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方知雨回家迟了些, 公共卫生间又一直有人,到她平时睡觉时间才排到位,进去洗个澡。
十几分钟后, 方知雨出来。头发没干透就着着急急进门, 先去检查插着电的手机,发现通话竟然还保持着,才松一口气。
不过, 某人真不愧是疯子,偏执成这样。都这个点了,难不成她还能溜出去跟谭野见面?
可吉霄是疯子,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本来嘛,对方早说了, 想挂电话随时都可以。
她却一直没挂断。
真希望吉霄也跟她一样, 真希望这通通话之所以延续, 不是因为她们谁发了疯、冒犯了谁,或者谁一定要向谁证明自己可被信任, 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两个故人太久不见, 很怀念对方。
希望是这样, 却又害怕是这样。
方知雨把连着线的手机放到枕旁,躺下来。让它陪伴着自己, 听着她呼吸。
其实有很多话想告诉吉霄,也有很多旧想同她再叙, 却又害怕面对真实、面对过去。
所以能像这样,也很好。她会继续维持现状、小心经营。
方知雨看向静音的头像, 想如果此时此刻,她在听呢?
今天一整天, 她都在被这样的可能搅动心意,一切都被打乱。
所以本早该入梦的时间,她却睡不着。干脆起身去找出她的旧手机,也插上电。
她很久不打开这部手机,因为里面存了太多与老家相关的东西。相片,短信,还有妈妈的视频。视频没几个,因为买来手机的时候妈妈已经不成人形。本想拍下什么,却每次拍完都觉得方丽春离她又远了些。她很讨厌那样的感觉,后来不拍了。
事实上,她到现在也不敢回看。
但是今晚,她又打开它,因为除了相片、短信和视频,里面还有她以前下载的电影。
下了又删,删了又下,最终只留下两部。
方知雨找出干净的枕巾,又想遮住旧茶罐,却最终没落手。
她今晚也就打算看个《重庆森林》而已……方丽春也爱看的。
这么说来,第一次看《重庆森林》就是妈妈放的,在小学时代。
那么今晚一起看啦,方丽春。
既然一起看,就不能只有她自己听见。方知雨扯掉耳机。
于是,在来到宁城的第三年,这间小小的盒子里第一次传出电影的对话声。虽然控制了声量以免打扰到隔壁,但已足够令方知雨欣喜——
总觉得,她的安静就要被彻底打破。
电影开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剧情。男人失恋了。他想忘记一个人,便到处寻找保质期限是5月1日的罐头,希望自己的感情也能和食物一起过期……
看着早已熟稔的情节,方知雨慢慢就出了神,想起三年前。
因为一个偶然,她在新闻里看到吉霄。当时的报道还附了一张图,是烟雨西部区首店开业的照片。一群人挤在一个画面里。
方知雨仔仔细细地查看,终于被她在人群中找到一个长发美人——
她的脸,越看越像吉霄。
跟她梦中的少女比起来,这个吉霄长大了很多。却又是有迹可循:
像一滴雨,下出一整个春天。
她不该看那张照片的。看了之后,梦非但没止住,反而更放肆。而且梦跟以前不再相同:
吉霄变成了成年后的样子。
更令方知雨感觉是奇迹、天意或者迷信的一点,就是通过这篇报道,她发现所谓的“烟雨香茗”原名烟雨茶,就是开到她们这种小县城的那家,以前汪润请她喝的那个。
因为这点关联,那段时间,她整个人像中了邪。甚至跑去咨询乡邻,问阿姨婆婆们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原本不怎么梦见,最近却常常梦到她。
其中一个答有啊,她当年就是这样的,突然有一段时间天天梦到,现在对方成了孩子他爸。
大家听完就笑开,更有人替她开心,问村里哪个小子这么好福气,被小老板娘看入了眼?
“不是的!”方知雨否认,“我梦到的是女人!”
