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七章 下差

  看着满朝文武里那些在教坊司守夜时遇到的熟脸,赛青止不住地在心里调笑。

  在教坊司鸨儿床上和在这宫里宝殿上,他妈的看见的是同一伙人。

  大人们幸会,大人们辛苦,大人们真是大明脊梁。

  礼部费大人,您前几天在教坊司哇哇大叫,跳着高折腾鸨儿,还一口气连去了三晚,没见您怎样啊,怎么一上朝就跟要死了似的?

  还有礼部的李大人,您满口的礼义教化社稷正道,怎么不跟大家伙儿讲讲您带着公子一块去教坊司乐和的事?

  他笑归笑,脸上却丁点都不敢露出来。

  这会儿他穿着自己从没穿过的绣大花的红色卫服,站在养心殿外,看着朝臣们往来穿梭,脸皮绷得紧满,蚊子都落不上去。

  赛小旗,现在自己是赛小旗,身上戴着银扣子,又调进了宫。真是祖宗保佑,老天爷饿不死瞎麻点儿。

  自己可不瞎,那东西,是十足的真金。当晚他掐着两个花子,长了个心眼,没回自己的卫所,心说,一来就算回去,这功也落不在自己头上;二来自己没带家伙,纯属是装横,拿腰牌子吓人,那两个花子瞅身子骨比自己还大,真动起粗来,自己的石子儿可没法一个打俩,就得往近处的卫所报。

  偏赶了巧,那俩花子被自己从天而降那一吓,魂都吓掉了,听他说是个官家,就老老实实跟着他走了。邻近的卫所在太庙门前,又赶巧当天指挥使许显纯在那个会所问案子,这阴差阳错间,线头丁点都没拐弯,直接报到了他那儿。

  这案子哪是流油,简直是流出了金水。转过天,银扣子就钉在了领口,还说接下来去宫里当差。这简直是一步登天,赛青觉得自己短的那条腿都长了。

  “爹,我赶上哥他们了。”一回家,他就拿银鱼扣子给他爹看。

  老头儿瞅着扣子,眼泪下来得竟然比尿尿还痛快。家里仨儿子,全有了银扣子,可前俩都死了,剩下这个,也终于争气了。

  这东西,真神了,那以后,爹竟然一直没再犯疯,每天按点能自己坐起来,还会了穿衣服,甚至自己使夜壶。赛青心说,这哪是俩花子,简直是俩菩萨。

  可那俩花子再后来怎样,他没敢问。自从入了锦衣卫,这是他第一次拿人,又是个古怪稀罕的案子,一块大金疙瘩,两个花子拿着,偷的?抢的?可又要献官,往户部送,又是啥事呢?他左右都想不出,但就是觉得如果真关进了锦衣卫卫所去问,那俩花子兴许捞不着好。再一想,算了,自己只是尽本分,他们是作了好还是作了恶,自有天定,不管怎么说,自己因为这个事改了命。

  “我们家,积德啊!积德!”他爹手搓着扣子,嘴里念叨,“你俩哥,戴上了扣子去的关外,就再也没回来。三儿,你要活啊!”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不吉利:“死不了,调我去了宫里,伺候皇上。”

  爹没听明白,赛青又说了一遍,才懂,就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拖着瘸腿下床磕头,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急了,差点又犯疯。

  “皇上听见了,听见了。”赛青心里高兴,看着爹犯疯,也开心。

  是因为什么事拿着扣子的,他没跟他爹讲,估摸讲了也弄不明白,许大人又紧紧叮咛这事绝不能提,他就守口如瓶。录功的时候,也没提金块的事,用的功劳是杨振原本要抢去的那件。当然赛青也知道不可能真录,怕惊着线头。自那之后听说杨振脾气暴长,发疯的次数比自己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卫所上下几乎打了个遍。

  真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赛青跟他爹说:“一要谢皇上,咱还得谢菩萨,可怜我们赛家。”

  之后,他就转进了宫里,在养心殿举旗。养心殿旁边的乾清门是内宫大门,也是百官上朝、皇上听政的地方。

  一朝一夕之间,自己从在妓院画春宫,到了大明宫廷当仪仗,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美梦。这几天,他走路都是飘着的。

