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子去世的那天,身边只有小光在。太宰和中原这个组合外出执行任务,森鸥外早就不在乎这个昔日情人的死活,港口黑手党愿意养着她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抚子死前还在惦记着离开这里,即便那时她已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乱语,却还在死死抓着小光的手,不断告诉她,一定要走。

  小光颤抖着手,一直点头,却只能用最低的声音“嗯”,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她维持着不落泪、微笑的表情已经是极限,她怕自己一旦开口便再也收不住情绪。

  抚子离开在那天清晨。

  安安静静,没有打扰任何人。

  森鸥外撒手不管,即便是知晓了这个消息,也只是托着下巴:“嗯~可真是遗憾呢,那么,葬礼就拜托你了噢,小光。”

  可能是早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小光的情绪并没有崩溃,她清楚如果此时自己倒下,那么港口黑手党将再不会有人操心抚子的身后事。此刻听到森鸥外如此冷血的发言,她也没有半分情绪,只是表示了解。

  仿佛冥冥中葬礼一定要配阴雨天,那天也是,从葬礼的开始到结束一直都被细密的雨丝贯穿。

  其实没有几个人来参加葬礼,最后只有小光静静地坐在墓碑旁,从天亮到黄昏再到天黑。

  她没有对着墓碑说话,因为该说的都在抚子去世前说过了。

  如果回家,自己的状态也会让妈妈担心,索性坐在这里,再陪陪抚子。

  雨一直在下,却并不大,只是细细密密地洒在衣服上一刻不间断,却也打得小光浑身湿冷。她猜想森鸥外应当是知道了抚子最大的秘密,这才会在人死后也冷血得如此自然洒脱。

  夜已深,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们早就已经外出贯彻落实对横滨夜晚的统治,此刻在大本营内反而显得格外空旷与寂寥,只有雨水落下的刷刷声。

  在仅有微弱灯光的黑暗中浮现一个人影,一双皮鞋踩着柔软的草坪缓步而来。

  他一身黑衣,雨落在他柔软的发丝上,没有被绷带挡住的哪一只眼睛微微合着,最终在墓碑前站定。

  两人一坐一站,虽是面对面,却并没有对视。

  小光的头靠着石碑,视线向下,并不在意来人是谁,一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草地上不清晰的皮鞋。

  太宰刚刚结束任务回来,便听说了抚子去世的消息。虽然两人关系不那么和睦,但人已去,只能一笑泯恩仇。

  站在墓碑前他似乎是在默哀,几分钟后,脚下动了动,刚转身准备离去,却又不明缘由地顿住,像是在挣扎。

  最终,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转回身低头看着墓碑旁的人影。

  他蹲下身,黑色的风衣外套下摆落在了草地上。

  小光抬起木木的眼睛,对上那只不清晰的瞳孔。

  很多天不见,她承认,她很想他。在抚子离开后她最无助的时候,她真希望太宰能够原地出现,就算不帮她什么,只要站在那里,她就安心。

  然而此刻面对着这个男人,她嘴唇嚅动了下,却最终没有开口。

  ……算了,太宰不喜欢抚子,他在与不在,并无不同。而且恐怕在他眼里,死亡是件好事。

  “所以,你准备一直在这里坐到天亮吗?”

  没有回应。

  “还是说,你想在这里和这些小草接受雨水的滋润,等天晴后茁壮成长?”

  这是这么多年太宰第一次对她说出类似关心的话,不得不说,有所触动。

  她沙哑着嗓子:“……我只是想在陪陪抚子。她走了,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惦记她。”

  太宰沉默了片刻。他确实想说“死亡不是很好吗”,但面对着这样的小光,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口。

  许久,他脱下自己的风衣,一旋披到了面前人的身上,罩住了她被打湿的身体。

  小光总算有了除了眼神之外的动作,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太宰。他身上的西装迎接着雨丝,自己身上的外套还带着他的温度。

  他朝她伸出手:“起来吧。”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伸了过去。

  太宰握住用力,把小光拽了起来。她也想站起身,早就麻木的双腿却根本没用上力,向地上跪去。

  膝盖磕在草地上,没有很疼,却很凉。被她拉着,太宰也一个趔趄,最终又是长叹一口气,再一次蹲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小光的腿正在回血,正麻得酸痛,表情痛苦。身体的忽然一轻让她慌张地乱抓了一通,抓到了太宰的外衣。质地良好的西装也被蒙蒙细雨打湿,触碰到满手冰凉。

  这也是第一次,太宰主动与她有如此亲密的接触——除了为他治伤。

  “太宰,你说,死后的世界真的很幸福吗?”她缓缓问。

  午夜的港口黑手党寂静无人,太宰走得很稳,步伐并不快,“嗯……会不会很幸福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太差劲。毕竟,比起活着,什么都是容易的。”

  是啊。

  小光扯了扯嘴角:“……也对,要不然你也不至于一直求死。”

