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不喜欢鲁迅的话本了◎

  临川。

  汤显祖豁然起身,他本就对当世沦为虚伪邪说的理学极为不满,此时听到楚棠的话更是精神一振:“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人间善情岂可尽灭?世人言吾写尽风月。哪知以情抗理,正是我之道也!”

  清朝。

  袁枚深吸一口气,眼中隐有泪光。理学禁锢人心,他早已反复疾呼。袁枚忽然很想去妹妹素文的墓前看一眼。他想,若是妹妹在未出阁时能看到水镜,她是否就不会执意嫁去高家?若是水镜出现在妹妹未过世之时,是否妹妹便能从后世的言语中听来几分明悟,不再作茧自缚,落得个抑郁而终的结局?

  “三妹。”

  袁枚喃喃自语:“昔年你同我听先生授讲经书,习知古人节义,我本将之当作趣谈,言道吾妹天资聪颖,异于常人。不意长成之后,你竟躬身行踏。我常常想,若是当年我不曾让你同习经书,你便不会执意做一个贞妇、节妇,被礼教纲常困住一生?”

  他垂首,似是在问亡妹,又像是在问自己。

  满室寂然,无人回应。袁枚捏紧拳头,忽然发了狠一般将壁橱里的书扔到地上,掩面而泣:“吾妹,亡于理学!”

  浙江。

  邵家庭院,一个妙龄女子跪在堂下垂泪,上首正坐一对夫妇,只见左侧的男人铁青着脸将手中的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冲着跪着的女子又急又怒:“这是什么?啊?!你竟然写下遗书!”

  “遗书”二字一出,堂上的妇人更是眼圈一红:“女儿,你糊涂啊!”

  跪着的邵氏女哀切而执拗:“爹、娘,孙官人已去,二老欲让我改适他人,女儿怎能做出这等不义之事?”

  “糊涂!”

  夫人忍不住站了起来:“孙氏早亡,你不至双十,大好年华如何不能再嫁?爹娘不忍心看你妙龄守寡,你就忍心抛下我们去寻死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你爹?!”

  “娘!”她哭诉,“常言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儿若当真听从二老之言,只怕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爹娘的恩情,女儿只有来生再报了。”

  “什么饿死、失节,你没听楚姑娘的话吗?那是误解!误解!朱圣人没有这个意思!”妇人恨铁不成钢。

  “朱圣人没有,别人就没有吗?”邵氏女迎着母亲的面容含泪反问。

  妇人心痛更甚:“那是错的啊!楚棠说那是错的啊!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娘!”邵氏女摇头,“楚棠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吗?她只是一个后世的女子,怎么知道我的处境?从来女子便要守节,我若改嫁,这辈子都会被人指责不守妇道,我不能,我不能这样!”

  她声泪俱下,哀切的模样惹得妇人心疼不已,女儿说的她如何不知道呢?守节守节,多少女子死于这“守节”二字!

  她哀嚎一声,一把抱住跪着的女儿,声泪俱下:“我苦命的孩子啊!”

  一旁的男人看着痛哭流涕的一双妻女,通红了眼攥着拳头转过身去,切齿恨声:“理学害人!理学害人!!”

  【所以说,文中的柳妈正是封建迷信与神权的传声筒,她深受礼教思想的毒害,又将这种思想传递给祥林嫂,将之推向了死亡的恐惧之中。本是“好意”的人,偏偏却在行凶。】

  楚棠展示本段内容的小结,许多人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惊与吵嚷里,对这些话并没有作出太大反应。

  【这样愚昧的人并不在少数,我们看到与祥林嫂有交涉的鲁镇众人。】

  【课文中写祥林嫂再到鲁镇时,有这样一句话:大家仍叫她祥林嫂。】

  【这句话很有深意。祥林嫂没有自己的名字吗?干嘛要叫祥林嫂呢?是因为她的丈夫叫祥林,姓名随夫而定,她是丈夫的所有物。】

  【但还有问题,既然都随夫定了,可祥林嫂二嫁的丈夫叫贺老六,应该叫她贺嫂子或者老六嫂呀!大家怎么不改口?如何理解文中的“仍然”?】

  这时候那些破口大骂、标榜大义的儒生们倒是听见了,轻蔑一笑,愤愤道:“再嫁之夫岂能认?祥林嫂不像话,鲁镇乡民倒是知礼守礼。”

  亭林。

  顾炎武语气沉沉:“伪说大炽,流毒百姓,堪为一叹啊!”