  直到有天下了值,他被唤进了诏狱,又直接被领进了指挥使的屋子,见的竟然是许显纯。

  “在宫里几天,舒坦?”许显纯笑眯眯地问他。

  除了憋尿累,我恨不得在天天那儿站着。赛青心里头笑,但隐约觉得似是有点什么事。

  “回大人,一切都好,谢大人提拔。”

  许显纯点了点头:“宫里,是舒服,也消停,可撑旗打伞,那都是没本事、没能耐的人干的,你要想再往上走,可不能到这儿就知足。”说着,拿手指嗒嗒地敲着桌子,望向赛青。

  赛青一愣,怎的?皇上位子腾出来了没人坐,想让我试试?许大人,这我还不知足?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赛青心说。

  可听许显纯这意思,似是要有什么门路给自己,让自己再往上走?于是心里又是一动。

  那眼神一动,就让许显纯逮着了,他把语调压低说:“现今锦衣卫里,都是抡刀拿人的。手脑利索,又能画影盯人的,不多。让你盯勾栏,是屈了你。手头有个案子,得用你的能耐。”

  许显纯说这话时的气势和脸上的表情,让赛青压根不敢张嘴说个不字。这人是诏狱总管,从他手里,手指头一划,一天过多少条人命,赛青心里猛地一揪。

  “跟两个人,都是锦衣卫,现在神机营,这是画影。”许显纯递了个簿子给他,“盯几天,两个地方不需盯,一是神机营,二是诏狱。只要在外头,去了哪儿,见了谁,说了什么,都要画下来记稳了。”

  赛青打开簿子,两张画影,一个叫梁正,一个叫卫剑锋,住处也写着。

  许显纯又交代:“每日夜里,到诏狱报给我。跟的时候,别破了脸。”

  那俩锦衣卫住在内城靠东南,挨着城墙的一个胡同里,算是偏僻地方。不大一个院子,虽然老旧,但显是两个人勤收拾着,比自己家好,好歹还有个井,显然曾是个正经院子。

  这两人白天都在神机营驻着,傍晚回家,回家后就是院子里走能耐。

  赛青第一天盯的时候上了房,看见了一回,是那个卫剑锋在走刀,能耐一亮,赛青就蒙了,这手艺是关公啊?原先卫所里的锦衣卫,没比他能耐更高的。自己算眼快的,都看不清他刀法,只看见、听见一片银色的刀光裹着风声在院子里翻滚,像下雪,又像打闪电。赛青没敢久看,缩着脑袋轻手轻脚下房。这人,也是个海东青,惹不起,让他逮着,毛都能给削秃了。

  打那以后,赛青就没敢再上他家房,找了斜对面一个院子远远地盯着,能看到大门口的人进出和房顶就行了。

  兄弟俩只要回了家,就再不出去,就这么着神机营和家往往返返,五六天下来,都是白水账,记下的都是尾随二人下差后回家路上买菜的碎事儿。买了什么菜,路上和没和人说话,几点熄灯歇的,等等小事,没一条拾得起个儿,做到后来,赛青都迷糊了,这两人是什么路子?像是兄弟,又像是两口子,日子过得比水还淡,盯他们什么?

  “不该问的,别张嘴。”他曾经试着想从许显纯那儿问上一句,被许显纯的冷眼一瞪,就再没敢张嘴。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不是杀人破脸的案子,只要小心交了差,就有个完。

  到第七天,来了事,两人没去神机营,而是换了便服,出门奔了南,沿着城墙过正阳门,到了外城的车马市。

  要出线头?赛青没敢怠慢,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个子小,模样又不显眼,穿的是京城里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衣服,人山人海里,绝难发现自己,再加上自己眼神记性远比寻常锦衣卫好得多,纵使离出去一里地,也丢不了人。

  两个人,先是沿着河走,似是在找什么人,总盯着河边墙下闲着的马夫看,不时还交头接耳几句。

  要找马夫?

