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方知雨说着慌张地翻日程本, 找出这几日围绕年季目标所做的笔记,一副备考的紧张样。
“我不是要你答题,”吉霄说, “只是我之前说过吧, 一定要先理解目标,再填表。你看你填的:做PPT,努力, 认真……这些和品牌部有关系吗?”说着又往下指出,“再比如这个,认为自己能胜任什么项目,你填‘暂时无法胜任,但我会协助好其他同事’?这跟没看目标填的有什么区别?”
可是协助同事, 确实就是她在行政部这半年里做的最多的事啊。
“我真的看过, ”方知雨委屈地辩驳, “就是因为看了,我才认为以我的能力, 还远远没办法去做什么重点项目……”
“这题的关键不是能力,而是看你未来想发展的方向, ”吉霄说, “你擅长什么,适合什么, 想做什么……这些你自己不清楚吗?”
“……”
见方知雨不答话,吉霄忍不住迁怒, 把她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厌恶说出口:
“也是,我差点忘了你老人家说过, 你无欲无求、不想升职。你的态度就是这样了,觉得这份工作可有可无、只是来混混时间。因为你得到它很容易, 有人推荐嘛。但是蓝猫,你想过没有,就算是实习岗,就算是做杂务,也可能有另一个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更愿意认真对待事业的人被你挤走了?”
努力让自己不要被私人情感拉扯得更深,吉霄回到正题:“你说你文案不行,但你明明就还有其他优势:你了解茶不是吗?就算你写种茶、懂茶,我都不会那么失望,不会觉得你根本不愿意去了解新部门、不愿意用心想想你究竟能做什么!”
方知雨只觉自己最见不得光的那一面被吉霄拉扯出来,暴露无遗。
是,她确实不愿意。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进烟雨全靠谭野。虽然参加了面试,那一定也只是走走过程。不然凭什么?凭她是高中生?
所以工作再不起眼,她也把杂活当大事;所以其他的不奢望,这样就很好;所以品牌部的培训听得再热血,到了真正填写部门五问的时候,她还是畏缩了,藏起真心,交出这样的答卷……
而现在,吉霄在为此生气。
在这个人面前,谎言总是站不住脚。那么,如果对她说真话呢?
真相恐怖就在于,它会粉碎表面的平衡。比如接下来她要说的这件事,很可能让她明天不能再来烟雨上班。
但是方知雨想,那也不错。
她和吉霄,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之前跟这个人相处的种种,已经足够令她放心。
也是这个时候,方知雨想起吉霄说,别躲开。
如果不躲开,如果去直面。那么,就让她们回到上一问。
再给她一次机会,无论多么不堪,她也打算把自己剖开给吉霄看。
“对不起。”
听到方知雨道歉,吉霄心中的火也烧得更盛。刚要说出更残忍的话,就听女人说:
“我确实是答不好这些问题,因为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去想。”
“为什么?”吉霄难掩怒气,“你是怎样的人?”
“我不配拥有这份工作。”
方知雨说着,鼓起勇气看向吉霄:“我根本就没去过简历里那所大学。”
吉霄一怔,随即更加不解:“什么意思,你读的是其他学校?”
“不是的,”方知雨坦承,“我的学历是高中毕业。”
这下终于轮到吉霄惊讶。
“这件事人事知道,我来应聘那时拿的是真实简历,”见吉霄不说话了,方知雨补充,“是真的,当时人事还问我,说看我高中分数不错,为什么不读下去。”
“所以呢?”吉霄盯着方知雨问“你为什么不读下去?”
“……经济条件有限。”
“可以申请补助啊?”吉霄说,“你们当地应该有政策的。你父母呢?长辈呢?再不行可以找亲戚朋友借钱啊?既然你分数不错,那么……”
方知雨局促地攥紧双手,平淡地打断女人:“反正那个时候,就是没办法。”
听完这句,吉霄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叹息不止。
“那这份简历怎么回事?”又问她。
“谭先生让我改的。”
“为什么让你改?”吉霄奇怪。
“因为烟雨不会录用高中生……”
“谁告诉你的?”吉霄说,“烟雨会录用的可不止高中生,还有学历更低的呢!而且你那个岗位当初的招工要求,原本就是高中及以上啊?”
方知雨仿佛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一脸的讶异。
吉霄见状明白了什么,问她:“难道是老谭跟你这么讲的,说烟雨只招大学生?!”