  他别过头去,似预见到了什么,不忍再听。

  【有敏锐的同学或许已经意识到了,不错,这里隐含着一个思维惯性。在鲁镇人眼里,只有祥林才具备合法性,一旦他们改口,就代表认同了再嫁的事实,那便有宽恕祥林嫂的嫌疑。】

  “有道理啊!”乡野之间有百姓跟着地点了点头,“好马不配二鞍,真叫她贺嫂子,不是说明她嫁对了吗?”

  也有人考虑得更深一些:“大家都叫她祥林嫂,若我一人改口,旁人如何看我?搞不好连我都要被指指点点,这如何能行?”

  秦朝。

  嬴政眼中倒是闪过些许若有所思,后朝那些个儒生当真厉害,不动声色间,连最偏远的黔首都能自觉成其拥趸。

  【仅是这样还不够,“人们仍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所有态度的变化,都是因为她改嫁,嫌弃她不贞。】

  “啧。”

  听到这里的刘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整个鲁镇就笼罩在这样一种荒谬的节妇观念之下,但课文最冷峻而又最惊心动魄的众生相还不止于此。】

  【我们看到78~87自然段。】

  水镜上出现文本截图。

  【这几段中,鲁迅不厌其烦地写到祥林嫂向众人讲述儿子阿毛的故事。】

  【她讲得很详细,因为记忆深刻,可众人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呢?】

  楚棠边讲边将文段上的内容标称红色放大,这样鲜明的红便好像是能刺痛众人的心目似的。

  清朝。

  曹雪芹看着水镜中的字眼轻声点评:“丧夫丧子,其情可悯。如此人间惨剧,听者不思恻隐,竟报以‘没趣的走开了去’,当真可叹!”

  北宋。

  李清照颇为愤愤:“既是鄙薄,又要陪出眼泪,实在惺惺作态!”

  苏轼有些不忍心看:“祥林嫂的经历惹人叹息,反复言说,不过欲抒其悲,望获得一二聊慰而已。然而那些镇民特意寻来,听过一番、哭过一回便满足而去。他人之痛,反倒成为可堪赏玩的趣事,当真是……”

  巧舌如簧的苏学士也说不下去了。

  唐朝。

  先前便领略过鲁迅犀利峭刻又讽意十足的笔锋的柳宗元神情严肃又带着叹惋:“男人、女人们、老女人、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孩子、母亲,这几笔囊括所有人,所有人都厌弃了祥林嫂。”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厌烦和唾弃。”

  刘禹锡接过话头,一字一句念着水镜里冰冷的文字,只觉眼前不再是方块小字,而是最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剖开纷繁世相,刺破一切虚伪矫饰。

  “最该被祝福之人,被拒绝于祝福之外,甚至遭受许多白眼冷嘲。鲁镇众生,于鲁迅笔下,丑态毕现矣。”

  刘禹锡只道心惊。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展现出同情的姿态,而是以一种猎奇般的态度从四面八方寻来,或听或看祥林嫂的“表演”。直到祥林嫂“说到呜咽,他们也就一齐流下了那停在眼角上眼泪。”仿佛是听戏看戏时的固定程序,还要在结束后叹息一番,满足而去,肆意评论。真实的苦痛被消解,悲惨的遭遇仿佛变成一个可供赏玩的对象。】