  赛青远远地守着,脑子里像棋盘,眼前的每一幕景。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哪里是白,哪里是黑,被二人盯着看的马夫,脸上几个痦子,眉毛、胡子几厘,怎么排布的,如同那些棋子,一一都要扫在脑子里,瞅着空,就要画出来。

  这两人是找人还是相面?先后看了七八拨人,却不和任何一队人说话,看到别人过去找车队问买卖,他俩就凑上去在边上听,听一会儿就走,换下一拨儿。到了中午,两人在猪市买了两张饼,刷了黄酱,裹了两根山东白葱,凑合了两口,又继续相面。全天相下来十来拨,才走,回了家,就再没出来。

  俩祖宗,玩我呢?赛青只好蹲在远处能看到门口的地方,一一把脑子里的画面画下来,紧赶慢赶才在天黑之前画完。又守到两人熄了灯,才去诏狱找许显纯。

  许显纯看了十几幅画影,似是比头些天都满意:“活儿不错!接着跟。”

  老爷!这么跟,得死人啊!赛青一阵叫苦。白天顶早跟,半夜来报,家里的老爹咋办?这差事别说比驻养心殿,就是比以前守教坊司还苦。赛青想跟许显纯提能不能多个人轮着盯,但又不敢张嘴。

  完了事,赛青一路飞奔回家,给老爹做了口吃的,伺候了洗脸洗脚,把完了屎和尿,等躺下时,爬树猴都不叫了。

  看着老爹沉稳睡去,鼾声起了来,再忍忍,赛青心说,好日子都来了,还有啥不能忍的?等做完给的这件差,头一件事就是请媒婆给说个亲,什么样的女人无所谓,只要能和自己一起伺候爹,让这家有点暖和劲就行。

  后面几天,赛青摸着了规律,这哥儿俩真的是只要一回家,就再不出去,也就不必总守着夜。

  白天他俩就只去车马市,看的马队从第一天的十来伙,到第二次的七八伙,越来越少,待到了最后一天,赛青觉得他们终于挑上合适的了。

  那天哥儿俩中午才出门,先去溯春楼吃了顿饭,然后弟弟下楼拐个弯进了诏狱,赛青就盯着哥哥拎着饭菜盒子回了家,然后又出来,第四趟去车马市。

  这次只看了两伙,第二伙时,哥哥开了口问话。是这伙,没跑了。

  这哥儿俩真是谨慎又谨慎啊,挑个马车队,前前后后来了四趟,这是要做什么紧要买卖?

  赛青没敢凑过去听,这锦衣卫能耐肯定不弱于他弟弟,近了身,怕他会有察觉。于是他在远处守着,直守到那锦衣卫看完了马和车,又给完了钱,走了。

  接下来跟哪个?跟锦衣卫,许是回家,然后又按着以前一样不再出门,到时再回来跟这伙马夫,搞不好就见不着人了。

  跟马夫,线头肯定会出在马夫上。赛青想装作客商,过去盘盘话,兴许能打听出刚才他们说了什么,但又一想,万一破了脸,倒耽误事,索性还是藏在暗里听,反正这些马夫不是那锦衣卫,应该不大会提防自己。

  果不其然,马夫全没在意身边总有个人贴着,一路到了车马市里卖车具的商号,配了两套车陀,还有新辅和一些散碎配件,嘴里还说要好的,走远门,但去哪儿没说。都配备好了,几个人又去猪市边的街上吃了口烩饼,赛青也跟着进店点了一份,坐旁边桌听。可没想到,几个人没旁人的时候,就没人说官话了,满嘴都是湖广土话。赛青只得硬着头皮听着,连嚼饼都不敢使劲,生怕嚼的动静大扰了耳朵,但直到饼都吃完,也没听懂一个字,心说这帮湖南人,说话动静跟嘴没长全似的!

  吃完几个人就收拾好东西回了住处,说是住处,其实就是再往南,快到三里河边的一个没人管、长满了草的祠堂,半边墙是塌的,但好歹还有个屋顶,祠堂外也有片林子能拴着马,放得开车。车马市的车夫,都穷,根本住不起店,随便找个地方搭个散铺,成群结伙地凑成一堆,以便有个照应。

  赛青记住了地方,也画好了几个人的影,算是掐住了这条线,见许显纯就有了底气,腰也挺得直了些。

  “是几个马夫,说的是湖广话,住的地方掐着了,瞅那架势,是要出趟门,但去哪儿还要再探。”他把影册给了许显纯,上头有今天那锦衣卫和他们的画影,还有几个马夫的相貌、住处。

  “不用再探了,跟到头儿了。”

  哎?

  这怎么回事?难道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儿?那还用我跟这线干吗?赛青有点迷糊,但没多问,乐得不跟人,在宫里多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还能多些时间伺候爹。

  可许显纯后一句话,像放了霹雷崩煳了自己:“明、后两天不用去宫里,在家整整行李,大后天早起找杨振,他带队,走趟济南府。”

  我的天!

