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市郊一处陈氏下属的私立医院。

  杨晓梅搀扶着颤颤巍巍的陈迅之, 从病房里走出来。

  短短几个月,陈迅之仿佛老了十岁,从一位精神矍铄的精明商人, 沦落成连走路都需要人帮扶的虚弱老人。对待杨晓梅, 也再没有了往日的颐指气使,反而有种托付余生的信赖之感。

  ——毕竟,自己的亲儿子, 如今正躺在病房里,大概率不会清醒了。

  那天, 陈嘉涵被抬出燕象山的别墅之后, 直接被送来了这里。

  起初意识还很清醒, 吵吵嚷嚷着要找陈琛算总账;一夜之后,却不知为何,开始有些癔症之相;再然后,整个人就越发迷糊,某次睡着之后, 竟然再也没有醒来过。

  医生的诊断是,陈大少长期饮酒过量,伤了根本, 加上外力的冲击, 脑部受损,之后怕是很难恢复正常了。

  这个噩耗让陈迅之一夜之间鬓发尽白。

  他痛哭流涕地跑去陈远之身前哭诉。陈远之很是同情他的遭遇, 宽慰道, 虽然儿子折了, 但他还有孙子啊。不如把心思放在孙子身上, 好好教养,免得重蹈陈嘉涵的覆辙。

  此话一处, 陈迅之惊恐得连连后退,立刻赶回家,抱紧亲孙儿不撒手了。从此之后就有些神经兮兮,时刻怀疑有人会对自己的亲孙子不利。

  将垂老的公公扶上车,杨晓梅对司机交代了几句,又折回病房,想要拿回上次带来的保温盒。

  却在病房里看到了静立良久的林秘书。

  她连忙上前,对林秘书友好地一笑,打量到四下无人,才轻声开口道:“请您替我谢过陈总。”

  林秘书瞥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夫人考虑清楚了,真的不想让他醒过来吗?”

  杨晓梅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相比一个不听话的大活人,到处拈花惹草,给我徒增烦恼,我宁愿要一个躺在床上、永远乖巧的吉祥物。”

  林秘书略一点头:“我明白了。夫人请放心,小少爷的将来,陈总不会为难。”

  杨晓梅恭敬地目送着林秘书离开,看到他在医院的侧门处,上了一辆低调的豪车。

  她认得出来,那是陈琛的车。

  杨晓梅忽然想起上个月,她带着儿子去陈家大宅参加陈远之的生日宴,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那个嫁进陈家不久的梁家千金。

  她本来以为,那个顶替梁昀嫁过来的假千金,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在陈家处处小心谨慎、安分守己,生怕一个行差踏错,被丈夫和公婆嫌弃。却完全没想到,梁时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她竟然给陈远之策划了一场生日派对。

  陈远之被安排着戴上了夸张的寿星帽,坐在Happy Birthday的气球底下,抱着胳膊听完了一整场由表演嘉宾——前AOH男团成员——倾情举办的小型演唱会。

  AOH的官司尘埃落定之后,黄维明背负着巨额违约金出走,剩下的几个成员也很难再以团体的形式活动。

  陈嘉与便生出了商业上的心思,想干脆自己来创办一家娱乐公司,把他的好朋友们签进来。

  为了实践这个想法,他三天两头的往南城跑,像条癞皮狗一样蹲在和樾的书房门口不走,誓要讹到他亲哥的投资。

  在亲哥那边碰壁之后,不知和嫂子达成了什么默契,又把主意打到了亲爹身上。

  结果,生日宴上一场耍宝式的演出,真的成功撬来了第一桶金。

  杨晓梅隔着几桌酒席,看着表演结束以后,梁时兴奋地冲上前去,和陈嘉与、还有另一位叫Lucas的男团成员一一击掌,几个人围在一起开心地庆贺,看起来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笑得那样轻松恣意,一点也没有新媳妇初来乍到的拘束,在陈家从容自若得仿佛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很久、而在场的人真的是她的家人一般。

  杨晓梅忽然打心底里有些羡慕。

  晚宴进行到后半程的时候,陈琛才风尘仆仆地赶到。

  听到管家说少爷刚刚下飞机,车已经到大宅前的路口了。梁时忽然将两个帅弟弟一丢,提起裙角就迎jsg了出去。主座上的陈远之夫妻俩竟然相视一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鬼使神差的,杨晓梅也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和陈琛一起下车的还有周沅齐。他隔着老远就看到飞奔而来的梁时,忍不住打趣道:“啧,某人一回家就有人迎接,真羡慕啊!”