  【这时他们倒不麻木了,反而对他人的不幸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的确,只要不施加在自己身上,他人的痛苦与灾难未必不能成为一种赏心悦目的对象与体验。或许还会庆幸呢?她这样惨,对比起来我似乎生活得也不错,于是形成自我麻痹,遗忘自身的苦难。】

  【而且我们看他们的反应,流泪、叹息、讨论,好似悲天悯人,其实同样是一场表演,在似是而非的哀叹中反复确认自我的善良。当完成这一切,他人的痛苦就尽数成了咀嚼尽的渣滓,再无多看一眼的必要,于是烦厌唾弃、尖笑冷哂。在鲁镇众人的身上,鲁迅真实地刻画了人性的残忍。】

  啊这……

  这些话说得不甚平实,不过众人还是听明白了楚棠的意思,他们有些迟疑:“这鲁迅,把人写得也太坏了吧!”

  “对啊!”身边的人跟着附和,“他们可能是听倦了呢?这说得他们存心恶毒似的。”

  “楚棠也是,什么鉴赏、残忍的,我就看不出来。她是在乱阅读理解吧?”

  “我也觉得,话本子里都是编的,人哪有那么坏?”

  他们接受不了这样直露的指责,本能地不同意:“祥林嫂那么惨,大家怎么会不同情她?肯定是乱说的!”

  【其实关于这个情节的描写我们可以对比阅读一下契诃夫的《苦恼》。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叫约纳的马车夫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他几次三番想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以缓解哀痛,但都没有人愿意听,所以他只好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向自己的马儿诉说。】

  小说文本并不长,为了听众能更好地理解,楚棠还是将原文放在了课件里,众人看着那异国的文字,便好似也走进了湿雪纷扬的昏暗街道,看到那个伛偻着身子、幽灵似的车夫一次次试图诉说自己的痛苦,却都被无情地打断。寒冷的街头,寂灭的人间,无人在意一个车夫的痛苦,大雪好像把一切都冻住了,包括人的心……

  “太可怜了……”

  不知是谁唏嘘一声,现实的描摹让人照见自身,他们忘记了先前的别扭,被勾起回忆一般,絮叨起自己的痛苦来。

  “他死了儿子,我也死了儿子。去年闹灾荒……那么小的孩子,活生生给饿死了。”一个农夫黯然地低下头。

  “俺的婆娘也死了。”一个汉子接着说,“她在举人老爷家做帮工,老爷家丢了东西,非说是俺婆娘手脚不干净,夹带出来,把人打了一顿送回来。俺家请不起大夫,没几天她就咽气了。”

  “俺家的地被员外老爷抢走了……”又一个中年抹了把脸,忽而恨恨地向墙上砸了一拳,“他们怎么会听咱们有多苦,他们巴不得咱们给他当牛做马!”

  “唉!咱们老百姓想好好过个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元朝。

  写惯了底层悲哀关汉卿叹息着摇头:“原来异国的百姓也是一样苦楚……”

  天下悲愁,一笔怎生书得尽?

  北宋。

  范仲淹语气不无感喟:“闷闷无言,悲苦难听。天下如约纳与祥林嫂一般的苦命人不知凡几,老夫当真愧对这一身官服!”

  唐朝。

  青年杜甫苦闷地握紧了拳头,恨声吟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长安宅邸,白居易愤然执笔,试图记下后世呼号。

  太极宫中,李世民着人将文章详记,预备结束后与《祝福》等篇悬在一处,警醒自己亦鞭策百官。

  但楚棠的重点毕竟不是车夫约纳,她继续道:【《苦恼》与《祝福》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两位主人公都出自社会底层,就经历了丧子之痛,有着“一样孤苦”。】

  【但二者之间又有些许不同,《苦恼》中,车夫约纳想诉说却又无从诉说,冷漠的社会让他进一步失语;《祝福》中,祥林嫂则是逢人就诉说儿子阿毛的故事,大家开始表现得很有兴致,但实际也不是为了倾听,而是把这些话当作谈资以资娱乐,或者进一步嘲笑、侮辱她,比如“这就是不守妇道的报应”等等之类言语。】

