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仍记得那晚到方丽春的家, 进门却没见吉霄的影子。方丽春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时知雨哭了,吉霄正在里面哄。
谁哭了?谁在哄?
不过, 意想之外的状况确实令她悬着的心放了大半。吉小红跟方丽春进卧室。
属于这家女儿的卧室很宽敞, 装扮温馨,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一排放着各式童话书,连环画, 小说,还有光盘……墙上挂大相框,照片是标准的影楼照,一对美满父母抱着孩子。
然而现实中,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却在哭, 吉霄在她旁边坐着, 正跟她讲:
“没关系的, 叔叔不让贴就算了。”
“可你好不容易才帮我拿到的!”小姑娘边哭边生气,“我都那么求他了, 他还是不听我的!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吉霄还想安慰,就在这时见到吉小红, 脸色瞬间变化。坐她身边的小人却没察觉, 继续宣泄:“吉阿姨也是,她都不问怎么回事, 就说你!她一点道理都不讲吗?!”
听到女儿点来客的名,原本步履端庄的方丽春瞬间没了仪态, 过去拉起小姑娘捂实她的嘴:“你这孩子,没大没小!快给吉阿姨道歉!”
看到从天而降的吉小红, 小姑娘眼泪都吓停,懵然地鞠一躬, 说对不起。
吉小红也尴尬,还好方丽春拉住孩子:“那你们聊?我和知雨先出去。”
门关上后,吉小红看向吉霄。
那夜聊天,敞开心扉。刚开始吉霄还不自在,但是后来,再藏不住心事。终究只有十六岁,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
吉小红看着少女想,有多少年没看过这孩子哭。又或者说,曾经看到过吗。在襁褓就算了,自懂事以来,这孩子就长成了一座封闭的迷城。笑泪或许有,都在母亲程洁那里。
阿奶走后,她的日子怎么度过,又在想些什么?
她从没试图去了解。
吉霄说,不读高中也没关系。家里不需要为她多花钱,阿爷得癌症了,她知道。那才是最紧要的。
吉小红听得揪心,问阿爷是不是喝醉了就打你?吉霄很是惊讶,似是不想她知道。见她这样吉小红提醒,说实话。吉霄才在一阵沉默后答,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担心他?
“因为阿爷不是故意的,”在她面前的泪人为打他的人说话,“他醒酒了会给我做好吃的,还会给我买新衣服。学校里有人欺负我,他还去骂过他们。”
吉小红心碎,说什么故意不故意,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就是他不对,明白吗?
吉霄怔了怔,不答话。
吉小红又问,学校呢?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吗?升初中后都换地方了。
吉霄答,之前还好。但后来不知道谁又传了出去,说她爸爸是杀人犯。
又说在生物课上,大家学习了基因。自那后就开始有人说暴力会遗传,还说她迟早也会杀人。
吉小红生气,说别听他们的。
少女安静片刻后,哭着跟她坦言:“可我真的想过世界毁灭。”
吉小红叹一声,然后拉过吉霄的手来握住:
“吉霄,如果这个家真的有暴力基因,那我血液里也有。而且就在刚才,看你阿爷醉成那样,并且知道了他酒后打人……我也这么想——世界毁灭吧。但是你看,我没有杀人。从前不会,未来也不会。同样的,你也不会。因为我们和你爸爸不一样。”
这番话后,少女的泪水彻底决堤。看她把委屈都哭出来,吉小红才说:
“所以好多事,连我这个大人都解决不了,更别说你。你还小,只需要好好读书。”女人说着摸她的头,“你答应过我的,即使给人补课也要注意成绩。但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最近退步了。这可不行,我还一直希望你能考到更好的高中去。”
明明是批评,吉霄却在听到这话后停止哭泣。不确定地跟吉小红问:
“我考高中,那阿爷怎么办?你怎么办?”
吉小红努力装得淡然:“什么怎么办?继续生活啊。上次在门外偷听的就是你吧?听了一半就跑。你阿爷是癌症,但是是能治的那种。之前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他还能活很久——只要戒酒。”
吉霄的眼中闪过惊喜:“真的吗?”
