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北地风雪交加。

  我离开中原半月有余,期间江湖诸事,我一概未听。

  点星宫主豢养的那只“飞鹰”倒是常常与我传递消息。

  江湖上的事,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么几种。

  我不意听,飞鹰就只传来天意楼的某些消息,挑挑拣拣,也不曾说到什么有用的,大抵只是宛翊想借此提醒我,莫要走得太远。

  我并不想走,是我不得不走,也由不得我不走。

  秦横波能回到天意楼中,做出这种种抉择,已然是与我水火不相容。纵使他不说,我不提,裂痕已生、嫌隙已成,若我不离开,天意楼只会被毁得更彻底。

  其实走了也好。我想。

  至少离开了天意楼,我难得偷到了几分清闲。

  养伤的时日说短不短,直至今日,我运使内力时,还是会有些许滞涩之感。

  可惜我不认得什么天下无二的神医,只能这般一日捱一日。

  好在关容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曾经救他一命,无论缘由为何,他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救他总是事实。而他这种人,说好听是天真,说难听是愚笨,竟很将这种“恩情”当真。

  说心里话,连我都不当真。

  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我绝不会做这些事,更不可能去帮甚么“救命恩人”。

  分明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难道戴上恩情的帽子,便无往不利?

  我不这么想。

  可关容翎就是让人出乎意料的天真。

  也许是我对他尚有用处,他还没打算和我分道扬镳。

  也许是我让他发下的誓言有些歹毒,教他想反悔也怕誓言应验。

  ——无论如何,关容翎就这样跟着我来了北地。

  风雪飘摇的北地,一望无际的白。

  第一日到达北地时,雪花沾在关容翎的睫羽间,衬得他犹如昼日里最浓深的墨色。

  他理应跟着我来。

  我想。

  他长着一张如此赏心悦目的脸。

  若在我做这种大事时他不跟在身边,的确很暴殄天物。

  贰、

  我决意散功。

  这非是什么一时意气。

  而是我深思熟虑许久才做下的决定。

  ——若放在以前,莫说散功,只是说一句我是天下第二,我都能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我现在这般心平气和、看破红尘,着实不像我。

  可这却是再真实不过的我。

  我谢兰饮,从来自信。以为天底下除了唐逸,我再无第二个对手。

  这些年来,我忌惮唐逸,却又觉得自己必然能胜过他,于是放松懈怠,转而在四大盟上筹谋划策、呕心沥血。

  哪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对阵唐逸,我有必胜的把握,对阵旁人,我却未必有那份从容。

  正如此次武林盟会与我对阵的那个人。

  他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吗?其实不然。

  几番交手之下,我能觉察出他并不能胜我,可我依然忧心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背后,究竟会有怎样的阴谋陷阱,机关暗器。

  我瞻前顾后,比试得不够尽兴。

  是我想太多吗。

  不,是我还不够强。

  我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我还不够强大。

  如若我有弹指间取胜的实力,又何须忌惮什么阴谋陷阱?

  我之所以忌惮他。

  不敢轻视他。

  不过是源于我自己——不能轻易胜过他。

  如此简单的道理。

  我既读懂了这个道理,便没有不认它的理由。

  我是自信,亦该说我变得有些自负,但我谢兰饮绝不刚愎自用。

  而此次散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另一条路。

  叁、

  我决定重新来过。

  所以不能留在中原,尤其不能留在虎视眈眈的各大门派眼下,更何况我与秦横波已经撕破脸皮,此时的我与他的仇人并无区别,我就算留在天意楼,也不会安心。

  我唯有离开中原,远赴北地。

  而散功的这段时日,若有人寻我仇怨,伺机报复,我绝无还手之力。

  ——是以我逼迫关容翎发下毒誓,让他只身随我来到北地。

  说到底,我的软弱、难堪、痛苦,全都是让关容翎心甘情愿来保护我的手段。

  如若我足够强大,我也无需去如此算计。

  可惜我才败了一场,输得可谓一塌糊涂。

  我不能赌。

  我信不过任何人。

  之所以选择关容翎,大抵是因为他好掌控。

  除却复仇,他无欲无求。

  他无野心,不爱外物,自然就谈不上因为权势名利而背叛我。

  只要我能握住手中最有用的筹码,为了复仇,他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

  他不会背叛我。

  誓言不如握在手里的东西好用。

  肆、

  风吹得很急。

  我在北地城中买下了一座宅院,空空荡荡,却很适合赏雪。

  散功之时,我坐在廊中看雪。

  关容翎被我早早支出去探听北地的消息,我便独自倚着廊柱,缓缓抬起了手。

  我看自己的双手。

  十三年前,我和秦横波都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彼时我们遍体鳞伤,身体上几乎见不得一块好肉,尤其是我和他的双手,上面总是布满狰狞可怖的伤口。