被吉霄一提点,方知雨回看,才发现谭野确实没这么说过。他向来讳莫如深,让她一直以为烟雨这样的大公司有硬性要求,不能招用高中生。
可如果她是合乎要求的,又为什么要她准备另一份简历呢?
她还想不明白,就听吉霄问她:“你来应聘都不查一下用工要求吗?”吉霄说,“在招聘软件上就能看到的呀?”
“招聘……软件?”
看样子是没用过了。“真是……”又想说她“活得不清不楚”,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是把手上的简历跟方知雨又对了一遍,发现修改的确实只有学历。
而本该读大学那几年,方知雨在做的事情其实跟后来一样——
都是在老家种茶卖茶,经营茶园。
但茶叶只是方知雨工作的一部分,她还做各种兼职,包括餐厅的前台与后厨,徽墨制造,景区讲解,玩具厂……甚至是泥瓦匠。这部分信息在吉霄之前看到时就觉得很惊讶。
即使没有谭野的推荐,单是对茶的了解,加上这些工作经验,都足够她做这份杂务了。更何况她入职前还应人事的要求,提交过在上一个岗位写的茶叶评鉴。写得非常亮眼。
方知雨的面试情况、怎么进来的,人事都有记录。在她进品牌部前,吉霄还都看过了。反正她没看出问题来——包括学历。
而之所以没看出方知雨学历有问题,也是因为认可她写的东西。说中文系毕业,倒也像那回事。
因为被对方的工作经历勾起好奇,对今天跟方知雨的面谈,吉霄原本是很期待的。直到看到方知雨交出的答卷。
她会生气,是因为她一直看不惯方知雨那么做人,看不惯她轻视自己,更看不惯她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不要说上进心,连最基本的渴望都很缺乏。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不同。看向吉霄的方知雨是生动、坚定,甚至带有很强目的性的。其间的原因吉霄或许知道,但她觉得那还不够。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根本没那么深刻,有时非常脆弱,经不起任何考验,更不足以动摇某种观念。所以方知雨看她再热烈,都只是暂时的。兴趣和吸引退却后,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她一定会再一次逃走,并且向她投来同样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
方知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吉霄不明白。但她知道必定与她的过去有关。
而今天,围绕在方知雨周围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
原来,她只念到高中。对这件事她似乎很自卑,才像这样过度看低自己。加之谭野的误导,让她更加作茧自缚。所以在公司里,她总是死气沉沉。
但这好像又还不是答案的全部。
同时未解密的还有她跟老谭的关系。在吉霄眼中,她就像个提线木偶被那男人随意摆弄。更可怕的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如果意识到了,她就不会觉得那每半月一次的什么工作汇报,是她不能拒绝、应该做的。
吉霄越想越烦闷。
总有一天,她要烧尽方知雨背后所有恼人的枝蔓,让她只看向她、只依附她。
一边暗忖,一边观察猎物。此刻对方垂着眸,一脸忧怯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就像个在等她审判的罪人。
而她呢,却觉得此刻是个不错的机会:但不是要判她的罪,而是要给她颗糖。
想到这吉霄开口:“部门五问,你拿回去重填吧。下周周会前重新交一份给我。”
“……好。”
“蓝猫,”见她依然低落,吉霄说,“杂务那个职位要求很低,而且那时候公司急要人,人事一般都会优先选择内部推荐。既然最终敲定是你,就是觉得你可以胜任。你跟老谭,老张,或者老王是什么关系,都不会对这个决定产生任何影响,你明白吗?”说到这又跟她指出,“还有,之所以你被会调到品牌部,也不是因为别的谁,是因为我从人事推荐的候选人里选择了你。”
方知雨听到这,终于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吉霄,仿佛是在问她:
为什么?
“你在上份工作时写过茶叶评鉴,对吧?”吉霄问她。
方知雨点头:“是的,”就是她在上一家为更新公众号写的那些。
“那些是你自己写的吧?总不会是抄的?”
“当然不是!”生怕吉霄不相信她,“那些评价都是我在店上喝过茶之后才写下的,感受也是!”