  走差?杨振?

  赛青眼前一黑,险些吐出苦胆来。虽说山东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要三天,再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差,万一要是久了,爹怎么办?最要紧的,跟着的是杨振,这是要他的命啊。

  许显纯看出他脸色有为难,脸色也一吊:“讲。”

  “小人斗胆,不知要去几天,我家中有个又瘫又傻的爹,就我一人伺候。再有就是杨百户,看不上小人……”

  杨振拿了我的功没得逞,又让你们掐还给了我,跟他走差出去,两场恨摞一块儿,成,杨百户这路有肉了。许大人,你把我喂狗啊?

  许显纯挥了挥手:“你爹,卫所里有相好的没有?找个闲的,帮伺候几天,就说是我点的。那杨振你不用嘀咕,这些日子惹了好几桩事,让我一顿骂,他再敢肆意打人,你直接报我,我扒了他皮。”

  这么一说,赛青心里多少踏实了些,可跟着,又嘀咕上了:这是什么差事?自己已经不在卫所了,为什么还要自己跟着杨振的队?

  “小人再斗胆,不知这差,是……”还得问问。

  “不该问的,别问,跟着杨振他们走,让干什么干什么。”许显纯不是菩萨,是恶鬼,脸一板,身上就冒鬼火,一挥手,走吧。

  赛青吓得没再敢说话,只好耷拉着脑袋,倒退着出来,像个太监,出了诏狱好远,头还是低着的。

  自己立了个功,得了个扣子,升了个官,可他妈还是个虫,人家想怎么着,还是得听着。

  这一宿,没睡着。找谁来管爹呢?旁边胡同倒有些闲着的老太太,可得伺候屎尿,没法张这个嘴。去雇奶房里的妈子,都是生人,又不放心,还贵,自己给不起。想来想去,还得托熟人,卫所里的吕渭合适,算是和自己有交情。

  转天去找吕渭,倒是应了下来,早晚各一顿饭,伺候着吃,屎尿各把一次。

  “赛爷的爹,不就是我爹嘛。”这小子油嘴滑舌。赛青知道他喜欢钱,也喜欢看春宫,赛青给了他一些洗刷衣服的钱,没多少,但也多少是个数,还嘱咐:“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薪俸你就替我领了,自己收着就是。等我回来,再给你画几张你爱看的。”

  这小子,一听这个,乐开了花。

  还有爹的饭,得做。赛青买了面,烙了一天的饼,这饼防孬,能存放得久,挂在屋里耗子够不着的地儿;又去买了两坛子大黄酱,拿布封上,还有几大捆子山东白葱和胖白菜,白菜拿盐腌上,瞅着至少够十天半个月,兴许自己也就回来了,这才放心。

  爹啊,你可得好好的,等交了这趟差,回来我就相媳妇去。赛青给他爹擦着身子,跟他爹念叨这些事。老头一听说“走差”这两个字,就像听见了小鬼敲门,又扔碗,又挠席子,还抡拳头砸他,哭喊得昏天暗地。

  赛青就只能挨着打,掰开揉碎地跟他爹讲:去的地方近,也不是拿人的案子,许是两三天就回来,也着了相熟的兄弟来照看他,让他放八百个心,一点事也不会出,再说就算出了,他腿脚快,知道跑,刀头面前,耗子比大虫活得长,这道理他懂。

  但他其实心里头打鼓,这事许显纯并没交代清楚,还神神秘秘,要真是急事,恐怕当时就让他走了,但不急,却又是大后天,可丁可卯的,似是卡着什么时间走,这是啥事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自己这一个月来遇到的怪事、邪事比当锦衣卫的五年来遇到的都多,没准还没完?

  只能阿弥陀佛了。

  到了第三天,赛青趁他爹还没醒就走了。

  没敢穿小旗袍子,穿的是寻常的黑色卫服,更不敢戴银鱼扣子,他想杨振看见这扣子,不又得发疯?一路跟他,要一万个小心。

  到了卫所,本想找吕渭再嘱咐几句,却让杨振堵在了门口。

  这瘟神,赛青硬挤出笑屈膝行礼:“参见百户大人。”

  他以为没好话接着,却不承想,杨振不仅没给他脸色看,脸上多少还有些笑:“出门就不敢穿袍戴扣子了?”