  那个时候,只是看一双手,大抵会觉得我与秦横波是从刑狱里逃出来的。

  想来酷刑也不过如此。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受过这份苦。

  从前遍布伤口的双手,如今再看,竟也算得上光滑白皙。

  秦横波不用剑,我亦极少用剑。

  难说这份“不用”与“少用”里有没有对当初的忌惮。

  我只知道秦横波偶尔还会做噩梦,梦里是我们逃亡的每一日,浑浑噩噩、不知去处,每一日闭上眼睛,都会以为那是永眠。

  天意楼创立以后,我和秦横波都很春风得意。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顺风顺水。

  结果我输给了唐逸。

  天意楼又输给了另外几大门派。

  我想那大抵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一种考验。

  所以我沉下心来,走到今天。

  结果我又输了。

  天意楼也依然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所想要的,一无所成。

  我不能如此。我已经为了野心抛下所有,无论是兄弟,还是良知。

  这世间不该再有能动摇我的人或物。

  为了走到天下一主、当世第一的位置,我可以用尽一切手段。

  譬如散去我二十七年来的所有功力。

  伍、

  我的确有无匹野心。

  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人的野心能比我的更多,比我的更强悍。

  我就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纵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我亦甘之如饴。

  不过是区区散功而已。

  只要捱过这段时日,我自能重返中原,继续我的大计。

  我是这般想的。

  亦要有所魄力。

  我无太多迟疑,或许根本没有迟疑。我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稍稍晃了会儿神。

  我开始强行运转内力,牵着它自体内逆流而上,任由两股内气来回相撞,震得胸间伤口破裂淌血,唇边也渐渐渗出血丝,滴落在衣摆。

  这不过是一点点苦。

  我受过比这更痛的苦,散去内力也没有多么困难,不过是内气相撞,将内力在我体内生生撞散。

  我要它留在我的体内,因而我要为自己写出一本世间绝无仅有的功法。

  ——我谢兰饮,要走常人没有走过的路,我要破而后立,我要孤注一掷。

  寻常散功算什么呢。

  我甚至笑了起来,任由喉间涌起的血慢慢溢出唇缝,滴滴答答落在衣衫上。

  我谢兰饮就算要散功,也要做天底下最特别的那个。

  ——我有如此魄力。

  我为何不敢呢。

  只要我能做这天下一主、当世第一,此时此刻再多苦痛,但凡抓住一线生机,我即能浴火涅槃。

  没什么不敢。

  陆、

  这次散功不知耗费了我多久时间。

  等我再有力气抬眼时,最先望见的就是天外黑漆漆的夜色,与夜里仍连绵不绝的雪。

  都是雪啊,一个白得刺目,一个红得惊人。

  关容翎提着剑回来时,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这幅狼狈的模样。

  他一眼望见了我。

  然后快步走到我身前,半跪下来,眉头紧皱:“你这是怎么了?你的伤口——”

  “关容翎,”我在他眼里看到我苍白的脸,“我画了好多朵梅花。”

  我说。

  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或许他明白,只是不知道我的血与梅花有什么相同。

  他眉头皱得更紧,平时不假辞色、冷冰冰的面容,竟有些别样的漂亮。

  我微笑道:“我喜欢梅花。”

  它有我想要的东西,亦有我有的东西,更有我没有的东西。

  它象征幸福、坚强,与高洁。

  这一次,关容翎听懂了。

  他抿了下唇,忽然伸手握住我的右手,用力道:“你先站起来。”

  我摇摇头,顺势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你知道吗,关容翎,我现在功力尽失,就如同你当日,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我笑着提醒他:“你现在杀了我,就不会再有人逼着你去做一条狗。你会十分自由,再无人拿捏的软肋,握着你的把柄。”

  不会再有人知晓他的秘密,通晓他的命脉。

  他一身武学是由我所授,他合该忌惮我,视我为威胁。毕竟他不是西云楼龄那种忠心耿耿的好狗。

  他是一个不受控制的人。

  然而关容翎什么也没有做。

  他僵着身体,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下定决心取我的性命了,他却也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轻轻推开我。

  那双眼睛情绪莫名,像不见底的深潭。

  关容翎道:“我现在动手,真的能杀了你吗?”

  他真让我意外。

  我静默片晌,笑了笑,道:“……当然不能啊,怎么骗不到你呢?”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歪着头道:“这么了解我,还说不是我的乖乖狗?”

  很快我就后悔说这句话了。

  因为关容翎一口咬在了我的手上。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