“那不就是了?”吉霄说,“我觉得你会是个不错的文案,品牌部正需要。虽然你还很缺乏营销思维,但那个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积累,灵气却不是人人都具备。所以去重填一下这个部门五问吧。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谁都有资格去想,而你,更需要好好去想,因为你进了我的部门。品牌部那些目标,靠我一个人是扛不下来的,需要部门里的每一个人,需要你。”
方知雨的目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但是随后,她顾虑起什么,脸上又浮现出不自信。
吉霄看得焦急,再推她一步: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不要还没出发就先泄气啊。高中生又怎么样?高中生就能消极怠工?什么不配,没资格,我以后不想听到。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
被鼓励至此,方知雨的眼中终于升起坚定。提起勇气,她再一次跟吉霄坦承:
“抱歉……”她说,“但其实我从来没有喝过月下红颜。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所以之前才没办法描述。但如果是描述祁门红茶,我可以试一试。”
吉霄这才明白女人刚才为什么答不出来。“那你说说说看。”她不禁说,又补充,“别说无聊的话,说点什么,让我动心。”
听到这个要求,方知雨想,来了,要攻心。
她该说点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人的心?
“祁门红茶……工艺诞生在光绪年间,”她磕磕绊绊地开始,先拿出自己在茶行熟知的常识,“一百多年前,去参加万国博览会比赛时,它获得了金奖。评委们无法形容出它的香气,将其直接命名为‘祁门香’……也有人说,在祁红的茶香里,能闻到春天的芬芳。”
吉霄刚想说别只拿背资料来应付她,就见女人竟然连拳头都握起,似乎组织语言令她很费神:
“它不像蒙顶甘露……不是那么清秀明快的少女。也不像古树普洱……不是什么都想通透的老僧。它像一个故人,在泛黄的回忆中等待……喝它的时候,你看到落日。然后在黄昏里,你做了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方知雨说到这,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妈妈还年轻,红色的茶罐也光洁如新。女人斟水泡茶,白色杯盏中便呈现出黄昏颜色。烟雾缭绕,香气袭人。
然后,她的梦醒了。
“这不是很伶牙俐齿吗?”回过神,她听到吉霄说。又问她:“我看你的兴趣是……看电影?”
“是的!”
“喜欢看电影,那想过创作视频吗?”
方知雨愣住。
她或许在脑海中拍过很多电影,但在现实里创作视频……还真是从没想过。
听她否认后,吉霄引导她:“你可以去想一想。举例来说,如果要你把刚才形容祁门红茶的那些文字拍成视频,你会怎么做?那种独特的香气要怎么通过视觉来展现……这些你都可以去考虑。”
这个转换她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以前倒是想过,如何拍出一种香水。”
“香水?”吉霄有些惊讶,“哪种香水。”
你的香水。
“我不太清楚牌子,”最终只是答,“就是一直觉得很好闻,便想了一下如果用镜头该怎么表达。”
“那你说说看?”
方知雨回想惊蛰那晚,回想女人在夜雨中的样子。她的香气包围她,令她很想记录下那一刻。
早知道会被问,那时回家就该写下来的。现在她只能重新捕捉当时的感受——
总觉得这题难到她头都发疼。
“我会拍一组空镜……”在头疼中,她一边回忆一边描述,“春天的雨滴落在森林,苔藓长出来又消失……然后是冬夜。下雪的夜晚,城市里有灯……有一扇窗亮着。镜头跟进窗,进入一间温暖的房间。……橘色的暖光里,一个女人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向壁炉。……”
吉霄听着,想着,揣摩着。
“看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看电影。”然后她说。
听到这一句,方知雨才如卸重负:“是的。”
“蛮好的……我也喜欢。”女人说,“休假的时候,可以去电影院。”
和吉霄去电影院,这事情方知雨想过太多次。以至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她不分语境直接答:
“好啊!”
答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对方说的分明就不是要跟她一起去。
幸好吉霄没察觉到她得私心,只是自顾自地打字记录些什么。
“关于工作我没什么要问的了,”然后就听她说,“最后一个要面谈的是小宅,你出去后帮我叫她进来吧,谢谢。”
方知雨舒一口气。然而她刚要起身,女人又启口:
“但是,工作以外的问题我还有。你方便回答吗?方小姐。”
方知雨定在原地:“当然方便!”
到此,眼前的人才抬头看向她:“你的回请可以放在今晚吗?”
方知雨想都不想——“好啊!”
然后,她就看见美丽的女人绽开熟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