  嘿?

  这瘟神眼倒贼。赛青赔着笑脸说:“回大人,小的也不知怎么着,就被赏了扣子,这不是小人命里该有的东西,都是托百户大人福,留在家里当宝贝,光宗耀祖。”

  杨振嗯了一声,听上去似是受用:“调进宫里了?带几个人啊?”

  “回大人,小人材料不行,哪里有本事带人,只能在宫里当个廷仗,举个旗。”

  “噢,许大人点了名带你,说你画影画得明白,你往后这路,行了。”杨振斜着眼看他。听这口气,似是自己哪个字说错了,还是嫉妒他攀上了高枝?

  不管怎的,这话就是朝自己打了一巴掌,带着气儿。赛青利索地换上笑脸:“回大人,小人只是个守夜的,和镇抚使之间十万八千里隔着,能得了丁点提携,也都是杨大人给了小人好话才有的。这回能再回大人这儿跑腿,是福分,也是本分,只盼大人别怪小人长短腿儿碍事就好。”想在这官场里活下去,他算是想明白了,不能再当赛青,得当杨振。

  杨振脸这才松开了:“行,进宫几天,嘴上活儿算是练出来了,后院过马去吧。”杨振挥了挥手,在他眼里,赛青仍是只苍蝇。

  但离了这瘟神,算是闯过这一关,这趟差一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关隘要过,哪一句话不对了路,哪一个眼神使错了地方,都是惹祸的火苗子。赛青一路低着脑袋,琢磨着这些,到了卫所后院的马厩里,猛地听见了几声马嘶,才抬起了头。

  嘶的那匹畜生翻着嘴,眼睛瞪出了水,鬃毛戗起,被人拧着缰,左右窜着身子,后蹄子乱甩,蹬起好大一片土。这是犯了倔,或是怕了生人。

  赛青略一奇怪,卫所里的马都是口外良马,进卫所之前就早已被驯打好了,按说不该犯倔。那畜生甩挪了身子,亮出了身旁的人。那人此时被马脑袋挡着脸,只看得出一只手拧着马缰,另一只手拎着把大片刀,要往马挂上拴,等露出那人的脸来,赛青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是个秃头,整个脑袋上下前后一片惨白,毫无血色,上头布满了大疤小洞,有刀疤、箭疮,靠近右耳处,还塌下去两个指甲盖子大小的一块,有的伤口显是还未好利索,隐隐泛着青;双眼细成两道缝,像是张整脸上划出的两道口子,里面是两颗白色的眼仁,小到几乎看不见;再底下是两个黑洞洞的鼻孔,直直地朝前,没有鼻梁,这是受过劓刑?都废了几百年了啊,怎会还有人这样?

  正惊着,那秃头扭过头来和他打了个照面,那一刹那赛青像被大虫瞅着一般,忙把头扭开,不敢再看他。

  跟着鼻子里一甜。

  “这人,长得漂亮吧?”身后一个声音,甜腻腻地从耳边滑来。

  身后有人?女的?赛青吓了一跳,忙要侧头看,那人却一手搭在他肩膀,扳回了他脖子:“别动嘛。”那人一声娇咛,“累了,让我靠会子。”

  那人说着从身后把下巴靠在了赛青肩头。赛青脸畔一暖,一瓣温软黏香的脸皮贴了过来,跟着喘了口气,又说:“那刀也好看,是不?”

  这人身上,香得离奇,杏香泪?这是从南洋来的,是香露里的至宝,教坊司的女子能寻着指甲盖子大小的分量,都当镇宅的宝物来用,遇到三品以上的高官才使,赛青几年来也就闻到过两三回,这女人竟当寻常水子使?我的个乖乖,她是什么人?至于口里传来的气味,赛青实在没闻过,清甜甘醇,又带着股黏人的水润劲儿,这该不是任何水子、露子的味道,也不是胭脂味,是天生带来的?

  几股子味道混在一起,又是一团软身子贴在身上,像把刷子,刷着赛青两腿之间的春心,让他不敢答话,更不敢动,胯下一个劲地疼。

  这人的语调、这香气、这媚态,这黏人的本事和春心,是个成了精的鸨儿?

