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后, 吉霄来面馆。吉小红一看,一起来的还有大叶,其他就不认识了。后来去点单, 才知道另两位是项目合作方, 说是花城面馆在网上很红,没想到竟是吉霄家的店。今天工作谈完时间合适,就想着一定过来尝尝。
热情地招呼完一圈, 吉小红让人煮面。转头就见吉霄拿了可乐过来。她还没发话,吉霄先开口:
“是他们喝,我不喝。”
回到收银台,还觉得这事好笑。心想你老妈我就那么可怕?这种谈公事的场合,我难道还能去干涉你喝可乐?又不是没眼色, 领导还在呢。
一边想一边看向大叶, 总觉得戴眼镜的男人看上去风雅, 是个好人。
几年前,吉霄跟朋友投资遇挫, 在家萎靡不振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开始还不肯告诉她,审了很久吉然那小子, 才摸到点脉络。但又说得不清不楚, 应该是他知道的也不多。还求她一定假装没听过:“不然我姐会打死我!”
又说胡话,他这个姐姐从小到大哪里打过他, 护着他不挨打倒是常事。他口风紧,不过是不想失去他姐姐给他的零花钱。
可她又不敢去问吉霄, 到底怎么回事。生怕又惹她伤心一次。直到某一天,吉霄终于打起精神, 说要出门跟人见一面——
当时她见的就是大小叶兄弟,来邀她进他们的团队。
无论如何, 吉霄终于走出低谷。不仅如此,还似乎奔了个好去处:
吉霄之前做销售,钱是挣得不少,但职场上遇到的人她不喜欢。回来还跟她吐槽,说有些人底线低得超乎想象,但又怎么样呢,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还常常迷茫,觉得自己大学白读了,做的事跟学的知识基本没关系。
但遇到大小叶后,她回来的说法又不同,说现在总算有点学以致用的感觉。还说大小叶是学院派,常常跟她讲未来的世界属于有真才实干的人。万物互联的时代来临了,现在什么生意都值得用新思维、新知识再做一遍。
吉小红听不懂那些用词,但她看得出,吉霄是真开心。她还听吉霄说,第一次感觉事业上有这么聊得来、又愿意引导她的人。这才叫事业伙伴,以前她是不知道的。
更令吉小红喜出望外的,是那之后没多久,吉霄就带着小叶回了面馆,还对她介绍说是男朋友。她当时不知多满意,也终于可以回绝面馆那些争着给她女儿做媒的常客。
谁想到这样的小叶,竟然在今年结婚了。对象还要是吉霄的老同学何风。
事实上,除了何医生外,吉霄好像就没有其他什么常走动的好友。之前那位大学学姐跟她关系不错,但投资失败后也不往来了。这让吉小红隐隐担心,因为自家这孩子内心多向往与他人的情感关系,她比谁都清楚。
所以,当确定吉霄和十几年前的故友重逢、并且正式和好之后,吉小红很替她高兴:
看她带小雨来面馆时那样子多开心。
这么久不见,没什么不能放下。所以那天她也问吉霄了:
小雨她妈妈还好吗?
吉霄当时居然敷衍她,点了下头就算,也不细说,找个理由走了。她却还是挂怀,过几天又问起,让吉霄找个机会约方丽春母女来面馆吃面。
吉霄说,看吧。
看什么看,你都找回老朋友了,也该换我呀。
心里这么念叨,嘴上却不好跟小辈坦承。也怕其实吉霄早跟小雨说过了,只是她妈妈方丽春还有心结,不好意思来。
也罢,不着急。反正人都找回来了,总不能再消失的。
方丽春第一次出现在老工业区的吉祥面馆,是06年4月。吉小红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细雨中,来了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女人。一看就是路过,不属于这附近,因为她绫罗绸缎,高贵无尘,长得还一脉娟秀。
骑车来的,框里有一提牛奶。此刻连人带车在附近屋檐下躲雨,正往这边打望,看着像是要问路。
那个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能跟这样一个人发生什么交际。但初见的印象已经有了。
后来,去方丽春家作客,女人泡茶给她喝。那一口鲜爽清新,尝过便难忘。茶名更是印象深刻,因为在听到的一瞬间,吉小红就想,终于让她这没文化的人找到一个能精准概括方丽春的词——
甘露。
那年四月,如甘露一般的女人在春天出现,天有小雨。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当时,她过得焦头烂额。
坏消息:吉祥虽是个她恨到牙痒的父亲,但她居然一点不想他死。被医生告知怀疑他是肺癌、感觉天都塌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想的居然是,怎么留住他?