“真的。”吉小红说,“你之前上课不专心,是不是就是以为你阿爷要死了?”
吉霄如释重负: “是啊。”
“怎么不来跟我问清楚?”
“……我怕你不开心。”
吉小红看着小侄女,随后告诉她:“别害怕。”她说,“以后有烦心事,你就告诉我,不要闷头自己想。”
原以为吉霄马上会答应,哪想少女考虑一阵后,居然说:
“……还是不了。”
“为什么?”
犹豫之后,吉霄启口:“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知道的。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这话说的,是有心,还是无意?
吉小红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少女红着双眼、目光深澈地看着她。
善良的人会被同情绑架,对自己说了一万次绝对不要去碰吉成龙的烂摊子。其结果就是在神与佛面前也忏悔了一万次。
而这一日,她想要一个解脱。说她圣母心泛滥脑子坏掉也没所谓,她只是真的受不了了。
吉小红说出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吉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当你妈妈。”
然后她就看到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那样子是不敢相信,却又很想相信。
每次看向这孩子的时候她总在想,吉霄的问题从来都是,太过于懂事。
她知道,她不再推一把,即使是好意摆在面前,吉霄也不一定领受。
“快叫妈妈,”想到这她说,“不叫的话我走了。没下次了。”
她说着起身,少女才拉住她袖口。
“妈妈。”
2006年4月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个月,人生的重大选择又多一桩:
她给自己添了一个女儿。
然而令吉小红印象更深刻的还有际遇变化:
前半个月她还在焦头烂额,后半个月就突然时来运转。
四月末的夜晚,面馆来了电话。声音稚嫩,说请找吉霄。
她新认的女儿接起电话,听到中途就压止不住狂喜。吉小红看着终于肯把心情写在脸上的少女,一边好笑,一边把店里的垃圾清出去扔了。
刚回来,就见吉霄来回踱步,神色飞扬。
然后她就被告知:她们中彩票了。
“是一等奖!”吉霄告诉她,“但还不确定,明天方阿姨会去领奖试试,如果号码还是对得上就是真中了!”
又说彩票是她帮时知雨买的,对方出钱,她出力。当时就讲好要对半分。但她从没想过真能中奖。
这下换吉小红呆住:“小雨说要平分?”
“是啊!”吉霄答,又怕吉小红说她,连忙解释:“我也说不用的,但她说约定就是约定。还说方阿姨也是这个意思。”
那一瞬间,吉小红把很多假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但又全部推翻:
“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她难以置信。总觉得这种运气落不到她们头上。
吉霄却说:“时知雨的运气向来就很好!拿猜拳来说,我从来不会输给别人的,却会输给她!”
这稚气的说法让吉小红笑出来。随即她想,这么好的事,轮得到她,那很好;若轮不到,也没关系。她习惯了。
见她不说话,吉霄又强调:“时知雨还说,这不是施舍。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
吉小红听得怔住,眼前浮现那小姑娘振振有词的样子。
她不禁笑开,对女儿承认:“小雨是对的。”
翌日就收到方丽春电话:好消息,她们确实中奖了,离特等奖就差一个号!坏消息,本次一等奖中奖人数太多,天大的好运被她们撞上,到手却只有五万块。
“不管怎么样,都绝对值得庆祝!马上放五一,我这有寰宇酒店的餐券,市中心那家。到时候我们去玩两天如何?把孩子们都带上。”
吉小红在电话这头默不吭声地听,但早已在捂着惊讶的嘴,并且笑得跟花儿一样。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
“好啊!”