  身高腿长的男人没一会便到了医疗室,轻轻用膝盖顶开了门,抱着小光走进去,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侧她的休息床铺旁。

  把她放下,他才耸耸肩:“真遗憾,大概上帝只想要抚子小姐那样的天使吧。”

  哈,他也会有叫抚子天使的一天,如果抚子听到一定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吧。

  心里这么想着,太宰已经服务周到地帮她拿下了他的风衣搭在一边,也随手解开了自己的西装纽扣,把潮湿的外套脱下。

  虽然没有开灯,但她还是在他转身背对自己的时候敏锐注意到了他衬衫上洇出的异样深色印迹,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他马上要成为干部,最近的任务也是一次比一次凶险。

  太宰侧过头瞄了瞄自己后背的方向,没有在意:“小伤,中也比我严重多了~刚才一回来就去找异能医生治疗了。”

  “脱了衣服趴下,我给你看看。”小光站起身,走去外面拿医疗箱。

  年轻的干部候选在原地怔了两秒,回头看了看空了的床铺,思忖片刻后一颗一颗解开了扣子,接着又脱下衬衫。待小光消过毒回来,他已经老老实实地趴下了。

  把台灯打开,他上半身大面积缠绕着不明所以的绷带,腰后的地方却有清晰的血迹洇出。

  剪开绷带,小光动作轻柔地用棉球给他消毒,却发现血一直在往出渗,止也止不住。她的手颤了颤,一直压抑的情绪更加紧绷。

  太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声问:“这点灯光足够吗?要不要……”

  要不要把日光灯打开。

  “不用,我看得清。”小光抿着嘴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伤口上。

  台灯的灯光是很暗的,因为角度问题还会投下阴影,可只有在这种环境下,她才感觉略略的安全与舒适。

  “需要缝针,用麻药吗?”

  “直接缝吧。”

  “好。”

  这个回答一如既往。

  太宰治似乎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疼,下针,打结,她都没办法做到完全的心如止水,他却几乎连非条件反射的肌肉收缩都没有。

  鼻子一酸,已经肿了几天的眼眶又有些泛红。

  “要是你没有那个奇怪的异能就好了。”

  那样他就可以和中原一样,找个异能医生,三下五除二就能痊愈。

  太宰却笑了两声,趴着的姿势带动了胸腔震动:“如果没有这个异能,可能我会受更多的伤。”

  他侧过头,从下往上,视线被她红红的鼻尖一触,不自觉地软下语气,“这样也挺好,受了伤,也有小太阳这样的医生帮我救治。”

  她是个医生。

  手一抖,勉强把最后一个结打完,剪断。摘掉手套,来不及去洗手只用消毒湿巾迅速擦过,便抬手抹掉滑落的眼泪。

  太宰怔住,手臂一撑刚要起身,却被叫住:“别动,还没包扎。”

  小光去重新洗了手,回来给他包绷带。

  治疗结束后,太宰坐起身问她:“为什么哭?”

  语气和善又带有一丝疑惑,他是真的不懂。

  “如果,我有异能就好了,如果医生的异能能治所有疾病就好了。”小光低声说,“那样,妈妈会好,抚子也会好,我也不用来港口黑手党,一切一切,都会不一样……”

  太宰沉默了。

  他的世界观和小光相差太多,有时候他真的无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可有时候即便他理解,却也无法做些什么。

  许久,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这个动作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刚刚已经过去的酸意瞬间又涌上心头。

  抚子去世到现在带来的无力感、所有复杂的情绪喷涌而出。

  她再也止不住决堤的泪水,在光线下却避无可避,她猛地抱住面前的人,双手环过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颈侧,仿佛这样带来的黑暗就能把她藏起来一般。

  泪水不断滑落,贴着她的脸颊最终却浸透了太宰身上的绷带。

  她没有放开声音,用上全身的力气压抑着抽泣,却展现为把面前人的脖子越勒越紧。

  还不至于到勒死的地步。太宰居然有些庆幸。

  “……一脚迈进港口黑手党,我就再也离不开了。为什么我的人生是这样?我真的恨死了自己这张永远稚气未脱的脸,我讨厌穿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我厌恶自己永远要对那个男人笑脸相迎,我不想让妈妈跟着我一起被人指指点点……我好想走,我好想摆脱这一切。”

  抚子的死击溃了她心理最后一道防线,多年来她用乐观强行压下去的负面情绪顷刻爆发。

  是啊,说什么心甘情愿,谁又不是委曲求全呢。

  “……这样的我,太令人恶心了。”

  只有在某个寂静无人的深夜,她才会对着月光悄悄抹泪。

  太宰静静听着,久久无言。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颈侧一阵冰凉,却又有源源不断呼出的热气,二者不断交替。

  她深深埋着头,不让自己见一丝光,牙齿紧紧咬着,浑身都在颤抖。

  轻微的“啪”声,太宰伸手关掉了台灯,是因为他意识到似乎黑暗更能让小光平静。

  然后他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会呢?小光永远都是港口黑手党里最耀眼的那个小太阳。”