好消息,查出来的报告医生看了,说是早期。治是有得治,你们考虑好就入院,安排手术。
有得治当然要治,但钱呢。癌症啊,印象中这病是得不起的。面馆这点经济来源,肯定不够。她甚至想,要不让吉祥把房子卖了。
可是卖了房子、没了面馆,他们一家四口滚去哪。吉祥是病人,到时候他连养病的狗窝都没有。
事情她独自扛着,瞒着两个小的。吉然淘气,学数学也能抹眼泪;吉霄呢,表面上听话乖巧,背地里还在跟隔壁街阿飞乱缠。
两个小东西读书也要钱。吉然念小学还好;吉霄眼看9月升初三。明年该读高中了,九年义务制以外,学费再怎么样也贵一些吧。
她考量了很久,得出的唯一选择是:过回从前的日子。
从前,她有个不争气的大哥。自小她就因这孽子担惊受怕。小学五年级,回家父母一脸愁云。然后她被告知哥哥被抓了。十三点,不知缺了哪根筋跑去跟人学入室抢劫。一群青少年,他是其中年龄最小的。还蒙面。用的却是包书纸,掉在了现场,上面是妈妈程洁为大儿子认认真真写下的大名:“吉成龙”。
从那日开始,她的父母就一路赔罪,一路探望。罪是给受害者家属赔,探望一开始是少管所,后来是监狱。
小偷小摸,作奸犯科。总围着一个核心:要发大财。脑子又不好,做的全是刑法不许的事情,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
第三次,没得转头了。这一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伙同人搞制毒作坊。东西做好了,事却没做成,先窝里斗为了谁分多谁分少如何卖缠打一顿,失手打死人。
从那以后,吉祥就把烟戒了。但肺癌还是找上他。难说因果。
这样的家庭,她从小就想逃离。街坊邻居在她面前是不敢提吉成龙的,一说那人名字,她就撒泼,发疯,说谁敢再提那个跟她没关系的人,她就撕破他的嘴。
后来,吉祥给她这个远近闻名的疯二女介绍了门亲事。一想到能嫁出老工业区,她立刻答应。
以为是出路的门口,连着另一个黑洞。逃离了沾毒的,嫁给了嗜赌的。但一开始对方没暴露,做点小生意,日子也顺心。
吉然三岁那年,家里有了积蓄,加上丈夫那边突然分得的一笔遗产,他们敢拼敢想,打算卖了老破小买新房。但钱就还差一点。
回娘家借钱。母亲程洁是愿意的,吉祥不愿意。而她们这个家,从来是吉祥说了算。他说不行就不行,还撂下一句话,让吉小红这辈子别打他面馆的主意,更别想他卖房子。
她失意而返,没想到人生急转直下。
丈夫拿着那笔钱沾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家当也卖,人也卖。三天两头不回家,让债主有事找吉小红。她一个人苦苦经营,到水电气都要停了、孩子吃不上饭的时候,债主给了她一个最糟糕、对女人而言最难却也最简单的选择。
她接受了。
一开始委身于债主,后来也委身于其他男人。过得生不如死,但又还活着。直到程洁好不容易借来钱给她救急。那时她哭着跟妈说,想离婚。必须离婚,这日子一天也没法过。程洁说离吧,回家来。然而一去打听,离婚了,丈夫的债她还得继续还。
男人再回来时,为她戒了赌。一说就是对不起她,余生势必对她和孩子好,为她安心挣了两年钱。
她的心却死透了。
所以后来,抓住机会,她就果断离婚。一波三折,婚离掉了。
已为人母的吉小红带着儿子,回到她少女时不顾一切也要逃走的弄堂。爬出一扇门,敲开另一扇。知道是黑洞,但求比上个光明点。
她曾无比厌嫌的这家小店,如今成了她的庇护。让她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主场可以把握,手把手造点光。人忙起来,心就无暇乱想。但还是需要定期去附近的观音庙,福音堂。在那跪着或者坐着,听人讲经布道,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
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能够帮她的心摆脱过去。
可是06年,生活重蹈覆辙。被逼到沼泽中无从依附,吉小红把电话打给了曾经的债主。
钱得到了,解燃眉之急。吉祥做了手术,天无绝人之路,结果是好的。
天无绝人之路,但在方丽春来的那天,她却陷入了绝路。因为债主找上门了。
钱肯定不差这一两天,债主来找她,是想跟她重温旧梦。虽然她借钱时讲得明白,说这一次她会还钱,利息高点也没关系,但那事情绝对不做。债主答应得好好的。
手术比想象中花费少,欠款她退回了大半。但男人还是来找她,在一个周二店里无人、下着小雨,她打算去烧香拜佛的下午。
孩子们去上学了,门也就要关上。吉小红的余光扫到门外,看到那边有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在躲雨,不禁想打量得再仔细些。
然而这一眼,把她寒毛都看竖起:
因为同一个方向,她分明见到债主朝这边来。
从市里到郊外这鸟不生蛋的老工业区,路那么远,他怎么来的?至于地址,想也不想是前夫提供的。她慌了神退回店里,想关门,却还是来不及,被男人夺门而入。
债主开口第一句就是还钱。没钱还?那你知道怎么办。她跪下说再宽限一个月,她会还钱,一定还!