  【无处诉说与诉说却无人在意,哪一个更残忍?】

  一声询问惹来片刻沉默,白驹场内,施耐庵收回目光,喟然道:“果如楚姑娘所解,约纳无处诉说,或见人间冷漠,祥林嫂诉说而无人在意,更令观者心神惊骇。”

  亭林。

  顾炎武回过神来目露敬佩:“《祝福》一篇,理学之毒害,入木三分。”

  空谈心性不顾现世之人,如何怀有悲悯之情;专务部书不见众生之人,如何有民胞物与之识见?鲁迅,不愧是后世新文学的旗手!

  【在鲁镇的众生相里,我们看到了看客的虚伪、荒谬、愚昧。借着这幅图景,鲁迅用辛辣的笔触针砭了包裹着冷漠人性的麻木的国民性——是这几千年来的封建专制统治造成了人心的冷漠与僵硬。】

  这声总结引出更深远的默然来,封建专制统治,谁统治,皇帝嘛!一众帝王暗自咬牙。未央宫里,再次被骂的刘彻“心平气和”地放下公文,神色颇有些古怪地冷哂:

  “后世这些人,敢情不止骂皇帝,他们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其他人未必如汉武帝一般说出来,但多多少少也在怔然之后有几分不舒服,尤其是明清两代那些乡野田畴、街头巷陌的普通百姓,本如看戏一般见后世悲苦,跟着哭一回怒一回。

  可楚棠这句国民性却像是在刺他们似的,先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们无暇去思索什么专制统治的罪责,只捡着最在意的议论纷纷——

  “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些,没同情祥林嫂就是有罪吗?和她一样的苦命人多了去了,我要个个同情一遍?谁还没有些苦处了。”

  “祥林嫂把那阿毛的事讲了那么多遍,次次一样,谁要把一件事翻来覆去给我讲,我也觉得烦厌啊!”

  “对啊,听多了就谁都会厌烦,这分明就是人之常情嘛!”

  “我的苦还没处诉呢。”

  也有书生恼羞成怒反过去指责:“失节就是失节,如果因为同情就能轻易恕其无罪,届时人人效行,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不错!”另一儒生大声附和,“天理昭彰褒扬节义,自然也会贬斥失节之人。丧子之痛没准正是上天降惩!”

  这些话说得恶毒,周围的百姓虽然不高兴水镜的指责,但也不喜欢这些儒生的言论,当即便有人小声反驳:

  “倒也不必这样说吧!祥林嫂本就可怜。也不该指责镇上的人,他们也不知道理学是错的啊!”

  “嗐,自家的苦自家知,打落牙齿还和血吞呢!可不能轻易同旁人诉苦,平白招人厌。”

  有老者叹了口气,颇有心得的总结。其他人想了想祥林嫂的经历,也都心有余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什么苦什么罪,还是得自个儿咽。

  “唉,我有些不喜欢鲁迅的话本了。”

  “我也是。”

  “我也是。”

  ……

  唐朝。

  沉思半晌的白行简犹犹豫豫地收回目光,斟酌着说道:“鲁迅他……是不是把人看得太过悲观了?他笔下之人,听来竟没有一个好的。”

  另一边,年轻的杜甫喟然道:“都说诗文一道须,得含而不露、哀而不伤,可鲁迅的文章,倒像丝毫不考虑这些似的。”

  隔着数程的王维也与杜甫有相同的感受:“人间悲剧、众生丑相,鲁迅如此用笔,是否太过刻露了?”

