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霄听得动容, 却还是尽量平静地问女人:“怎么重新开始?”
“就……从自我介绍开始?”方知雨天马行空地说,“就当我们今天才认识?”
“好啊,你先说。”
方知雨对抗着药效, 昏沉地启口:“我叫方知雨, 知雨是……”
“《春夜喜雨》里那几个字,我知道。兴趣是看电影?”
“对。”
见对方就算被打断也跟着她的话说下去,吉霄趁机问出她想知道的:
“那梦想呢?以前你说没有。”
“其实是有的。”方知雨坦白, “梦想是当导演。不过那是中学时代的白日梦了,现在实现有点困难。”
“不困难啊,”吉霄却说,“今天杨喜也说,等这个项目开始的时候希望你参与。到时候必然会拍宣传片。”
“那个要找专业团队吧?”
“我们也可以打磨自己的团队, ”吉霄说, “这个项目前期的重点在研发那边, 品牌部跟进至少是十月份以后。中间还有这么长时间,足够你学习。”说到这又补充, “这期间原本就还要做其他视频,公司的器材你可以用, 也可以跟玉兔和小宅多请教, 还可以向第三方偷师……努力认真不是你的特长吗?等到项目开始的时候,如果你已经变得能独当一面, 交给你做也不是问题。”
方知雨即使是在倦怠中也听得心头一热:“那我加油?”
还有什么比下属乖乖服下鸡汤,并且跟你表示她愿意朝着对的方向奋进更令上司舒心的?吉霄莞尔:
“嗯, 多尝试。”她对方知雨说,“梦想说完了, 愿望呢?”
方知雨却困惑了:“其实吃牛肉汤锅听你提起的时候,我就在想, 愿望和梦想有什么分别?”
“愿望或许是某个阶段努努力可以实现的那种?”吉霄回答她,“你看,生日的时候为下一年许下的那些都叫愿望。”
“那就很多了。”
“说你最想要的。”
“最想要的……其实上个阶段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哦?是什么?”
方知雨防备全无地告诉吉霄:“我有一个朋友……”
“喂,你又要开始编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有一个朋友。”方小姐的语速听上去比平时慢,说话也不那么逻辑清晰,但贵在真诚:
“有段时间流行末日传言,其中有一个是小行星会撞地球。”她说,“这个传言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告诉我的……她还说那天来临的时候,她不希望自己是一个人。所以我之前的愿望是,能在那天之前找到她就好了。想远远看着她,确认她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只是远远看着,而不是去陪她过?”
这问题让女人停顿了半晌,很久才答:“因为看到我,她只会想起伤心事。”
“小行星撞地球的传言具体是在哪一天?”随后她就听到吉霄问。
“今年2月的第一天。”方知雨回答。
“那不就是年会的时候?”吉霄奇怪——
“可是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吗?
方知雨再失神,也被这一问吓得找回注意力。幸好接下来她要说的是事实,不然在这样恍惚的状态还要费脑筋说谎,一定会露馅:
“不是的,”她跟吉霄否认,“我跟你在一起的那晚是1月31日。”
“哦……”女人说,“差点还以为你故事里的朋友就是我。”
方知雨听得背后一寒,随后问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真实在发生,还是她又做了噩梦?
可即便是梦,她也必须把这个话题岔开:
“我说完了,轮到你了吧?自我介绍。”
幸好吉霄失忆,似乎完全没从她漏洞百出的话中听出什么端倪,而且很顺她心意地开始介绍起她自己,就那么绕开了礁石:
“我叫吉霄,”女人说。
方知雨一紧张,插起话来:“我也知道的……良辰吉日嘛,你的名字寓意很好。”
是很好,但她每次提到自己的名字时都有一种异样感。夹杂着不自信甚至是厌恶,因为“吉霄”这两个字所关联的是真实的她。
她没有告诉方知雨这些,只是纠正:“不是难忘今宵的‘宵’。”
“但是谐音啊。”
确实。吉小红当时也这么解释,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谐音,寓意好。良辰吉日。
“兴趣呢?”随后她就听女人问。
“兴趣很多……喜欢运动、旅行,喜欢看电影、看书,喜欢吃美食……也喜欢听好听的音乐。总的来说我的座右铭确实是及时行乐,觉得世间所有美好都值得用心享受。”
“很好呀……兴趣广泛。”
“但梦想就比你普通了,”吉霄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多赚点钱。梦想是有一天能住进带窗户的房间,可以放得下钢琴,阳光洒进来。至于愿望,上阶段的好像也实现了,就是顺利升职,当上品牌部总监。”
最近倒是有新愿望……但不能告诉你。
“这么说来,我的梦想也已经实现得差不多。刚搬进去的新房子就是这样的。”
“有钢琴,有阳光?”