“很久不见的女人?”一个婆婆问她,“是你以前的好朋友吗?”
朋友?
方知雨不确定。她都只敢称她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却常常梦到她?”
“嗯。”
婆婆想了想,说:“旧年也是有过这方面说法的,难不成是对方的鬼魂找上你……”
“她活得很好!”方知雨连忙说,“她现在还在一个大公司里,当了很厉害的负责人!”
人生经验丰富的老人这就不懂了:“那你跟人家不拖不欠,怎么会梦见?”
听到这里,方知雨不说话了。
但是,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我梦到这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梦到我吗?”
“怎么可能!”大家都笑她,“要是这样,白马王子的梦里岂不是很拥挤?要照顾你们每个梦到他的女孩子?”
她的痴心妄想被一棍打破,于是事情就那样。
但是梦,还在继续。
秋天,方知雨去县城,先去烟雨的门店。但只是在外面看。
县城里这家店果然也跟着换了新名字、新店面。奶茶比她以前来的时候还贵。那篇报道也说嘛,他们现在用了新战略,原料用真的茶、真的奶,定价总体比以前上升。形象也设计成中国风,但客单量不降反增。
方知雨在道旁盯着柜台上新安装的电视看,想如今真是不同。每款茶都取了诗意的名字,还特意标注出茶底。
更令她惊喜的是,她发现其中一款叫“月下红颜”,而茶底竟然就是——
祁门红茶。
产品介绍播完,接着讲企业理念。拍了江南、茶田和美人,随即研发部出镜讲解。强调他们不用奶精,并且用大叶茶代替了茶包冲泡。接下来说拓展宏图,出镜的是事业部……
方知雨惊讶地看到吉霄。
把广告都盯过一轮,又继续等待,直到吉霄再次出现,她忙录下这一段。之后再站不住,鼓起勇气去柜台,点一杯月下红颜。
店员却告诉她这茶上周下架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更换宣传视频。不如试试别的?
见她选不出来,店员给她推荐新品“空山花落”,说茶底是产自安溪的桂花乌龙。方知雨说那就这个。店员问她要不要奶油顶,她说不用。
这次一尝,跟之前确实不同。没有了甜腻的小料,奶味也清淡不涩口,并且真的被她喝出了茶香。
她跟店员反馈好评,再违背本性、硬着头皮跟人聊了好一会儿,最终才迂回地问及,宣传片里那个事业部的吉霄现在在哪里工作啊,宁城吗?
店员不太清楚,他说自己也是打工的,上面的人不认识。但这会儿顾客不多,他可以帮她去问问店长。
等店长过来,解答了她的疑惑,告诉她吉霄是在西南工作:“她是西部区负责人。”
“那您有她的手机号吗?”
店长听了这一问,也不知是在防备她,还是原本就没有:
“她又不是管我们的,我怎么可能有。”说到这顺口问她,“你是认识她,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她啊?”
方知雨心虚地答没有、不认识,又改口说只是觉得她长得像一个朋友。之后慌乱地捧着奶茶离开。
等她坐了一个多钟的公车下来到村口,走到河边的老杨树下,看着远处连绵的高山,才像一梦醒来。
要到手机号又如何。难道,她还能去联络吉霄?