  他也知晓爱之深责之切,从《拿来主义》到《祝福》,王维也能读出其冷峻犀利文字下的忧愤深广来,可这样的直露,只让人怕。

  连关汉卿汤显祖施耐庵蒲松龄等人也觉得迟疑,他们虽然同样写着戏剧话本这些通俗文学,可总归追求一个含蓄蕴藉,意在其中。

  就像蒲松龄,他也有《促织》这样揭露现实的笔墨,可最后总要涂上一个“一人升天,仙及鸡犬”,鲁迅的笔触,太显豁了。让每一个看他文章的人都有被刺痛的感觉,这样的文章……

  “是匕首,是投枪。”

  蒲松龄沉声默念着曾经听到的形容,只觉心中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谁杀死了祥林嫂呢?好像没有一个直接的凶手,但又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是残酷的夫权让她在丧夫之后无法改嫁;是以婆婆和大伯为代表的族权将她一次又一次逼上绝路;是以鲁四老爷为代表的政权对她强加压迫;是借柳妈之口传授的神权让她油然而生对死的恐惧……】

  【夫权、族权、政权、神权,代表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将祥林嫂的一生团团围困,活生生将她绞杀至死!】

  【不仅如此,看客的冷漠又夺去了她在这人间的最后一点希冀,连同阶层的人都背叛了她、厌弃了她,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谁杀死了祥林嫂?是所有人。】

  所有人!

  这样的断语让水镜下的众人感到震惊,他们没想到楚棠一通分析原来不是真的要寻一个真凶,而是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婆婆是凶手、大伯是凶手、鲁四老爷和四婶是凶手、卫老婆子是凶手、柳妈是凶手、死去的祥林是凶手、连鲁镇的“无辜”的乡民们也是凶手,太匪夷所思了。

  “这意思不就是说,是卫家山人和鲁镇人合谋杀死了祥林嫂吗?”有人难以置信地发问。

  他们只觉荒谬:“不说这断案太过荒谬,法不责众,她倒要把所有人都问罪吗?”

  “按楚棠先前的讲法这些人确实有错,但不能据此就指认他们是凶手啊!”

  更有人愤愤不平:“凭什么要指控所有人?好,若真这样论,那祥林嫂自己就没有错吗?她不听柳妈的话不行吗?不去祝福不行吗?少做一份活少出一份力!”

  “对啊,按你的思路,祥林嫂自己也有责任!”

  他们话音刚落,便好像被听到似的,上方的楚棠立即“接过”话茬:【有同学或许会想,所有人都要对祥林嫂的死负责,那么祥林嫂自己呢?她对自己的死亡是否负有责任?】

  清朝。

  预判了这样一问的曹雪芹轻轻摇头,眼中露出些许不忍:“其容已惨戚,又何必再苛责,楚姑娘太严格了些。”

  明朝。

  耿定理若有所思的看向一旁的李贽,狐疑地问:“楚姑娘这是……要求祥林嫂自己明悟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1.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汤显祖《寄达观》。

  2.袁枚与妹妹参考《祭妹文》,先前提了一嘴。袁素文许配给高家,高家公子是个纨绔子弟,对方父母感到不好意思提出退婚,袁素文不肯,执意嫁过去,受尽磋磨,回到家中后病逝。

  3.邵氏女的故事见《明史列女传》,邵氏的丈夫去世,邵氏年仅十八,父母逼她改嫁她不肯,投河自尽。这里稍微虚构了一下细节。

  4.《祝福》的分析还是参考孙绍振以及钱理群《祥林嫂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原文引自课本5.契诃夫《苦恼》(以下版本里约纳称姚纳,找不到原版本了qaq)

  我拿我的烦恼向谁去诉说?……

  暮色晦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白色,像个幽灵。他坐在车座上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哪怕有一大堆雪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用不着抖掉似的……他的小母马也一身白,也一动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势、它那瘦骨嶙峋的身架、它那棍子一样笔直的四条腿,使得它活像拿一个小钱就可以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它大概在想心事吧。不管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断的喧哗、熙攘的行人的漩涡里,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姚纳和他的小马有好久没动了。还是在午饭以前,他俩就走出了院子,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黄昏的暗影笼罩全城了。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的杂乱也热闹多了。

  “车夫,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有人喊车。“车夫!”

