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枕桑盗走名剑花意的那日,天蒙蒙有雨。

  传话来的人一句话说罢,垂着头,额前汗珠直冒。

  彼时我正坐在窗边赏景。

  春意盈,楼中绿芽抽枝,哪处都是美景。

  他们怕我生怒,我却偏偏不怒。

  我反而笑道:“当真是枕桑?”

  “禀二楼主,西云护法是这么说的。”

  原来叫破贼人身份的人是西云楼龄。

  我笑意更深。

  “那可如何是好,枕桑是秦横波的心尖子,西云楼龄又是他的心腹。若这件事是真,岂不是让大楼主为难吗?”

  那人仍低着头,不曾言语。

  我一瞬敛了笑意,淡淡道:“秦横波在哪儿?”

  “大楼主仍在议事厅,听说……因此事,发了很大的火。”

  如此。

  我站起身,往议事厅行去。

  贰、

  秦横波确然在议事厅中,未曾就坐,正站在厅中,神色算不上温和。

  我走进议事厅时,西云楼龄将将卸剑跪地。

  分明有张漂亮的脸,身姿如松如柏,就连我看了都“心生怜爱”。

  可秦横波却不爱。

  我这位兄弟,不爱忠他、敬他、爱他,能可为他而死的西云楼龄。

  只爱恨他、憎他,被他屠了满门的枕桑。

  说他痴情,他野心十足,说他无情,他却被枕桑耍得团团转。

  我打量他片刻,慢声问:“你要如何处置枕桑?”

  虽然我心知肚明他的决定。

  但这不妨碍我看他笑话。

  秦横波冷冷睨了眼跪在地上的西云楼龄,他偏过头看我:“什么处置?名剑花意是我暂时借给枕桑的。”

  “哦?原来如此,”我抚着腰间玉佩,状似随意地接话,“可是武林盟会在即,你把名剑花意借给了他,是打算让我天意楼直接与四大盟无缘吗?”

  秦横波一拂袖:“我自有打算。”

  我道:“少说这句话罢。你自遇见枕桑之后,就没有过什么打算。”

  “你是何意?”他反问。

  我道:“追回枕桑,让他交出名剑花意。”

  秦横波却道:“没有名剑花意,天意楼亦能成为四盟之一。”

  “可若没有名剑花意,天意楼就无法成为四盟之首。”

  我端详了片刻秦横波的神色,意有所指道:“别忘了十三年前你说过什么。”

  秦横波道:“你不信我。”

  我亦承认:“若无枕桑,我一定是信你的。”

  秦横波便扯出个笑容,踱步到西云楼龄身前,冷声道:“你这么心疼护法,不如我割爱,送他去你的麾下做事。”

  说得好像他吃了个大亏。

  我虽想笑,却实在懒得给他两分笑颜,闻听此话,只道:“你又不爱,谈何割爱。”

  “依我所见,你若想割爱,不如舍了枕桑给我,如此,才不枉你我兄弟一场。”

  他听得勃然盛怒,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别拿他与我玩笑!”

  “是否玩笑可不好说,”我丝毫不怵,“让他送回名剑花意,秦横波,看在十三年兄弟的份上,这件事我可轻轻揭过——可你若是再三包庇他,那我就亲自去取名剑花意。”

  只是到了那时,取回的究竟是名剑花意,还是枕桑的性命?

  我有未尽之语。

  可秦横波能听懂我的言语威胁。

  他瞪视我,脸颊绷紧,像是山雨欲来般死寂。

  我追问:“你作何选择?”

  秦横波静默许久,终究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不劳二楼主费心,我自会着西云护法去请。”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要用“请”。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和枕桑的糊涂账,和西云楼龄的风流债,都和我没关系。

  我只微笑道:“那样最好。西云楼龄,我就限你三日内追回名剑花意。”

  在西云楼龄的应答声中,我拂袖而去。

  叁、

  我和秦横波,做了十三年的兄弟。

  十三年前,我十四岁,秦横波和我相识,自此我与他结拜为兄弟,他创建了天意楼,向我说出了他的野心。

  他的野心和我的不同。

  他有些优柔寡断,儿女情长,我却没有。

  我能为做天下一主取他的性命,他却未必肯取走我的命。

  只是秦横波从不懂这个道理。

  他只当我在说笑。

  然则不是。

  若他老老实实在天意楼做他的楼主,没有为枕桑费尽心神,坏我大事,那我确实是在说笑。

  但他非要剑走偏锋。

  从枕桑被他带到天意楼以来,已过了半年。

  我对他们动过数次杀心。

  我行过长廊,池边绿芽初生,天边的雨依旧有些朦胧。

  我驻足时,西云楼龄已跟了上来。

  他低首唤我:“二楼主。”