  “这人没名没姓,都叫他白片子,马不让他近身,是闻得出他吃过香肉,当他是鬼。”女子悠悠地又说。

  香肉?赛青知道,吓得抖了抖。

  “怕了?”那女人似是察觉了,又说,“萨尔浒活下来的那批人里,数他吃过的最多。这人阴气重,最烦人看他的疤,可得记住了啊。”

  说完伸出左手,轻扳了赛青另一侧脸,让他看向另一人。手指贴在他脸上,既温热又冰凉,扫过之处,既好受,又似冰扎。“那边那个花脸大个儿,是他兄弟,两人都是哑巴。这人使的是链子钉锤,最爱看人迸脑浆子。你看他腿上那块脏,兴许是昨晚上砸出来的。”

  说是哥儿俩,一样的是那张丑脸,脸上的疤痕比白片子也少不了几个,只不过白片子缺的是鼻子,这花哑巴缺的是耳朵。和白片子的惨白不同,这花哑巴脸黑得像正烧到半截被泼了水的炭,烙上去巴掌大的一块红印癣,而且身子比白片子大了一圈儿,快赶上两个赛青高,穿的是寻常伙夫的短打扮,但那一身横肉被裹得快崩了出来,腰上拴着两颗半拉脑袋大的铜锤,挂着链子盘在腰上。这会儿他刚收拾完了马,已经骑了上去,讥笑着看着白片子收拾那匹畜生。

  那马仍在撒泼,左蹬右踹,死活不让白片子把刀拴上。白片子见拾掇不下,不骂也不打,直接抽出大刀,一侧身,手一绷紧,显然是要剁了这马。

  赛青不由得惊吸口气,却眼前一花,一个小个儿从刀锋下滑了过去,手一抬,一把短叉悄无声息地斜着插进了马脖子,从另一头上钻了出来。白片子那大刀快落到马头,被这矮个儿一断,于是猛地停住了。矮个儿得了手,立即拔叉,又闪了出去,那马从嗓子里哼了一声,脖颈下滋出三条血线头,晃了晃身子,轰然倒下。

  小个儿钻、插、退,轻身功夫、手劲儿,就在一口气儿的工夫。这是什么能耐?赛青瞪着眼。

  “砍死了,不好收拾。”小个儿声音衰老,原来是个老头,模样精干利索,满头白发,拿个沉木的簪子盘着,等身黑青直裰,黑面的团靴,眉眼里带着轻笑,似是一副慈眉善目,下手却又快又狠,拔出叉子之后浑若无事,也不看白片子,径直走向自己的马,翻身上了去,“再挑一匹,咱甭给卫爷们省钱。”

  白片子闷哼了一声,没了鼻子,那声音直直从鼻腔出来,如同闷雷,转身又去马厩牵了一匹。这匹马见了前一匹马横尸当场,吓得动都不动,再没了脾气,任白片子牵了出来。

  “这是哥儿俩的主子,以前叫黑判官,北京城里的人,按杀过生的数儿排队,他站前头,没人能带队。可这两年,说是人老了要慈悲,改名叫了黑菩萨,还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凡岁数比他大的,不杀。”身后那人娇笑了一声,“可是呀,他都七十七了,谁能大过他呀?你说,他是不是假慈悲?”

  真慈悲!观音菩萨都没这么心善!赛青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浑身直打冷战。身后那人又探了探身子,紧贴在赛青背上,嘴唇贴着赛青耳朵滑过,让赛青几乎能听到这人说话时双唇张合的甜腻声响:“这仨人都是我们东厂的番子,凑在一块儿,叫黑白花。你名字里有个青字,跟这爷仨有缘啊。”

  可不?我恨不得把他们娶回去伺候我爹!等赛青一张嘴,才发现自己被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回大人,小人没那福分。”

  话一说出口,那人忽地离了他身子,在他身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大人?我们哪是大人,连个品级都没有,都是奴才呀。”

  赛青在教坊司听了多年女子声音,嬉笑、轻笑、媚笑、大笑、肆笑,种种状状,却从没听过哪个鸨儿比这人更好听、更摄人心魄的,这笑声里夹杂了媚、娇、癫、放肆,似是强颜欢笑,又似真意流荡。

