们竟会被魔教生擒。

  叁、

  那支飞镖的主人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溪字。

  是个年仅十七的少年人。

  他如此年轻,却只比全盛时的我逊色三分,可见其天资卓世。

  大抵是看出我内力尽失、武功全无,南宫溪擒下我后,既没有封住我的穴道,也没有绑住我的手脚,甚至于在夜色深浓之时,还体贴地询问过我一回:“饿没饿?”

  我摇了摇头,他便不再问我。

  只是关容翎就吃了大亏。

  他不仅被封住穴道,就连惯常使用的兵器也被南宫溪收走。

  如今我们二人可说是任人鱼肉。

  不过南宫溪这个人,有些古怪。

  他并非寡言少语之人,相反,他实在健谈。

  天南地北、大事小事,凡是他能想到的,他都一一说了个遍。

  话罢,他又冲着关容翎眨了眨眼:“你武功不错。”

  他想的话题着实不太美妙。

  关容翎此人虽不如我骄狂自负,却有铮铮傲骨。

  只看时至如今也未曾点头做我的狗就可窥一斑。

  可惜南宫溪与关容翎不曾相识,自然无从知晓关容翎秉性如何。

  他自认为自己态度颇佳。

  哪知关容翎瞪他一眼,扭过头干脆不看他。

  南宫溪有些呆愣:“我长得有那么丑吗,怎么还不愿意看我?”

  关容翎道:“武功再不错,不也还是输给了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我装模作样?”南宫溪指了指自己,惊愕不已,“你知不知道本少爷是什么人啊!我夸你一句武功不错,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关容翎却不买账:“我管你是谁?”

  “你你你!”

  南宫溪气得将手里的烤肉一丢:“小子,你现在可是在我的手上!我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你不好好和我说话就算了,还说得这么难听,你也不怕我要了你的小命!”

  也不知这番话是从何处学来。

  十七岁的少年郎,说话竟能如此老气横秋。

  肆、

  南宫溪确实是被惹得恼火。

  可他脾气古怪,关容翎只会脾气比他更怪。

  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越示弱,越心生恻隐,越强硬,也就越不留退路。

  然则南宫溪的性子也与他大差不差。

  两人硬碰硬,谁也讨不了好。

  我倒是清闲,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他们你来我往,言语利似刀剑。

  “你大可真的杀了我,”关容翎毫不露怯,“你现在都还没动手,不就是还不能杀我?”

  南宫溪怒道:“你放屁!万一是我方才不想杀你呢!现在本少爷想了,你最好赶紧跪地求饶,不然我肯定要你狗命!”

  “你休想。”关容翎神情淡淡。

  南宫溪道:“你、你你真的太过分了!谢二楼主,你赶紧帮我说说话!”

  我一时怔然。

  也不知是因为他这熟练的祸水东引的手段,还是那句闻所未闻的“谢二楼主”。

  我倒是不想为他说话。

  只他话音甫落,关容翎就先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里情绪莫辩。

  可就这一个动作,我却读出一种“不许说话”的感觉。

  我便笑着摇了摇头。

  叹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伍、

  南宫溪并未打算将我们带去炼骨宗内。

  他应当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无论是生擒我们,还是半夜在雪地里烤肉,险些将我这个废人冻死,都只是他逍遥江湖的一种玩乐手段。

  这一点,在我的旁敲侧击之下得到了应证。

  南宫溪没有接下任何一则命令,要他出手对付我们两人。

  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试试我这位“天下第二”的深浅。

  “哪知道你居然内力全无!”南宫溪提及此事还有些愤恨不平,“上次我偷偷摸摸给你丢暗器伤到了你不假,可是我不觉得自己的武功比那个旬樘更差!”

  “凭什么他就能在擂台上和你正大光明地打上一场,我只能在背后丢暗器!”

  南宫溪对此不满至极。

  “我都和师父说了,我要和谢二楼主比试比试,可是师父告诉我要以大局为重,不许我自作主张。现在好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试试你的武功,你却连内力都没了。”

  他说至此处,恨不能挤出两滴眼泪,神情恹恹:“我好生气!”

  这番话说罢,我与关容翎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好在南宫溪也只是抱怨几句,并未打算从我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

  他在擒下我们后,于一个难得的晴日放我们离开。

  他大抵不想要我们走。

  可他抿了抿唇,忧愁道:“……我答应过师父,要早些回去……啊啊啊!要不是我炼骨宗不许带外人进出,我肯定带你回去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又好似哪里不对。

  我未有什么异样。

  关容翎却满脸一言难尽,抱着剑,翻了个白眼。

  陆、

  六日后,北地出了桩大事。

  客来客栈的张掌门,被人废去双眼,封住几处要穴丢在了雪地中,险些失了性命。

  闻听此事,张奕又怒又惊,匆匆赶回北地,誓要为自己兄长讨个公道。

  可这件事是何人所为?如何做到?几番询问之下,张潇都缄口不言。

  我心道这应该与炼骨宗逃不了关系。

  若说是南宫溪所为,这手段残忍,实在不符南宫溪那种跳脱性子。

  大抵还是另外的魔教之人所做。

  只不知张潇与南宫溪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以至于他彼时见到南宫溪的飞镖暗器时,竟能怕成那等模样。

  ——这问题,我却也没有去问张奕。

  若张奕知晓张潇与魔教间有何联系,想来这桩事张奕自己也能想出缘由。

  可若他想不出来,那便是张潇有所隐瞒——此事要是被我说破,难免有离间之嫌。

  这桩事要是放在从前,我总该伸手搅乱一下风云。

  可惜现在即是现在。

  我谢兰饮此时不过区区一个废人,能护持我的,更只有一人。

  要再如从前那般狂妄生事,怕是黄泉路上很快就会多上一个人影。

  我不愿在此刻行冒险之时。

  我留在自己购置的那间宅院里,掸开纸页,开始心无旁骛地撰写我的心法武功。

  我散功,为的是从此以后成为真正的天下一主、当世第一。

  要弹指间即可夺人性命。

  无需我谨慎相待,小心翼翼,亦无需甚么神兵利器。

  我即是我的兵器。

  我这一身内力、绝顶武功,才应是我无往不胜的缘由。

  这般壮志豪情,远胜我曾经。

  ——遥想当初的野心豪情,说是强势无匹,到底比之如今弱了两分。

  毕竟当初,我绝不会想要“弹指间即夺人性命”。

  柒、

  是武林盟会的那日唤醒了我。

  是旬樘那日的“提醒”教我明白,从前种种,我终究落了下乘。

  眼界所限,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心不够宽,是以不懂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某种意义上,我还需谢过旬樘的“提醒”。

  纵然那日,他之“提醒”,犹如“砒霜剧毒”、“恶言羞辱”。

  将我一身傲骨碾碎得干干净净。

  ——可谢兰饮终究是谢兰饮。

  傲骨可折断碎裂,内力能震散化无,但终有一日,我会重新拼出我的骨头。

  我要做人外之人,天外之天。

  我即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