“还有窗户,”吉霄补充,“但赚钱这个事就没尽头了,房子现在是租的,就会想什么时候能买;以后有能力买了,就会想能不能再买大点……”说到这吉霄一笑,看向方知雨,“这么看来,我应该向你学习如何知足常乐。”
方知雨也淡淡笑开:“是啊,就像我应该向你学习如何锐意进取。”这么说完,她又理所当然地总结:
“朋友就是这样的,互相勉励,一起进步。”
吉霄一边听,一边想也不知道这话今晚说过,明天还算不算。但看方知雨那样子,似乎是真心觉得她们之间算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我可以问一点更隐私的事吗?”
“你问啊。”方知雨说。
焦虑症的症状和成因在书中已经看过了,但属于个例的答案在书里是找不到的:
“你为什么会得焦虑症?”吉霄问方知雨。
“这个说来话长……可我现在脑筋不太顺畅。”
“没事,你慢慢说。”
方知雨于是告诉她,她的病症跟早年经历过的一个事件有关系。“就是……我爸他是猝死的。”
“嗯,在你初一的时候……冬天,是吗?”
方知雨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说你的事出过新闻,我就私自去搜了。抱歉。”
听到这解释,吉霄发现方知雨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她自言自语。但是以为什么,她又没说下去。
吉霄看着她若有所思。记得采访里写男人是“因病离世”。难道不是吗?有隐情?
刚想到这,就听方知雨继续:“我爸他是死在床上的,在跟人做那件事的时候……但对方不是我妈妈,而是出轨对象。”
吉霄心中诧然。
难怪说起婚外恋,方知雨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但是第一次意识到我自己这方面的问题,却是在高三。”方知雨说,“妈妈确诊后,有一天我去山上打理茶田,摔了一跤。当时我独自在田间,一想到我如果突然死在那里,就没人照顾妈妈,就变得过于恐惧。明明没摔多厉害,却心跳加速、呼吸不了,怎么都站不起来。”
“之后几天我连山都不敢再上,感觉那里很可怕。身体也出现了各种各样难受的症状,还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后来去了县医院。家里不能没有我,就算是绝症,我也必须知道了才能安排好之后的生活。结果一切正常,根本是自己吓自己。”
“当时挂的是内科,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给自己压力太大,开了药。除此之外她还教我用皮筋解压,并且让我每天坚持运动40分钟。我问她爬山也算吗?她说爬山很好啊,能强身健体、改善症状。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再也没有在山上犯过病。”
“那次好了之后,每隔一年半载又会发作一下,但都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妈妈离世……是从那之后,我开始用上了安眠药。后来就来了宁城。我跟人约会,他却在密闭空间里强吻了我,让我一下就想到爸爸的死,翻了病。这次来得尤为猛烈,被那个人抱在怀里,我根本没办法疏导自己,幸好他叫了救护车。是在宁城医院,我才第一次听到‘焦虑症’这个词。”
“其实很惭愧,在救护车上,我的症状就慢慢平息了。因为当时在我身边的是医生,那个人也没能再抱着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做那种事,再加上医院给人安全感……所以我当时就没事了。这个病总是这样,很尴尬的,每次去就医都像在大惊小怪,检查做过一通,却都没有问题。”