就这样吧,就这样。
她一边黯淡地想着,一边把刚录来的视频再看一遍。然后删去。
可是,晚上,她又梦见吉霄。
在梦里,她们回到了学校,坐在小小的书桌前。隔一条过道,趴在桌上看着对方。
玻璃窗外满是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有风来,叶面便起伏如光的海洋。带着阳光味道的风吹进教室,拂过她,也拂过宣传片中的女人。
她早知道这是个梦。因为现实中,她跟吉霄的相交点早已过去。此后她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再不回头。
可是,如果是电影。
电影总是好的,电影总可补救。在电影中,错过的人有无数种方式挽回。
然而人生不是电影,人生不可补救。人生的容错率小到想好好活的人压力都很大。
方知雨压力很大,大到她想,要是她有时光机。
如果有时光机,她想要时光倒流,回到2006年。在那一年,方知雨听过一个很不现实的传言,说十三年后,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
跟她说这个传言的人,此刻就在她梦中,隔着一条走廊看着她。这个人曾说如果要毁灭,那就毁灭吧。可是为什么,她那么讨厌这个世界,却还是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不要是一个人。
回忆至此,方知雨朝着梦伸手。本该触碰到女人脸庞的瞬间,指尖却没有传回任何感受。
这是个质量很差的梦。她看到了吉霄,却感觉不到她。
大概是到这时,她落泪了。然后她挤了一个很糟糕的笑,跟梦中的女人说:
“我搜过了,你现在过得很好。”
女人也对她笑了。她的笑不糟糕。她的笑很美,很自如。
她说:“是啊,我现在,很开心。”
方知雨说开心就对了,开心很重要。说完她想这话由她这个被夺走了开心的人说出来,最有说服力。
想到这里,她说吉霄,你要身体健康,就这样美丽开心、长命百岁……
在我不在的地方。
这话说完,一阵干枯的苍凉感便吞没了她。那她目所能及的、走向衰败与枯死的未来,明知内容,却不知时日。还有多漫长呢?未来的路。在那样遥远的跋涉中,她都再见不到这个人了吗?一生?永远?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想见到吉霄,她只能来梦中。
这么明白后,梦就要结束了。趴在桌上看她的人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知道,又是告别时刻。
告别之后,回到现实。宁城很远,西南也很远。她在云雾中,吉霄在远方。空间浩瀚,时光漫长,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凭什么去关联另一个人?
好多事情都是,过期不候。
方知雨睁开泪湿的双眼。
不能再见了吗?不能了吧。若还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一生?
生离和死别,她穷尽努力都无法留住的人。都不过在告诉她,人生这件事本身,有时被无常折磨得很寂寞。
在泪眼中,她看到夜光。夜光落在不远处有方丽春的床上。
然后,她的所有心事就在那一刹那如荒漠中的泉水一般。再悸动也全部蒸发,徒留一口枯井。
方知雨闭上双眼,眼前却又出现女人的幻影。
不要再来我的梦中啦,求你。她对那幻影说。
你明明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
从回忆中缓过神,方知雨只见眼前正播着的电影已经过半。
真神奇。原以为永远错过的人,在三年后的春夜里,竟然跟她连着线。
这么一对比,静不静音有什么所谓?今天晚上哪怕吉霄只有一秒听到,都可以说她们又在一起看了电影——
看《重庆森林》。
很快,王菲登场了。
《重庆森林》其实讲了两个小故事,其中方知雨更喜欢后面这个,主角就是王菲,在电影里叫阿菲。
因为喜欢,所以以前她甚至会直接跳到第41分钟,等待12秒,《加州梦》响起。编号663的警察踩点登场,朝着阿菲打工的快餐店走来——
“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故事开始。
王菲真可爱。如果要说人像一只猫,那至少要是这样吧。她哪里像猫了?吉霄那个家伙……是不是眼睛不好。
吉霄喜欢的像猫一样的王菲,在1994年的电影里也是20出头,演一个恋爱恐怖分子,为了暗恋可以忘记给小店充电费什么的。用现在的眼光看,是个十足的恋爱脑、跟踪狂,多少有点可怕。她也这么觉得,甚至想搬来那时吉霄对她说的话来教育阿菲:
收手吧!不然我们不去药房,去派出所。
话虽如此,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都怪王菲演得太古灵精怪,令人看了一整个季节都心动。
在电影里,《加州梦》响起的时候,王菲会跳舞。导演昆汀也被迷倒,说以后这首歌没有王菲跳舞,他都不想看。
方知雨看着芳华正茂的女明星随着歌曲摇头晃脑,很是好笑。之后乐声再次响起,她觉得今晚心情实在很好,好到她也想试试,跟着音乐跳跳舞。
说做就做,于是站起来,穿着皱巴巴的被当作睡衣的旧体恤,甩着还未干透的短发,同手同脚却动作夸张地学着王菲扭动身体……
放飞自我地一曲舞毕,就发现置物架上的旧茶罐此刻正冷冷地跟她对望。就像那时候方丽春坐在沙发上,一边耸着眉毛,一边嫌弃地揶揄她:
“上帝会保佑你的。”
方知雨笑出声。
笑完之后,她又看向正充电的吉霄的手机,想永远都是静音、一点情趣也没有的某某,要是能跟她一起跳舞该多好——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
方知雨趴下来,笑着看向手机。看着看着,笑容又淡去。
要如何才能走近你?怎么才能攻下防备,被你相信?