那年五一,让吉小红想起自己嫁人那晚。好像在无垠长夜里登山,煎熬折磨,不知前路何处是尽头。终于见到一处明灯。可以停下喘息,抬头看看漫天星光。
当然,后来知道她所嫁非人,之后多少年再没轻松过。难得今日吉时又肯眷顾,让她终于也有资格去享受凡人的娱乐,将肩上的重担暂时放下。
这么喟叹的时候,她和刚结识了一个月的女人悠闲地走在灯火通明的江岸。吉霄走前面,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拉着弟弟。又开始端平水,两个都照顾。
她看得多欣慰。
一路跟方丽春聊天。好像认识多年的姐妹那般体己,什么话都说。说之前某日,起床发现吉祥把酒全扔掉了,也终于愿意把面馆打出去、带孩子;说她现在志在必得,保险公司?考不上也得考,大不了多应聘几家;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供吉霄上高中。读书太重要了,她才知道。
提到读书,方丽春就发愁,说知雨这孩子要是有霄霄那么懂事该多好。她这个人没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幼儿园吵着学芭蕾,结果上了两堂课就不去;小学非要弹钢琴,之后又变卦,想当科学家,宇航员;跑调跑到美国,还做梦成为第二个王心凌;这两天好了,不知刮什么风,说以后要当导演。反正就是不想踏实念书。
吉小红在旁笑着听,心想芭蕾啊,她也曾有这样的美梦。到现在笔记本还买芭蕾女郎的。谁还没经历过小时候。
方丽春想到什么,问她,有没有想过让吉霄转学。她答没办法。但凡有选择,谁不想呢。
幸好吉霄还有一年就考高中,到时希望她能离家远一些,有新生活。
回酒店继续聊天,话题越聊越深。吉霄年岁毕竟大些,懂事许多,跟她们主动请缨带妹妹弟弟到另间房去。
孩子离开后,两个女人聊了一晚,谈家庭,婚姻,遭遇的困境……
谈人生的选择。
那天,吉小红第一次听到“时玄”这名字。时知雨的父亲,淮北人。
方丽春初中毕业后跟着家里销茶,在省会跟时玄认识。那时他们都才十来岁,一穷二白,却敢陷入爱情——
“我老公比我命苦,家里什么都没有。父母走得早,兄长不做人,把他挤到临时棚户里一个人过活。去工地才14岁,从那开始学的手艺。17岁当包工头,27岁来宁城。刚来找不到活路啊。口袋里只剩百来块,我们都想要不回老家算了。却在这时绝处逢生,在老工业区接下了工程,赚了来宁城的第一桶金,也是五万块。那一年香港回归 ,我和他都开心疯了,买了紫荆花小旗帜来市里庆祝,看夜景。……”
方丽春笑着说过去。不提现在。提也带着怨气:
“我知道,生意做大了,应酬多。回家少没关系,我习惯了。”女人说,“但有时觉得不公平。生知雨,我受罪,带孩子,我出力。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明明是我更多,她却说讨厌我。从没听她说讨厌她爸爸。当然了,她爸爸会给她买好东西哄她。男人真好,只需要简单地出现几次,就能得到小朋友同等的爱,还不用招人厌。”
吉小红心疼,劝她小雨一定只是随口说,不过脑的。怎么可能真心讨厌。
这话说得方丽春自省起来:“她这是随了谁呢?这么缺心眼。总不会是我?”
吉小红刚刚还鼻酸,这会儿又被方丽春逗笑。
“对了,”方丽春想起什么来,“你知道吗,好几年前,我和知雨就从你家面馆经过。只是那时没进去吃,在门外那颗紫藤树下休息。当时还看到一个短发小姑娘,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穿校服裙。知雨一直盯着人看,我还跟她说那样不礼貌,让她以后不要直盯盯看人。后来知雨问我还记得这回事吗,我说记得。她兴奋地说霄霄就是那时我们看到的小姑娘。我当时就觉得好神奇啊,因为那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想到会跟你和霄霄认识,还这么亲近!”