“什么叫没有问题?”吉霄听到这里说,“不是都确诊了吗,心理疾病也是病啊。”
方知雨听到这才释然地一笑:“也对。”
吉霄一边回想书中的解释,一边跟方知雨总结:“所以你害怕的不是床,也不是跟人亲密,就像你那时害怕的不是上山,而是死亡、是恐惧本身,对吗?你看,那时候医生跟你说爬山有益健康,你就没有再在山上犯过病。”
方知雨有些惊讶吉霄怎么知道的这些:“就是这样的,”她说,“何医生,啊,就是我后来遇到的一个非常专业的心理医生,她也这么说。她说焦虑症最有效的治疗方式之一,就是改变认知。”
何风还告诉她,当症状来临时,可以想象有一股暖流在腹间凝成。想象灵魂最空洞、幽暗的地方慢慢长出参天大树。它碧绿光辉、丰茂璀璨,朝着天际不断延伸,将你从泥泞中托起来。你会因为它感觉安全、感觉温暖。它的名字叫做,“勇气”。
人与人的羁绊,梦想,热爱,信仰,甚至是迷信……这些能给人以精神支撑的存在对于患者来说,都可能成为救命稻草、成为勇气的来源。你要借助它们的力量来告诉自己,你所恐惧的东西并不危险,即使触碰它、感受它、经历它,你也不会死,会很安全。
“体检结果很健康,没有器质性病变。躯体所有的负面感受都是神经给你造成的错觉。”何风说,“会得这个病并不是因为你比别人更胆怯、更怕死,只是因为你更敏感,更容易感知到危险。所以从另一方面说,得焦虑症也有好处——它会让我们更加关注自己的健康。会得这个病,说明你很渴望活下去,比常年不去医院体检的人又好一些。”
方知雨在回想中放空自己,就要被混沌的潜意拖曳入梦,却在这时听到吉霄的声音浮浮沉沉传入她耳中,令她在现实与梦的界线上反复徘徊:
“你父亲那个事,其实带着很明显的特征,”吉霄说,“男和女、婚外恋。但我却是单身,是女人,跟那些特征完全不相关。这才是我们亲密了你却没有发作的理由。”说到这她自嘲地一笑,“所以你说想要我协助治疗……竟然都是真话。难怪你对我穷追不舍。”
方知雨迷迷糊糊,顺着吉霄的话答了一声嗯。但又口吃含糊地补充道,不仅如此——
“还因为跟你做那些事,很舒服。”
吉霄刚给自己泼完冷水,就听到这样的回应,满心震撼。随后她想直女真可怕。“方知雨,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再没回音。
也是,她能对一个吃了安眠药的家伙期待什么。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方知雨喜欢男人,她们之间也差不多可以一锤定音。说是奇迹也好,说是浪漫也罢,除去动机和矛盾,方知雨对她所抱有的一定不是坏感觉。
不仅不坏,分数应该还很高?是她自己说的——
“我知道你很好。”
这份好感或许不会长久,但心动总不能否认?如果不是心动,要怎么解释方知雨说的话、做的事,还有看向她的那种眼神?
除去动机和矛盾,你就真的不会再看向我了吗?
她想问方知雨,却发现即使对方此刻毫无防备,她也不敢问得太清楚。就像遇上坏天气的飞机,着陆前必须在空中盘旋、再盘旋。总觉得一念生,一念死——
如果问出口,机毁人亡怎么办?
她在犹豫,却在这时听到女人的轻声呢喃,也不知是说梦话还是还清醒着。
方知雨说——
“能认识你很开心……吉霄。”
就是这一句让她再难抵挡,直接伸手关了灯。
在黑暗中安静须臾,才开口试探着问身旁的人:“睡着了?”
“……没有。”
方知雨是回答了,但是声息微弱:“不过应该快了……”她说,“我感觉自己就快连话都说不清。”
“那么就只听,怎么样?”吉霄说,“接下来又轮到我说,方小姐。”
说到这里,她紧张地握紧双手:
“如果你听完后觉得厌恶,能不能也请你至少在8小时内公事公办,把我当成正常同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