  陈琛看到远处的人,嘴边噙着笑,把手里的东西往表弟怀里一塞,“电灯泡还是去别处羡慕吧。”

  周沅齐不得不拎着陈少爷的外套和文件,边走边凄凉地嚷道:“舅舅,单身狗外甥来给您祝寿啦!”

  和奔跑的梁时擦肩而过时,还吹了个口哨。

  梁时一头扑进陈琛怀里,“你迟到了!我们的演唱会都结束啦!”

  陈琛笑着接住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飞机晚点,我错了。”

  “那你要不要接受惩罚?”

  陈琛疑惑地眨了眨眼:“还有惩罚?”

  梁时坏笑着点头道:“嗯!罚你今晚加班,看完嘉与的经纪公司策划书,并且要给出非常靠谱的建议!”

  陈琛无奈一笑:“为夫刚下飞机,夫人就开始剥削我加班?”

  梁时忽然踮起脚,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加不加班?”

  “加。”陈琛满意了,笑着牵起她的手,往庭院中走去。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时还像小孩子一样打闹一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走了老远,还能听到梁时绘声绘色地描述刚刚演出的细节。

  陈琛饶有兴致地听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渐渐消失在花园深处。

  杨晓梅躲在墙角,默默地站了很久。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采访陈琛时,为了博眼球,想在采访提纲里加一些个人情感方面的问题,得到的答复却是,陈总从不回应感情方面的问题。

  他和孔珍珍传绯闻时,相关词条分分钟被撤下,紧接着就曝出了陈嘉涵的事情转移舆论视线。

  那样的一个人,如今自己的婚纱照在网上疯传,还上了热搜,和粮食姐姐的名字挂在一起,热度居高不下,而陈氏竟然一点公关手段都没有使用。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因是什么。

  同时也意识到,梁时这位陈氏财团的少夫人绝不只是一个名号、或者一个联姻的替代品;相反,她在陈家,将是举足轻重的人,就连娘家泰启的危机也丝毫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杨晓梅想,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将来,以后妯娌间一定要好好相处才行。

  *

  陈嘉与最终将经济公司的地点选在了南城。

  原因无他,离他哥和嫂子都近。

  他还很不客气地强行拉Lucas入股。Lucas正在看剧本,被他一通闹腾,表情无奈地说:“可是我对经营公司没兴趣啊。”

  “我不管!”陈嘉与一把夺过他的剧本,忿忿地说:“自从上次你那个策划书得到了我哥的赞许,在他眼里,你就比我更像他亲弟弟了。有你在,公司起码不会赔钱!”

  连具体的地址,甚至都选在了梁时的个人工作室隔壁。还美其名曰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旗下艺人出梁导的通告,一律免费。

  梁时无奈地想,我拍的东西,还真不是你家艺人们那个路线的。

  梁时结婚以后,就将事业的重心搬回了南城。

  之前在榕城提离职的时候,瞿沨还死活不肯放人。直到梁时大婚的消息冲上热搜,瞿沨眼睁睁看着每天给自己订外卖的徒弟摇身一变,成了搅弄风云的豪门千金。而那只被买走的短片,竟然以那样的方式横空出世,先把徒弟自家的公司打击得体无完肤,再将徒弟的亲爹送进了监狱。

  瞿沨顿时不敢在离职这件事上多加阻拦了——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自己的徒弟给整顿了。

  不过,他和梁时还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两人甚至还有颇多合作,都是后话。

  梁时成立个人工作室后,组建了一只团队,专注于拍摄独立纪录片,记录社会上小人物的生活百态。

  她拍过张雨绮夜总会的同事们,拍过水宁镇上辍学打工的年轻小伙儿,也拍过因为失业而改送外卖的办公室白领。

  “粮食姐姐”的账号一直在稳定更新,只不过,更新的内容不再是梁时自己的日常,更多是她眼中的世界——各行各业辛勤忙碌的打工人,挣扎在社会边缘的少数群体,还有那些迫切需要帮助的个体们。

  因为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梁时大部分时间都需要无缝跟拍,从早到晚的和当事人在一起,记录下每一个真实的瞬间。

  ——常常让陈琛有种独守空房的错觉。

  自从Easton回美国负责东辰在北美的业务,陈琛的工作量便得到了极大缓解,具体的表现是,终于能够正常双休了。

  然而,他回到家的时候,却经常发现家里没人。

  这天,刚刚出差归来、兴奋地赶回和樾的陈少爷再一次扑空,“小别胜新婚“的美梦破碎,陈琛站在自家客厅的玄关里,无奈地捏了捏鼻梁,笑得一筹莫展。

  他把东西放下,扫了一眼摊在柜子上的各类邮件。

  目光在其中一封信上定住。

  片刻后,陈琛肩膀夹着手机,一手捏着信封来回打量,另一只手缓缓松着领带,给老婆打电话。

  “你出差回来啦?”梁时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伴随着渺远的风声,“猜猜我在哪儿?”