吉小红听得触动,心想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难说。像方丽春,出现才多久,她却已经开始宁可这个人是她姐姐,而不是吉成龙。
想到这,她真诚地跟方丽春说,方姐,你是我的贵人。这两万五千块把我拉出了地狱,因为它,我终于能跟过去一刀两断。我对你,这辈子都只有感激。从今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方丽春听得一下就眼红。她忍着泪说,那算什么,是孩子们有福气,她只是沾光。
情谊自此更深,到第二日仍在城中逗留。听吉然和吉霄说吉小红是喜欢唱歌的,当机立断,一行人去KTV。
关于那日的记忆,只有温馨。最记得她唱完《女人花》,方丽春也雄心万丈,又点一次。唱前还发表重要讲话:
“这首歌,讲想得到爱情,但今天,我不打唱给任何男人听!”她学着女明星们夸张的做派,热烈地讲,“我要把这首歌献给吉小姐!”又指明,“当然,包括大吉小姐,以及小吉小姐。”
吉然这小家伙不满意了:“可我是男人啊!”
大家闻言笑作一团,方丽春也笑:“哦,对,那也勉强献给我们唯一的男人,吉先生!”
要唱了,她的宝贝女儿站起来认真跟大家讲:
“我妈妈唱歌走调的,你们待会儿可不许笑!”
被曝光的方丽春无奈:“时小姐,请你坐下?”
开唱。年纪最小的吉然最为天真,才听第一句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后来大家都被传染,笑声连连。至于刚才喊着不许笑的小姑娘,此刻拿着铃鼓捧着腹,笑得歪倒在沙发上。
吉小红也笑。在笑出的泪水中,她看着唱歌的女人,心想有些人一旦记住,就很难忘记。交汇的时日哪怕很短暂,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吧。
后来的际遇不可想象。有挫折,但她挺过去了。几年之后,上天带着礼物再次造访:
她家拆迁了。
她们越来越好,但在旧时光中跟她一同笑过、哭过那个人,却在次年春天来到时,消失得无声无息。
人间多聚散,但其实散才是常态。只是当时她们不知道。
第一次去故人家的那个夜晚,后来,她骑着母亲程洁留下的破旧脚踏车离开,载着自己给自己找来的女儿。
在老工业区的黑夜里游荡,她想所谓选择,在当时看,明明都是经过衡量后走的最好的一步。但人生无常,“后悔”这两个字永远来自未来,且没有解药。
那么现在呢。选了吉霄,她会后悔吗?
管它的。反正总比在观音庙、福音堂里板着脸好。她畅快。
真母女成不了,假母女得做下去。至少要到吉霄某日叫她妈妈,也能叫得很自然的时候。
她一边想,一边蹬车,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是多少年前,程洁载着她骑过黑夜。经过临江桥,她不知道上坡路多难,还在母亲身后唱着歌。
在成为黑洞之前,她家也有过好日子。她也曾是妈妈最宝贝的女儿。
快到桥的时候,在她身后抱着电影海报的少女说话了,大声告诉她,时知雨因为语文考试得94分很伤心。
吉小红大笑。“94分还伤心呀?”
“就是说!”吉霄喊,“可能因为她成绩好?她太难过,所以我想要送她一个礼物。就是这个海报!这部电影我们都很喜欢,吴美希家有,我就去试着跟她要了。……但她和她朋友非要我抽烟才准我拿走。所以今晚我确实……抽烟了。对不起。”说到这又补充,“我以后绝不会再抽!我保证!”
吉小红早就释然。“既然送给小雨,怎么又拿回去?”
“因为方阿姨说她爸爸可能不许她贴,她不信,打电话问了,叔叔果然说不许。”
吉小红想了想:“那把海报贴面馆吧。你不是说也喜欢那部电影?这样小雨每周六来,也能看到。”
“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那么漂亮的海报。”
说到这,吉小红对着前方使劲喊:“吉霄,以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都说出来!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
她没听到少女的答复,只听到风声。这夜的风吹得她异常舒服,就连骑上坡路也能笑开来,迎着风使劲踩,喘粗气都过瘾。
这样努力下去,够不够把她们都拖出云雾?
车来到桥的最高点。老区的黑夜在那一刻安静到极致,宛如她即将改变的人生。
然后她想,下桥了。
……
“妈。”
吉小红回过神,就见已长成标致女人、如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儿到她面前喊她,“我们吃好了。我去送送大叶他们,待会儿回来。”
吉小红一笑,眼角添了皱纹:
“好啊。”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