  姐姐,你别逗我了。赛青转过了身,看到了那人,刹那间呆住了。

  饶是自己在教坊司守夜多年,见过无数的朱颜玉貌,可没一个能胜得了她,即使宫里的妃子,恐也美不过她。

  撞眼的大红,绣银丝大红妆花孔雀云绢衣,实打实的苏州造,里罩了一层细云纱,恰好裹了个天造地设的妖娆身子,白玉细颈下一搂的杨柳削肩,两条长腿被白蚕纱的裙裤围着,撑着个盈盈一握的软腰,整个人,似是拿红白玉雕出来的一般,高一分多余,矮一寸造孽。头上还插着镶碧石的金钗子,那碧石大得离谱,一望就是宝贝。两鬓散下的头发拧了花,拿薄金发环扣着,黑得像墨里沁过似的,裹着一张赛青从没见过的绝美容颜。

  那脸掌半长,鹅蛋尖,圆润光滑得看不见丁点骨头在里头,教坊司里鸨姨们讲,这种看不见骨头的玉面脸,十万人里才有一个。又是润红双颊,仿佛梨花、桃花打在了一起,又掺了泉水塑成,晶明亮透。凝望着赛青的双眼是水雾白眸子,里头乌黑的眼珠深比幽潭,带着调笑深陷在眉里头,睫毛比赛青见过的任何一个鸨儿都长,显是有西域人的血承。那摸过赛青脸的手,正捂着嘴笑,指缝中分明能看到那唇红如石榴,齿白胜珍珠,那香气就从这嘴里出来?赛青胯下又一疼,我的乖乖,这是何等销魂的一个人?多少流连于教坊司的达官显贵,不就是渴望这等娇美非凡的容颜?

  可只怕教坊司所有鸨儿全部的好看加在一起,都造不出这样一个美人。

  我是看见神仙了?赛青心里像被红夷大炮轰过,可脸上却不敢造次,这人跟那几个人一伙,也绝非善类。

  可是恶人,偏又能生得这么美?

  不对!

  美人,不一定是女人。

  上下三眼过后,赛青猛然醒悟。

  我看出来了!怪不得,怪不得啊,于是躬身抱拳:“小人愚笨,兄台莫怪。”

  话一出口,那人的媚眼和娇笑立时就停在了脸上,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呆立着望着赛青,仿佛遇到了不可思议的怪事,撞见了不可思议的人。

  大概全北京,没多少人能看出你是男人吧?赛青心里一阵得意。教坊司里养的,除了瘦马鸨儿,还有穿着女人衣服的娈童伶男。外人不知,却瞒不了我,四年来的每个晚上,我都在房上看着他们,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丝一发,一笑一颦,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

  你也是,只不过你比他们美得太多太多,已经美过了女人。

  要说他全身唯一不美的,就是腰间挂着的一长一短两把刀。

  伶男着女装,扮女相,但心里仍是男人,你就是。

  被戳穿身份的惊讶只停了一口气儿,那伶男就又捂着嘴娇笑起来,更狂更媚,都快弯了腰:“这小哥儿好了不得,难怪许大人夸你眼神的能耐好。”

  “小人……”

  没等赛青说完,他又凑到了身前,脸贴着脸。

  一刹那,媚笑的脸换成了另一副让人毛骨悚然的狰狞面容,那轻灵娇嫩的腔调,竟成了沙哑阴毒的恶鬼低语:“‘兄台’两个字再让我听上一回,小子……”他拿刀柄顶住了赛青的腰,“我两把刀,把你一块一块拆碎了,给白片子下酒。”

  我的天!赛青的心似乎被人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如同被一团巨大的黑雾笼住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肉、每一条筋,都在打着寒战。

  菩萨保佑!佛祖保佑!

  他这脸,这声音!完完全全是一个杀意毕现、凶神恶煞的男人。

  赛青的腿,仿佛离了自己的身子,想逃出去。

  还没等赛青的魂回了窍,那伶男又换回了女相,仿佛没事一般,笑吟吟地退了回去,站在那里仍是娇媚如花:“要叫,只许叫宝姑娘,听见没?”

  说完他就蹦跳着也去牵了马,轻轻一跳,像神仙一样落在马上,脸上又画满了甜美的笑,轻轻盯着赛青。

  杨振算是条恶狗,这吃过人肉的白鬼、砸人脑浆子的壮汉、杀人如麻的古稀老人,都是杀天杀地的夺命鬼,但加在一起,都不如这分不清男女的宝姑娘更骇人。

  别人是畜生,他是妖怪。

  和他们一块儿上路,这哪儿是查案,更不会是抓人,这是要送什么人去阴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