  姚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的睫毛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军大衣,头戴一顶兜囊。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说一遍,“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拉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抖了抖缰绳;这样一来,一片片的雪就从马背上和他的肩膀上纷纷掉下来……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嘬起嘴唇,对那匹马发出啧的一响,这是叫马往前走的表示。跟天鹅那样伸出脖子,在车座上微微挺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需要还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扬起鞭子。那小母马也伸出脖子,弯一弯像棍子一样笔直的腿,迟迟疑疑地走动了……

  “你往哪儿闯啊,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黑暗里有人嚷起来,一团团黑影在他眼前游过来游过去,“你到底是往哪儿走啊?靠右!”

  “你不会赶车!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四轮轿车的车夫朝他咒骂;一个行人穿过马路,肩膀刚好擦着马鼻子,就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袖子上的雪。姚纳坐在车座上局促不安,仿佛坐在针尖上似的,他向两旁撑开胳臂肘儿,眼珠乱转,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极力跑来撞你,或者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预先商量好的。”

  姚纳回头瞧着他的乘客,张开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没吐出一个字来,只是哼了一声。

  “什么?”军人问。

  姚纳咧开苦笑的嘴,嗓子里用一下劲,这才干哑地说出来:

  “老爷,我的……嗯……我的儿子在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说得清呢?多半是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上帝的意旨哟。”

  “拐弯呀,鬼东西!”黑暗里有人喊,“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车吧,赶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啦。快点赶车吧!”

  车夫又伸出脖子,微微挺起身子,笨重而优雅地挥动他的鞭子。他有好几回转过身去看军官,可是军官闭着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姚纳把车赶到维堡区,让乘客下车,再把车子赶到一个饭馆的左近停下来,坐在车座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马涂得挺白。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三个青年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两个又高又瘦,一个挺矮,驼背;他们互相谩骂,他们的雨鞋踩出一片响声。

  “车夫,上巡警桥去!”驼背用破锣似的声音喊道,“我们三个人……二十个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把嘴唇嘬得啧啧的响。二十个戈比是不公道的,可是他顾不得讲价了。现在,一个卢布也好,五个戈比也好,在他全是一样,只要有人坐车就行……青年们互相推挤着,骂着下流话,拥上雪橇,三个人想一齐坐下来。这就有了需要解决的问题:该哪两个坐着?该哪一个站着呢?经过很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他们总算得出了结论:该驼背站着,因为他顶矮。

  “好啦,赶车吧!”驼背站稳,用破锣样的声音说,他的呼吸吹着姚纳的后脑壳,“快走!你戴的这是什么帽子呀,老兄!走遍彼得堡,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姚纳笑,“这帽子本来不行啦!”

  “得了,本来不行了,你啊,赶车吧!你就打算一路上都照这样子赶车吗?啊?要我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科玛索夫家里,华斯卡和我两个人一共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胡说!”另一个高个子生气地说,“你跟下流人似的胡说八道。”

  “要是我胡说,让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在的情形嘛……”

  “要是这实在,跳蚤咳嗽就也实在。”

  “嘻嘻!”姚纳笑了,“好有兴致的几位老爷!”

  “呸!滚你的!”驼背愤愤地喊叫,“你到底肯不肯快点走啊,你这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给它一鞭子!他妈的!快走!结结实实地抽它一鞭子!”

  姚纳感到了背后那驼背的扭动的身子和颤抖的声音。他听着骂他的话,看着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背一股劲儿地骂他,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说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开始讲到一个名叫娜节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头看他们。等到他们的谈话有了一个短短的停顿,他又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

  “这个星期我……嗯……我的儿子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背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算了,赶车吧!赶车吧!诸位先生啊,车子照这么爬,我简直受不得啦!什么时候他才会把我们拉到啊!”