  “在秦横波手下做事,难道不觉痛苦吗,”我明知故问,又不太想要他回答,“你痛苦的,可你又甘之如饴。西云楼龄,我真不懂你。”

  我自步入江湖以来,便一心成为天下一主,我想独霸武林,万人臣服于我。

  情爱这种东西,与我从无关系。我既不理解秦横波,也不理解西云楼龄。

  但我确然欣赏西云楼龄的忠心。

  若我能即刻杀了他,他也敢为秦横波反抗于我——这即是我多年来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

  我欣赏忠心的走狗。

  只可惜这条走狗不属于我,我也并不需要他属于我。

  对秦横波太忠心,始终是个问题。

  我忽而想到一个人:“叶尘生最近没有来寻你吗?”

  他握住剑鞘的手顿时僵住。

  肆、

  他们这四个人,简直就是糊涂透顶,令人生厌的一本风流债书。

  一年前西云楼龄奉命截杀叶尘生,哪知失败了。

  他少有失败,难得的两次,都败在叶尘生的身上。

  秦横波当然很生气。

  罚了西云楼龄,转头却又得知叶尘生对西云楼龄心有不轨,趁他罚人的时候,竟在偷偷帮西云楼龄避祸。

  秦横波这个人,我十足了解。

  他不爱西云楼龄,却绝不接受西云楼龄爱上别人。

  是以他最近对西云楼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样子难堪,和鼎鼎大名的天意楼楼主,完全是两个模样。

  我真是厌烦他的作态。

  可要我主持公道,我却没什么公道好说。

  这到底不关我的事。

  他们之间谁爱上谁,谁恨着谁,最后谁得到谁,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看西云楼龄被说中心事时的神情。

  他有些有趣。

  却也只是有趣而已。

  与我想做天下一主的野心相较,任何人事物,都是过眼烟云。

  伍、

  初十,西云楼龄带回了枕桑。

  那是个娇纵任性的人,哪怕被秦横波屠了满门,也只知纠结情爱,而不会想给仇人一刀,可说是懦弱。

  若我与他易地而处,秦横波想来早就成了我的剑下亡魂。

  可枕桑到底不是我。

  他恨秦横波不假,却也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他。

  这江湖上的人哪个没有七窍玲珑心,剑出鞘见血乃是常事。

  就枕桑那点儿微末功夫,倘若没有秦横波护在身侧,怕是早就死了。

  我看不上他。

  他被西云楼龄带到议事厅中时,还满脸的不服。

  他张口质问秦横波:“你不是说将名剑花意送给我吗!为什么又要让西云楼龄抓我回来!秦横波,你居然骗我!”

  往常舌灿莲花的秦横波,现在却哑口无言。

  好生无聊。

  我烦他们得很,一遇上就是情情爱爱,拉扯不断。

  我示意西云楼龄将名剑花意交给我。

  他迟疑片刻,到底将名剑花意递到我手中,退了两步垂首听命。

  那边厢枕桑还在不依不饶。

  我冷声道:“闭嘴。”

  枕桑下意识回过头来,望我一眼,瞪大眼睛道:“你凭什么叫我闭嘴,我在和秦横波说话,关你什么事。”

  我不怒反笑:“这的确不关我的事,可若你再吵个不停,那这件事,一定会变成你的事。”

  他到底年轻,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不过秦横波是听得懂的。

  因为秦横波看我一眼,缓缓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兵器。

  我挑眉:“你怕什么,他如果乖乖听话,我不会要他的命。”

  枕桑道:“你想要我的命?!秦横波,你听到没有,你快杀了他,不然我就要死了!”

  这世上怎能有人蠢得如此无可救药。

  我有些惊奇。

  枕桑觉察到我的目光,恨声道:“看什么看!”

  我叹了口气。

  我看秦横波如临大敌的样子,意兴阑珊:“只一次,下不为例。”

  “秦横波,十三年兄弟,别让我为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就和你刀剑相向。”

  陆、

  话是这么说的。

  我走回屋中时,却不太快活,只觉得烦心。

  要是能让枕桑死在外头,想必秦横波的神情会很有趣。

  可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我沉思片晌,召来麾下的一位堂主:“让你找的人,你找来了吗?”

  那堂主恭恭敬敬,头也不敢抬,我不过问一句,他即像是我要取他性命般紧张。

  “……回二楼主的话,人、人确实是找来了,只是训练了这些时日……”

  “毫无进步吗?”我问。

  “也不是毫无进步,只是——”堂主咬了咬牙,抬头道,“二楼主,他非要见您一面,说……如果您不肯给他想要的东西,他也肯定不会效忠于您!”

  我静了片刻,意味深深地笑:“是吗,那要是不见他,岂不是辜负这段时日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