如果智取不行,那么豪夺呢?就像阿菲那样?
方知雨又开始拍小电影,假设自己也通过一封分手信,偶然得到吉霄家的钥匙。之后她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进入吉霄家,进入她的落脚处,那个在白夜传说中她从不带人造访的神秘地。去那里换掉食物的标签,换掉毛巾和香皂,换掉每日陪她的玩偶,换上她喜欢的唱片……
去那里找一面镜子,贴上自己小时候的寸照。看吉霄会不会发现,房间里多出来别人的东西。
会看见她吗?会的吧。也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吗?跟她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
当然,这些只是想想。是她最擅长的白日梦、拍电影。
现实中,她已经很过分了。在什么都不记得的吉霄眼里,她的所作所为必然叫人迷惑。所以才会失去别人的信任。
可是,在梦里。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从三年前起就是她的秘密基地。在那里,她总和吉霄见面。每年春天一次,或者两次。或者整个春天都呆在一起。一想到春天就要来临,她的血液便开始沸腾。可以奔向吉霄,跟她相拥,再分开,等待下一个春天。
在不断的重复中,这种会见有了意义。吉霄就是她期待的春日。
真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真想知道你家的样子。真想知道你会不会也寂寞地抱着一个大玩偶讲话。如果成为你床头的玩偶,你会告诉我吗?让我知道,我就离开。吉霄,让我知道。
然后,梦醒了。
醒来之后,方知雨对着一山云雾。
即使那时她尚不能把这份感情分析得很明确,仍为吉霄落过眼泪。
再后来,这她没想通透、却枝干强劲的藤蔓,在一次又一次梦境里生根落地,最终形成一股强劲的推力。在方丽春离开她之后,这力量跟其他帮助她的人一起推着她离开云雾,让她最终下定决心,带上了自己的行李和猫,去宁城。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
而吉霄,绝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走了很远的路途,用了很多种方式,最终辗转找到烟雨的总部、找到花城面馆。一边工作,一边在周末或节假日里完成这些事情……直到去年冬天。
春节将至,老板提前放假。她也再一次来到面馆附近。
就是那天晚上,她如愿见到一个人。
看见吉霄那一刻,黑白电影转成彩色,春雨拨散云雾——
她和吉霄之间的某些偶然,其实是强大的动机和漫长的等待促成。当然,还需要一点天意、一点奇迹。
是吉霄的一小步,却是她的一大步。
……
方知雨让电影播着,一边看,一边捧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好像捧着一个圣杯,一颗心脏,一个她为自己找到的新念想。这个锚点在改变她的航程,让她看向未来,让她想要试着往枯井里注入春雨。
就这样躺在黑暗里,直到一点过。她一个不熬夜的人,早困得睁不开眼睛。
终于,电影结束。响起那首熟悉的片尾曲,
《梦中人》。
听着女人的歌声,方知雨意识朦胧、理智模糊,突然就想跟她从人海中辛苦打捞回来的故人说声晚安,并且喊出那个即使在云雾里,也没能被她埋葬掉的名字——
“晚安,……吉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