  “那么,你给他一点小小的鼓励也好……给他一个脖儿拐!”

  “你听见没有,你这老不死的?我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啦!要是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听见没有,你这条老龙,神话中的一条怪龙的名字,住在深山里。这里用做骂人的话。莫非我们说的话你不在心上吗?”

  于是姚纳,与其说是觉得,不如说是听见脖子后面拍的一响。

  “嘻嘻……”他笑,“好有兴致的几位老爷……求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结过婚没有?”一个高个子问。

  “我?嘻嘻……好有兴致的老爷!现在我那个老婆成了烂泥地……嘻嘻嘻……那就是,在坟里头啦!这会儿,我儿子也死了,我却活着……真是怪事,死神认错了门啦……它没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姚纳回转身去,想说一说他儿子是怎么死的,可是这当儿驼背轻松地吁一口气,说是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到了。姚纳收下二十个戈比,对着那几个玩乐的客人的后影瞧了好半天,他们走进一个漆黑的门口,不见了。他又孤单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更为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那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人群匆匆地来去,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那苦恼是浩大的,无边无际。要是姚纳的胸裂开,苦恼滚滚地流出来的话,那苦恼仿佛会淹没全世界似的,可是话虽如此,那苦恼偏偏没人看见。那份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哪怕在大白天举着火把去找也找不到……

  姚纳看见一个看门人提着一个袋子,就下决心跟他攀谈一下。

  “现在什么时候啦,朋友?”他问。

  “快到十点了……你停在这儿做什么?把车子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伛下腰,任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还没过上五分钟,他就挺起腰板,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院子里去!”他想,“回院子里去!”

  他那小母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头似的,踩着小快步跑起来。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又大又脏的火炉旁边了。炉台上、地板上、凳子上,全睡得有人,正在打鼾。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看一看那些睡熟的人,搔一搔自己的身子,后悔回来得太早了……

  “其实我连买燕麦的钱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

  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爬起来,睡意朦胧地嗽了嗽喉咙,走到水桶那儿去。

  “想喝水啦?”姚纳问他。

  “是啊,想喝水!”

  “那就喝吧……喝点水,身体好……可是,老弟,我的儿子死啦……听见没有?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的……真是怪事!”

  姚纳看一看他的话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什么影响也没看见。那年轻小伙子已经盖上被子蒙着头,睡着了。老头儿叹口气,搔搔自己的身子……如同那青年想喝水似的,他想说话。他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跟别人好好地谈过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地讲一讲……应当讲一讲他儿子怎样得的病,怎样受苦,临死以前说过些什么话,怎样去世的……他要描摹一下儿子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上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还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他也想谈一谈她……他现在可以讲的话还会少吗?听讲的人应该哀伤,叹息,惋惜……倒还是跟娘们儿谈一谈的好。她们虽是些蠢东西,不过听不上两句话就会呜呜地哭起来。

  “出去看看马吧,”姚纳想,“有的是工夫睡觉……总归睡得够的,不用担心……”

  他穿上大衣,走进马棚,他的马在那儿站着。他想到燕麦,想到干草,想到天气……他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不敢想儿子……对别人谈一谈儿子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出他的模样,那是会可怕得叫人受不了的……

  “你在嚼草吗?”姚纳问他的马,看见它亮晶晶的眼睛,“好的,嚼吧,嚼吧……我们挣的钱既然不够吃燕麦,那就吃干草吧……对了……我呢,岁数大了,赶车不行啦……应当由我儿子来赶车才对,不该由我来赶了……他可是个地道的马车夫……要是他活着才好……”

  姚纳沉默一会儿,接着说:

  “是这么回事,小母马……库司玛·姚尼奇下世了……他跟我说了再会……他一下子就无缘无故死了……哪,打个比方,你生了个小崽子,你就是那小崽子的亲妈了……突然间,比方说,那小崽子跟你告别,死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小母马嚼着干草,听着,闻闻主人的手……

  姚纳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