  陈琛把领带抽出,扔在床上,语气听上去有些委屈巴巴:“又跑去哪个犄角旮旯拍东西了?”

  梁时笑得很愉快,也没再继续卖关子,“陈琛,我在沙远镇!”

  陈琛愣了愣。

  “泰启在这里投了那么多钱,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了。而且,之前听林秘书讲了你们的过往,更加觉得要来一趟啊。”

  挂了电话,陈琛坐在卧室的地毯上,目光瞟过那只信封,沉思了片刻,拨通了小方的手机。

  “替我订明天的机票,去沙远镇。”

  *

  距离陈琛上一次来沙远镇,其实只有月余。

  自从陈氏地产全面入资,他和周沅齐隔三差五便要亲自过来,不是出席开工仪式,就是进行项目验收。

  沙远镇的变化非常大,几年前还封闭落后的中部小城,如今已经有了现代城镇的雏形。

  从机场出发,车子驶上平坦开阔的高速公路,很快就能抵达镇中心。不必再像陈琛当年那样,在崎岖的国道上颠簸七八个小时。

  陈琛走进酒店房间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梁时的箱子横在地板上,鼓鼓囊囊地支棱着,一看就是刚被主人匆忙翻过。梳妆台上摆着零星的护肤品,书桌上堆放着各种摄影器材和电脑。一条浅粉色的丝质睡裙被主人换下,随意地搭在床尾。

  陈琛看着这些东西,眼前仿佛闪过梁时这些天在房间里忙碌的画面。

  他抿唇笑了笑,把行李放在角落,走出房间的时候,林秘书已经等在电梯口。

  “带我去夫人那儿。”

  *

  陈琛没想到,见到梁时的地方,竟然是在沙远镇中学。

  不同于镇上的其他项目,镇中学由陈氏地产全资捐助,早已搬离了破败不堪的校舍,住进了新址。

  如今,陈琛站在这片宁静的校园里,看着整齐的教学楼、簇新的塑胶跑道、绿意盎然的小花园,恍然回想起好多年前,自己在这里生活的那段时光。

  他勾起唇角,回头冲身后的林秘书道:“有点怀念井水镇的葡萄了。”

  林秘书愣了片刻,也笑了:“您要是想吃,我可以再准备。虽然没有水井了,还有个东西叫冰箱。”

  ……

  陈琛到达教师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梁时正扛着机器,专注地对着孙彦成老师,拍摄他的日常。

  孙老师如今已经六十多岁,满头白发还是如当年那般乱蓬蓬地立着。虽然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但是他闲不住,不愿意在家安享晚年,又被学校返聘了回来,继续在这里代课。

  只见他一边改着卷子,嘴上还絮絮叨叨的,对着镜头和梁时唠家常。

  陈琛没有贸然进入,只是站在办公室的窗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孙老师刚刚结束一番长篇大论,起身给自己添水,忽然看到了窗户外的陈琛。

  “你是……小陈?”

  孙老师大喜,兴冲冲地跑过来,一把将陈琛揽进怀里,“可算把你盼来了呦!”

  他放开陈琛,像欢迎亲儿子一般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当年我就说,你一看就不是平庸之辈,真是给我料中了!我代表学校和孩子们,谢谢你捐助的教学楼!”

  他转过身,对着梁时介绍道:“梁导,这位就是我提到的,当年被我收入麾下的得意门生!”

  陈琛jsg:“……”

  梁时看到陈琛,一脸惊喜,眼神亮亮的,用口型比划道:你怎么来啦?

  陈琛冲她眨了眨眼,对着兴奋的孙老头说:“孙老师,您还记得我当年在找的人吗?”

  孙彦成回忆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有进展吗?”

  陈琛跨进教室,来到梁时身边,笑着牵起她的手,“我已经找到她了。”

  “正式给您介绍一下——我太太,梁时。”陈琛的眼中含着丝丝笑意,“孙老师,承蒙您多关照。”