债主却笑了,扯住她头发,说何苦呢。以为搬个家就没事吗?吉小红,一朝出来卖,一辈子都要出来卖的。
她在绝望中连救都不敢呼,因为好多事吉祥不知道,老工业区的街坊不知道。
她不想他们知道。
就是有时,有人狠敲门。外面男声雄浑:“老板娘!老板娘!你在里面吗?!不回答,我报警了!!”
债主这才放开她:“我们晚点说。”
门开了,是附近杂货店的夫妇。见她眼睛哭红,不问三七二十一逮住债主一顿臭骂,令得人模狗样的他完全不是对手,就那么溜了。
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一个字答不出。
就是这时,吉小红发现刚才那光洁的女人,此刻竟湿漉漉躲在夫妻背后,还看着她,甚是担心那样子。然后才听说,多亏她这朋友反应快,来及时搬救兵。
朋友?
她奇怪地看着来客。
撞上她视线,女人尴尬地笑开,一脸不自然地冲她点点头。
“我是时知雨的妈妈,叫方丽春。”几分钟后,进店用纸巾擦尽雨水的女人跟她这么自我介绍。随后把那提牛奶毕恭毕敬推给她,“这个请您收下。”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她刚才被这陌生人撞见自己最落魄一幕。
但要说全然陌生,又不是的。她知道女人口中的“时知雨”是谁,就是春天以来每周都来店里吃辣肉面那小姑娘,跟吉霄很要好。自她出现,周六下午,她家爱岗敬业的小童工就会无辜失踪,跑去同人玩耍。
可是人家妈妈怎么会找上门来?还偏挑今天。
一想到先前的一切不知被这女人听去多少,吉小红心中就别扭得很。
但她内心的疙瘩很快消除,因为接下来,方丽春礼貌和气地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女人说,最近吉霄一直抽周六给她家孩子补数学。效果挺好的,她家那小姑娘像突然开了窍,以前叫苦不迭的奥数题现在居然都会做了。离择校考试还有段时间,想给她抓点紧。不知道能不能请吉霄每周来家三次,平日里来一天,周末两天都来,给小姑娘有偿讲奥数。她也知道这提议有点冒昧,怕耽误吉霄学习。
又说之前吉霄帮忙辅导作业那些日子,她家小姑娘也已经把天数列出来了,会补费用。至于牛奶,是她的心意。感谢一直以来即使是无偿,吉霄也愿意来教她家小朋友学数学。
她当时听完这提议是什么感触?觉得天上掉馅饼。但是随后,心就扭曲了。
没搬回老工业区时,活在地狱里。有时急用钱,她一次收费竟比不上小侄女给人讲两小时数学。
钱这东西,真是冻到入骨的衡量工具。她这具肉身,小侄女的肉身,和面前这贵气女人的肉身。如何换算。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毋宁说希望吉霄每天都去。但她好歹知道她们姑侄的界限,说,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看本人意思。
当晚放学,“本人”就从她那听说了。常年沉郁的少女双眼居然一下明亮起来,终于有了点她这年龄该有的神采:
“真的吗?”吉霄不信,“还说要给我钱?一周三次?!”
“嗯。”
一看就知道开心,却还要装深沉。小心地问她小姑觉得呢。她晚上去给人补习,店里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
少女喜形于色,嘴上却还说:“我再想想。”
吉小红出来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玩具琴声。那么千回百转一首《女人花》,被那孩子弹得无限欢喜。还稚嫩地跟唱——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小小年纪,哪能明白这歌词里的意思?更不要提紧接着这句谶语一般的“花开花谢终是空”。
吉小红隔门听着,终于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