  ……

  声音翻起热浪轻轻吹过肌肤,低低沉沉深入耳膜,仿佛在诱人进入地狱,似乎有轻吻落在耳畔。

  他蓬松的发丝还略带一分湿气,扫过她的眼睛。

  小光缓缓松开了手臂退后了十几公分,才意识到周围已是一片黑暗,她目光呆滞,似乎没有焦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黑影。

  包裹着绷带的修长手指托起了她的脸,拇指擦过脸颊,又一次为她拂去泪水。

  “真能哭呢,淋了半夜雨也不及你哭几分钟。”他带着好笑的语气,耸了耸单侧的肩膀示意。

  小光适应了黑暗,能够看到他露出的单眼中闪过的温柔光泽。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太宰治。

  她虽然放松了力道,但双臂仍然环着他,在消毒水和血腥气味中,她拉下他的头轻轻吻上他的脸颊。

  太宰一时没有动作。

  她把唇往下移了两寸,印在他的唇角。

  小光呼出的微微热气打在他的唇上,近距离的暧昧像酒精一般燃烧,此刻窗外的雨声烘托了一切。

  他侧过头,简简单单的双唇相印。

  两个情感经历单纯的少男少女,意识都清醒,却不知为何刹那间被感性压制了理性,从安静的呼吸交换辗转到深入探寻。

  狭窄的单人床艰难地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幸而两个毫无经验的人并没做出太多剧烈的出格动作。

  比起太宰,小光显得更为笨拙,得益于他刚刚为了治伤一直光裸着上身,并没给她增添过多任务。

  而对于太宰来说,再难的锁在他手里也不在话下。很快,他的手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然而“第一次”这种事,成功的概率并不高。

  当小光无法忍受突如其来的痛楚叫出声的时候,眼泪再一次涌出,手指掐进他的后背,摸到一手湿热她才猛然清醒,身上的人也骤然停住,吸了一口凉气。

  ……

  其实两人都不清楚在一片黑暗中,太宰到底找对地方没有,小光却是毫不留情的一手指甲深深扎进了他刚刚缝合的伤口中,能感受到热流在不断翻涌。

  刚刚没打麻药缝合的时候太宰都没显露出半分不妥,此时此刻却是真的疼到了。

  冷汗滑落,停顿了几十秒,情绪上头的两人都略略清醒了过来。

  距离很近,彼此的呼气都喷在面上,虽然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却能够清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是去,是留?

  主动权在他。

  就在太宰好不容易赶走了脑中全部杂念,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医疗室的电话铃打破了一切寂静。

  像是叫醒催眠中人的清脆铃声一般,两人都如梦初醒。

  ……

  午夜时分,地头蛇们出去浪了,医疗室却是鲜有人问津的地方。所以小光并不像太宰那般日夜颠倒地生活。这个时候医疗室来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太宰缓缓起身,伸长手臂拿起了听筒,放在了小光耳畔。他自己坐到了床边,闭上眼睛仰头,没有下一步动作。

  “……喂?”

  小光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是正常,毕竟这几天她情绪状态一直都很差。

  然而听筒那边传来的那个文雅有礼的男声让她浑身的血液温度瞬间降到冰点:“小光吗?这么晚打扰我很抱歉,但是……太宰君在你那里吗?”

  简单的一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下却让小光如入冰窖,甚至微微有些手抖,翕动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

  旁边的年轻男人从她手中拿过听筒:“森先生吗?啊~是我。我受了些伤,正让小光帮我缝合呢,毕竟我不像中也那样可以被异能医生治疗……”

  森鸥外在电话那边窸窸窣窣说了什么,小光听不清,她现在头晕目眩,还有疼痛感未散去。

  “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太宰说完后,挂上了电话。起身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期间并未多言。

  在穿上那件潮湿的外套之前,他转回身到床边站定:“森先生有事找我,我要过去一趟。”

  森鸥外对整个港口黑手党的控制毋庸置疑,小光不敢说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那个男人。

  而这个电话打来的如此巧合,加上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很难让人不多想。小光已经冷静了下来,有些迟疑:“老师他……”

  “别担心。”他放慢了语速,尾音还带有轻佻,“是别的事。你好好睡一觉,不要多想,明天早上你还是港口黑手党的太阳医生。”

  他一直这样,说话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但仔细想想,他们也没做什么天地不容的事,再加上太宰治这种极端聪明的头脑,应该真的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思及此,她嗯了一声,拉过薄被,听话地闭上了眼。

  太宰在原地站了几秒,低低地道了句晚安,便悄声走了出去。

  那晚森鸥外到底找太宰什么事,到后来小光也不知道,只是那个电话铃声像噩梦一样经常在闹钟响起。

  那晚的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让人分不清真假。太宰治好像也忘了这回事一般,两人的关系与以前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因为她决心要走还减少了与他这位准干部的联系。

  后来这段记忆便被埋藏在了深处,再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